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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 婷

1952-

舒婷,女,原名龔佩瑜,福建夏門人。1979年開始崛起於詩壇,成為中國新時期「朦朧詩派」的代表詩人,1985年後,開始頻頻投筆散文領域。現有詩集《雙梔船》、《舒婷顧城抒情詩選》、《會唱歌的鳶尾花》行世。

筆下囚投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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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假借一句「民間諺語」和詩歌界的朋友自嘲,說是:如果你什麼也幹不成了,那麼你還可以寫寫詩。

自淪為詩人之後,俯首甘為筆下囚。回想和筆初戀的那份顫慄,那份期待,那份默契,仍然是一種甜蜜的深愁。那時無論日常生活多麼單調,工作多麼勞累,環境多麼孤獨,都有一位忠實伴侶可以依靠。尤其是偶有所得,猶如街頭萬面之中突遇其容,那又驚又喜、欲淚還笑的心緒勝過天下無數情種。與筆成親後,從此為其勞也受其蔭,日日相守無需苦心設約。有時也怒其跋扈,怨其嘮叨,嫌其年歲漸長,不復當年明眸皓齒,卻自知再無一個法庭能判決這宗離婚案。甚至死亡。

更深一點自嘲,除了寫詩,你還能幹點什麼?

於是,便寫點散文,仍是和筆有關,算不上外遇。

最初臥於掌心的是一枚六毛三分的兒童鋼筆。用它抄了一部又一部的《普希金詩選》、《海涅詩選》;抄整章的《奧勃洛摩夫》,整本的《飛鳥集》;還寫了第一首成形的小詩《致杭城》。雖然也收集了當時流行的各種塑料小鋼筆:熱水瓶式、傘式、紅燈式,仍為觀賞而已。兵器十八般,得心應手不過是一把無名小匕首。直至這兒童鋼筆鞠躬盡瘁,筆尖分岔,還請了同隊知青代磨,寫出來的文字到底音容全改,只好忍痛棄之,因此數月盡在徘徊之中。

在這其間有了一首《致大海》,用圓珠筆謄出來,字跡肥頭胖腦,市儈氣十足,真是噁心!從此恨極圓珠筆。非用它複寫不可,便央人代勞。求不到人時,只好釅茶佐之,釅茶退濁氣也。

老姨媽見我成日魂不守舍,將她一支老式派克筆贈我,叮囑我不要遺失,說是筆尖含有黃金,價格昂貴。那時的我全無價值觀念,只知道那金筆尖一試,果然傾城傾國。再說它永不會分叉,我們便可白頭偕老了。

於是用它寫《致橡樹》,寫《思念》,寫《也許》,寫了許多當時洋洋得意、過後慘不忍睹的文字。一九八一年去南昌參加廬山筆會,在火車上,有個獨具慧眼的小偷將我的大提包拎走,我身無分文,顆粒未進,在異鄉流浪兩天,只有一個念頭:但願小偷不知那筆尖是金的,說不定隨手拋在水溝、路邊,正好讓我撿著。

父親先接電報,見是洋裝錢糧全軍覆沒,笑罵一聲糊塗,仍去泡他的功夫茶。數日後見我滿臉喪氣進家門,心中明白大半,追問:「夾子也丟了!」半晌相對嗒然無語。

我的夾子向來有三:稿紙、地址本、筆。

一九七九年我生日恰好《致橡樹》在《詩刊》發表。老父特物色一株好筆鐫幾個字送我。時值有老派克在手,目不邪視,順手貶入冷宮,久不問津。父親提醒,找出來也不灌水,隨便一蘸就寫幾個字:「曾經滄海」。不料這筆能通人性,一觸手便搖頭擺尾,寫出的字跡該瘦的地方纖纖,該肥的地方盈盈。這時猛然聽到蟬聲逼人,天氣炎熱,又覺肌腸轆轆,還聞到花香淡淡拂面,原來父親在我書桌上插了一朵紅玫瑰。

這又寫了《神女峰》,寫了《會唱歌的鳶尾花》。紅顏薄命,美筆難再。有次出訪,外國同行和我交換禮品,我翻遍小提包,名片也都分贈乾淨,人家是鬚眉男子,否則我真願意將個珠繡提包贈他,無奈只好拔出鋼筆,強裝笑容,眼睜睜任它悶在他人的衣袋裡遠去,呼救之聲依稀可聞。嗚乎!

這以後,舅舅從美國帶給我一對精裝筆盒,華貴則華貴矣,只作壁上觀,不能操持日常家務。我家夫君因為種種微績所獎之筆成打,團團圍坐筆筒裡,試一支便歎一口氣,緣份未到呀。

這時寫東西,不是突然摔下一大滴墨水來,便是屢屢劃破稿紙。粗的筆劃渾濁粗鄙,細的筆觸小裡小氣。不得不回信便像喝醉了一般,寫到末了,不耐煩到極點,竟惡言以對,活該朋友們倒霉。

還是我小妹,不過讀五年半書便插隊去,回來工作又考計院函授,成績門門前列,單位獎一支金筆,拿來「進貢」,真是柳暗花明。

不過,再不攜它出門,怕被竊,怕失落,怕被我自己當禮品送掉。

有時讀某些好心的文章,真想告訴搞評論的朋友:倘若我的文字園地裡長出什麼奇花異草,全是我的筆玩的把戲。如果你在哪道坎摔了一個大觔斗,摸摸頭上腫起的大包,別罵我。也許那時我的手中只有徒具筆形的塑料或鋼鐵片而已。

筆魂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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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好筆在手,香茗裊裊在側,美詩美文並不即時瓜熟蒂落,還有不少旁枝末節呢。

過獨身生活時,每日從高溫操作的流水線下班,進家門先用抹布將桌椅床櫃擦拭一遍,再雙膝跪在地上,將方磚搓洗得赤紅,雖然鼓浪嶼向來以無飛塵無噪音聞名。接著便是沖涼,洗衣服,一件一件抖平晾在院子裡,然後愜意地縮在我的寬背大籐椅裡,面對我的書桌、我的檯燈,甚至我的夜來香開始讀書寫作。別人院裡的夜來香是否也這麼安詳馥郁呢?

成家之後不僅要聞廚房油煙,尚有幼兒不時以槍口頂住後腰突襲,自然不能像從前那麼挑剔。一張書桌仍是要乾乾淨淨,容不得半點紙頭。丈夫的書桌上卻是紙山書海,偶爾還要繁衍到我的桌界,每次都毫不客氣打掃過境。

結婚時買了一張當時挺流行的式樣、價錢也不便宜的書桌,不知怎的總看不順眼,用不順手,照例歸丈夫收容。只好拉出婆婆30年代結婚用的一張老式桌子,四支腿用塑料膠紙包紮固定,鎖頭全壞了,抽屜也關不緊,一用至今六年多。讀陳若曦家常文章,說其「達令」段先生親手做了一張大書桌,處處以金色鉚釘加固,希望大文豪的太太能享用終生,一如他們的婚姻那般天長地久。回頭便數落丈夫,大書獃一個罷。丈夫因此發奮,自己動手設計三座一套的大書櫥,又自己找木匠。那幾個月整天看他手執鋼尺煞有介事在房間來回測量,我和小兒子顛前跑後出謀劃策。計劃常常改動,材料又總是接不上,然後又是裝玻璃,配鎖頭,請朋友借車拉回家,沿牆一溜排開,果然輝煌無比。丈夫先要我拿相機,取各種角度,擺各種姿勢,拍他和書櫥的合影。又一連幾個鐘頭坐在小凳子上,心醉神迷地望著新情人。幸福夠了,要將書放進去,才發現由於設計錯誤,所有的櫥門都不能打開!

丈夫固然不盡善盡美,一開始認定他便不打算另謀出路。書桌卻常常在夢想之中。

夢想有張古老的大書桌,墨黑,光可鑒人,四足撐地如巨獸般紋絲不動,且有秘屜可私藏情書遺囑古玩珍奇。今年有幸住進長影廠作家寫作樓,房間裡有張豪華的大書桌。夜間無應酬,極靜,坐在桌前想寫點什麼,誰知連寫日記都不能。只好懨懨熄燈上床,聽那蟈蟈叫得氣促心跳,血湧如潮。

是啊,誰能對一張太陌生太嚴肅的面孔也娓娓抒情呢?

還收集和筆有關的東西,例如稿紙。每到一處,便貪婪地向編輯部索求稿紙,每式一本存檔,漸貯存上花色品種二十餘。每有作品,抄短詩擇格子疏朗,抄組詩選行距細密,常常屢試數樣方得稱心,身後拋下紙團無數。草稿則喜大白紙,寫詩要將紙裁成長條,越長越好,一氣呵成,讀時雙手輪卷,猶如戲台上長長的狀紙;寫散文則要十六開大張白紙,小字如豆、大字如瓜,信韁跑馬,不計字數,任它天涯海角。

丈夫寫大塊文章,所費稿紙之巨令我望塵。不管行距,只要質地挺刮,橫線明媚,一律落入虎口。且應用極廣,包裝、防震、便條,信手撕去,不管普通稿紙或是珍品。結婚不過半年,有日檢視寶藏,竟損失多半。心痛之極,將所餘藏品盡數搬出,或草稿、或寫信,揮霍殆盡。自此不當守紙奴。但是看到別人有好稿紙,眼睛終是不捨。

由於常和郵局打交道,用他們的話是每天都要上綠色郵窗去報到,混熟了,有紀念郵票總要給我留著。其實對於集郵我完全外行,我只是非常喜歡新穎的圖案。給朋友選貼郵票也是樂趣之一:給自強不息者嘯嘯駿馬;給纏綿多情的女友黛玉葬花;給目不邪視的老夫子卻是全運會一位玲瓏女操——開開玩笑!

丈夫圖省事,手頭一沒有現成郵票,便到我私家小鐵盒自然保護區偷獵,一抓一大把。與其鬥爭多次終是本性難移。為了不讓那些美麗的郵票伴隨他的枯燥無味的文章旅行,我的朋友們只好接受大眾郵票了。

對於筆的侍奉是這樣挑剔,這樣仔細,其他方面卻糊塗得出汁。有些文藝界同行大會小會見過,握過手,通過信,再見面時心裡還要嘀咕這是張三或李四。錢包、鑰匙圈更是常常遺失,幸而也常常有好人完璧送回。

外出參觀某奶品廠,廠長極熱情,泡奶茶招待,先問香不香?香!香得精神緊張,因為他接著就十分誠懇地請求為我們的奶粉寫一首詩吧!」又到某養殖場,設魚宴,舉座稱羨不已,待主人湊趣:「為我們的魚宴寫首詩吧。」筷子尚未擱下,一塊炸得焦脆的鳳尾魚卻鯁在喉中,滋味頓失。

也不認為詩是那麼高雅,須焚香淨手方能觸摸。有人就寫得灑脫。上意大利餐館赴宴,臨水覽月游魚歷歷可數,你還沒醒過神來,那最後一道菜,對於他可能已是整整齊齊一首詩了。又如傅天琳,出訪西德時她使勁睡,睡得她自己都嘖嘖稱奇,讓我們大把大把吞食安眠藥的人恨得半夜頻頻掛電話吵她。但是回國來,她卻整整寫了一本《紅草莓》。

這麼一比,自己不免覺得十分沮喪。已是不斷向周圍打揖,承認才氣不足,筆頭笨拙,人們仍然以懷疑的目光圍困。其實有一個很世俗很難出口的原因就是:縱然我冒險將我的筆帶上,不畏行李沉重還帶了各式稿紙,但誰又能把家中這張油漆斑駁的破書桌一起搬來呢?

但願詩會筆會的未來主持者不要讀到這篇文章。因為偌大中國,還有許多地方我沒有去過呀。

□讀書人語

迷戀詩的中青年讀者記憶深處,都還會有一個呼之欲出的「以溫柔的雙唇熨貼」你心靈上「新傷舊創」的舒婷,一個在「叮噹響的月光」下歌唱的舒婷。她那被溫柔寧靜的抒情形象所包裹著的崇高而痛苦的騷動,撫慰和溫暖了無數受傷的靈魂,喚起了一代人的共鳴,她是新詩潮中當之無愧的一顆最璀 璨的明星。

自1982年起的三年輟筆之後,舒婷的創作興趣,已明顯地轉向了散文,她的手正在努力創造一個「散文的舒婷」,而且正在以一種更加成熟和博大的姿態,把散文操作得才情盎然。最早的《隨筆三則》其實已顯示了舒婷的散文才情,只不過那時人們更多注意的是她的詩。直到那兩篇談及自己生活和創作的散文《生活、書籍和詩》與《以憂傷的明亮透徹沉默》問世之後,舒婷感情世界的另一個側面才讓人真切地觸摸到。比起寫詩的時代,現在的她經過時間沉澱,情思和哲蘊更加從容,敘述的輕靈與詩意的纏綿,交錯在機敏、俏皮的語言風格中,使許多專於此道的散文家也大為興歎。

《筆下囚投訴》中,舒婷一改以往為人們所熟悉的含蓄與傷感,甚至以一種自信的調侃把敝帚自珍的感情輕鬆俏皮地傾訴出來,讀來既令人忍俊不禁,又切實感受到舒婷新的浪漫和智慧。

對於寫作者來說,筆、書桌、稿紙以及與之相關的一切構築了一個「囚室」,那裡面放逐了一顆躁動不安的心靈,證明了一種具有象徵意義的存在。而「筆下囚」似卻不以為苦,精神的逍遙游就在這樣一個天地裡展開。在舒婷的世界裡,一支得心應手的筆就是一位忠實的伴侶,所有思想的火花、靈感的捕捉都為筆魂左右,所以人與筆的緣分也如同愛情一樣,可遇而不可求。這番衷腸「勝似天下無數情種」,令人傾倒,也使人不由得調動自己的經驗發出會心的微笑。至於說情有獨鍾的書桌、稿紙、郵票,則烙上了作者活潑的心智,把原本枯燥、勞神勞力的「爬格子」運動,塗染上一層趣味的色彩,領略了那份樂在其中的愉悅,生活就會變得明亮和可愛。

這是我們驚訝地發現了舒婷機敏詼諧的另一性格側面,她不再作激動人心的呼喚和控訴,也不再執著於優美的憂傷,她寫零散的、平淡的生活細節和印象,明朗地咀嚼自己,平和坦然,彷彿一個洗盡鉛華、返樸歸真的智者,而人生的閱歷流瀉在筆端卻變得雋永和意味深長,更顯示出飽經生活磨礪的成熟和自信,透出某種渾然天成的大家之氣。

舒婷永遠是舒婷,她的翩然文風、她的感悟生活的功力、她的情調和韻味總是那樣獨特,那樣令人矚目再矚目。 【耿 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