讀古今文學網 > 20世紀中外散文經典評點珍藏本 > 蓬 熱 >

蓬 熱

1899—1988

蓬熱,法國當代詩人、評論家。作品有《抒情序曲》、《詩集》3卷、《新詩集》、《短文十二篇》、《對事物的成見》等。

貝殼小記

一枚貝殼是一件小東西,我把它放回到沙灘上。然後我抓一把沙子,在這些沙子從我的指縫裡幾乎漏光了的時候,觀察留在我手裡的那一點點。我看到幾粒沙,然後每一粒沙,那時,再也沒有一粒沙對我來說是一件小東西了,而那具有形式的貝殼,那牡蠣或是贗造的冠冕或是竹蟶的殼,給我的印象就像是一座宏偉的紀念碑,既巨大又珍貴,有如吳哥的廟宇、聖馬克羅或是金字塔,而且比這些過於明顯的人類創造物具有奇特得多的意義。

我想:要是這枚貝殼中(一陣海浪無疑會重新把它淹沒)有一隻動物在蝸居,並想像它被放回到幾厘米深的水下,我的印象將會發生變化,變得不同於此刻我用想像描繪的最出眾的紀念碑所能引起的印象。

人類的紀念碑類似他的巨大的無肉的骨骼:它們不能使人想起適合於它們的寓居者,最巨大的教堂只是聽任一群螻蟻出來,即使是為一個人建造的別墅或是最豪華的府邸,與其說可與有著眾多小室的蜂窩或蟻巢相比擬,不如說可與一枚貝殼相比擬。主人離開住宅時他所造成的印象一定不如寄居蟹中並將它奇異的鉗露出壯麗的角口時所造成的印象。

我樂於把羅馬或尼姆 看作是散在的骨骼——這兒是脛骨,那兒是頭骨——一個古代的熱鬧的城市的骨骼,一個古代人的骨骼。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祝願那個人,祝願那些巨大的紀念碑,它們僅僅證明那個人的想像和他的軀體之間的可笑的不相稱(或者證明他在社會或群體中的卑劣的習性),那些紀念碑並不是一些和他大小相仿或稍稍大些的雕像(我想到的是米開朗琪羅的《大衛》)。人類應該雕刻各種洞穴、適合於他自己的甲殼(從這個觀點看來,黑人的棚屋完全使我感到滿意),他應該把他的才華用於調整,而不是用於不相稱,至少,才華應該識別維持它的軀體的界限。

我甚至不讚賞那些人,像埃及的法老,他們使大眾為一個人去建造紀念碑。我希望他讓這些大眾去從事一項不大於或不太大於他自己的軀體的工程,或者更值得加以讚美的是,他用自己的工作的持色來證明他比別人優越。

從這一觀點看來,我首先讚美某些有節制的作家和音樂家:巴赫 、拉摩 、馬萊卜 、賀拉斯、馬拉美——這些作家超過所有其他的人,因為他們的紀念碑是用軟體動物的真正平凡的分泌物,是用和他的軀體最相稱最適合的東西造成的,我想說的是言詞。

啊,圖書的羅浮宮。在我們的種族滅絕之後,在地球居住的可能是另一些客人,例如一些猴子,或是一些鳥類,或是一些優越的生物,如同甲殼動物在贗造的冠冕中代替軟體動物。

然後,在整個動物界滅絕之後,空氣和微粒的沙子仍將在地面上閃耀著和磨滅著,並將在光彩中分解。啊,不孕的微塵,啊,閃耀的殘屑,雖則無窮無盡地在空氣和海的軋機中攪拌和研磨,然而最後人們不再在那兒,用沙子再也不能組成什麼,連一棵草也沒有,而這就是結束!

羅洛 譯

□讀書人語

重新審視現代文明是當今藝術家所普遍熱衷的。現代文明使人們的物質生活得到極大的豐富,然而,人卻在這極為豐富的物質生活中漸漸失去其自然屬性,人的自然生命力也前所未有的乾癟了。這究竟是進步還是倒退?人與自然應該處於怎樣的關係中?這樣的題目不只顯示在文學作品中,而且顯示在所有現代藝術的創造中。

《貝殼小記》是一篇詩情與理性結合得渾然天成的散文妙品。精短的文中蘊含著蓬熱對人類命運的終極關懷。在人的創造和自然天成之間,蓬熱更傾心於後者。人本自然並最終歸於自然是一條簡單而偉大的真理,至於人個體,不過是自然的一分子,是永恆時間中最最微小的一個紐結,一個匆匆的過客,這樣看來,我們真的悲哀極了。可蓬熱並不是那種絕對的悲觀主義者,他提醒人們找到自己合適的生存方式、創造方式。而究竟什麼樣的生存方式和創造方式適合於我們?他提供了一個線索,他心中那些偉大的人,「他們的紀念碑是用軟體動物的真正平凡的分泌物,是用他們的軀體最相稱最合適的東西造成的。」這當然只能是他心中的偉大人物,並不是別人都會認同的。 【佐 禹】

  1. 尼姆(Nimes),法國南部城市。
  2. 巴赫(1685—1750),德國作曲家。
  3. 拉摩(1683—1764),法國作曲家。
  4. 馬萊卜G555—1628),法國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