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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 漢

1923—2013

牛漢,現當代著名詩人。原名史成漢,曾用筆名谷風。生於山西定襄縣,遠祖系蒙古族。1943年考入西北大學俄文專業。1945年初在西安主編文藝期刊《流火》。1955 年因胡風案被拘捕審查,70年代在湖北干校勞動,1980 年平反。40年代始發表詩作,出版《溫泉》等多種詩集。

離別故鄉

一向以為,童年活在心靈中,不管想不想它,絕不會棄離自己,它是屬於自己的天地,隨時可以全身心地融入它的境界。可是這一次,主意要好生寫寫自己的童年,卻引起我無限的傷感。童年與我之間,竟然有了前所未有的茫茫的距離。這裡說的距離,不是地理學上的可以丈量的含義,它近似疏遠或淡化,是一種心靈上茫茫然的感覺。我遠遠地看到了一個模糊不清的自己的影像,我向它走去,懷著虔誠和信任,可是,不是越走距離它越近,而是越走越遠了,它遠出了淡出了我的記憶。童年像一個燦爛的星座,黃昏(「黃昏」之前,我有意略去「生命」二字)之後,本該它出現,卻無聲地隕落了,就落在自己的心靈上。感到了它以往的重量和光芒,卻很難從心靈上再升起那個完整而美麗的星座,照亮自己的生命。因此我至多只能寫出童年在我心靈上留下的重量和一束束光芒。是的,連 1937年10月末,在日本侵略軍的炮火聲中,離別家鄉和親人的情形,我都無法詳盡而清晰地錄寫出來了,這還不令人傷感嗎?

那個晚上,全家人只有我和兩個弟弟跟平時一樣睡覺,其他人都整夜沒有合眼。祖母為父親和我出遠門準備乾糧,用文火烙了七八個有油鹽的厚厚的白麵餅,有點像西北高原的「鍋盔」,只是略小點薄點。走口外草地的人,上路都是帶著這種經吃經餓的餅。祖父年青時走歸化城(今呼和浩特),祖母也是烙的這種餅,夠十天半月吃,我還從來沒吃過這種乾糧,它的特點就是「干」。揉進油鹽才有點發酥,否則難以咬動。窮人家烙的餅,只有鹽,沒有油,怕咬不動,烙之前,就把生餅虛切得棋盤似的,吃時掰一塊下來,正好塞滿嘴巴,噙好一會,口水泡軟才能嚼啐,因此十分耐吃。

祖母那天烙了一夜餅,十歲的妹妹幫著她。多少年後,妹妹告訴我,那天晚上,祖母一邊烙餅,一邊默默地流淚,可能想起她死去多年的丈夫。她已經有多少年沒烙過這種乾糧。那天祖母烙餅時,油用得很多,隔壁金祥大娘聞到了油香氣。第二天上午,她來我家,—進院就嚷嚷:「哎呀,你家有甚喜事?」聽說我母親把她狠狠剋了—頓。兩個不懂事的弟弟曉得家裡烙了油鹽餅,向祖母哭鬧著要,但祖母沒有留一張餅下來。

母親為父親和我準備行囊,她在我上路穿的棉褲襠裡,一塊一塊地縫進十四塊銀元。聽說我三舅父在太原坐牢時,母親為他縫囚犯專用的帶有腳鐐能脫能穿的那號棉褲時,就絮進了幾塊銀元,以備急用。

後半夜,祖母叩我的門,她用戴頂針的指頭叩擊門框的聲音特別響(烙餅的同時,祖母還縫補一條狗皮褥子,所以戴著頂針)。上初中以後,我就住在與羊圈為鄰的半間小屋,一向睡得很死,袓母喊我半天才醒過來,「成漢,快起來,你聽,炮響得越來越近啦。」我有生以來,還沒有聽到過大炮聲,坐起來,感到一種很悶的聲音,像遠方的雷朝這裡滾動,炕有些顫動。

我走到院裡,遠方有密集的槍聲,響得很脆,格外令人恐怖,彷彿老天在做噩夢咬牙。父親正兀立在院子裡聽動靜。他說:「還遠著哩,多半在忻口一帶,詩人元好問的老家離那兒不遠。」不久之前,父親為我講過元好問的詩。

母親讓我換上遠行的衣裳,恨不得四季衣服全讓我一層層地穿上。穿棉褲時,母親才對我說:「褲襠裡絮了十四塊銀元,萬一你和父親被衝散了,你就一塊一塊拆下來花。但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動它。」母親這番話也是說給父親聽的。父親嗜酒如命,花錢多。

父親說天一亮就動身。晚了,村裡人見到要問長問短。」

當時,全家人或許只有父親一個人心裡明白,這一走很難說什麼時候能回來。他在縣立初中教史地和語文,天天看報,當然曉得這一次抵抗日本侵略的戰爭不同於以往的國內軍閥混戰,那最多不過幾個月,這一回,誰也難以預測。父親近來常常默不作聲,主要由於心情的沉重。

當時,我的頭腦簡單,不理解人世間還有生離死別這種事。我心想,跟父親出去走走,去大地方開開眼界,起碼能進省城太原轉轉,到一個地方躲一陣子就可回來。我連想都沒有想過,一個人怎麼可能與自己的故鄉和親人永遠地分離。

那幾天天氣晴朗,凌晨有點寒意,牆角的蟋蟀叫聲開始沙啞。父親沒有穿平常穿的長袍,換成了對襟棉襖,看上去有些陌生,像公義生油鹽店掌櫃的老頭。父親右肩頭背著包袱,挺大,我一隻手拎著乾糧。中秋節才過了一個多月,家裡存的月餅全讓我們帶上了。隔著包袱都聞到「五油四糖」的月餅味,一斤麵粉揉進五兩油四兩糖(當時一斤為十六兩)。月餅是我母親親手製作的,她捨得多放油和糖。祖母可從不做這麼貴重的吃食,她平時只想盡辦法把活命的高粱面做得有滋有味,用油是一滴一滴用的。

全家人默默地把我們送到大門口。祖母走到我身邊,摸摸我的棉褲,說薄了點。」母親說等到穿厚棉褲那時,人還不回來?」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像是質問父親和我。

父親常出遠門,一家人過去也就是在大門口分手的。什麼祝福的美好的話都沒說,全家人面對面地比平時多站了一會兒。父親在前面走,我習慣地在他後面跟著。我憋不住回過頭䀹了䀹眼睛,對妹妹說:「後天我可就在省城了!」要是平時,我這麼說,妹妹總要回嘴:「臭閨女不值錢,你和爹是全家的命根子,誰能比!」今天,妹妹彷彿突然長大了,什麼話沒說,兩眼淚汪汪的,她也許在心裡還為我能出去走走高興哩。

街巷裡沒有一個行人。遠方的炮聲還在悶悶地響著,彷彿不是從空中傳來的,是從很深的地下鬼鬼祟祟地冒出來的。當父親和我快拐彎走進另一條街時,聽見妹妹飛快地跑到我跟前,對我說:「祖母讓你回去一下。」我隨著妹妹踅回到大門口,父親立在街口等著,默默地望著自己的母親和妻子。我看見祖母眼裡噙著滿盈盈的淚,但並沒有哭出聲,她的眼窩很深,淚水聚著不易流下來。袓母的眼睛年輕時又大又亮。她用粗糙的手習慣地在我面頰上撫摩一下,說:「快到大屋去,把炕頭上一個包袱帶上。」我心裡奇怪,為什麼剛才不帶?回到大屋,靠窗口的炕頭,放著個包得方方正正的包袱。我一摸,知道包的是狗皮褥子。其實不用摸也聞得出來。如果是現在,我是絕不會拿的。當時我只覺得祖母生怕我們在路上睡在露天的地裡受了風寒。我回到大門口,袓母指指狗皮褥子對我說:」出村之前,不要對你爹說。」她怕兒子不肯帶。這張狗皮是我家前幾年老死的那條狗的,讓村裡劉春毛家鞣制過,毛長絨厚。祖母腰腿患有嚴重的風濕痛,她每年的冬春秋三季都離不開這張狗皮褥子,只有暑熱天才不用它。包袱提在手裡覺得很沉,我感到了祖母的厚重的愛。

回到街口,父親可能沉溺在悲傷之中,並沒問我手裡拿的是什麼。拐彎時,父親還是沒有回頭。他一回頭,一定哭出聲來,他怕傷了母親與妻子的心。我可知道父親的這個脾氣,他的心不硬。要是母親帶我遠行,將是另一番情形。我回過頭,朝袓母和母親大聲地喊:「我走了,我走了!」聲音裡沒有一點兒真正的悲傷,沒有就是沒有,我不會作假。半個世紀之後,我才深深悔恨自己那種今生不能原諒的愚稚的行為。袓母和母親站在家門口,像平常一樣,沒有招手,沒有祝福。母親的嗓門大,用哭腔衝著父親和我的背影喊一聲,「過大年時一定回來!」我回過頭喊了一聲:「一定回來!」父親不敢回頭,只把頭低低地垂下來,腳步放慢些。

然而自那以後,由於種種原因,我再沒有返回家鄉。這原因,本來想不說,考慮再三,還是應當說幾句。50 年代初,工作繁忙,抽不出工夫;1955年之後的二十五年間,由於成了「反革命」,還是不回去為妥;80年代,父母早故去,家鄉幾乎無親人了,老屋成了廢墟,不願回去憑弔歷史,今生只想在記憶中保持心靈的平衡。父親建國以後從西北高原回去過兩回,見到了不少親朋好友,卻沒有能再見到他摯愛的母親。祖母已於1943年病逝。

離開故鄉後,父親和狗皮褥子沒有分開過,到1961年他逝世之前,一直鋪在他的身子下面。絨毛早已磨損得很薄很薄了,可是在流寓他鄉的極困難的日子裡,它仍能給父親以難以比擬的溫暖。1959年,年近六旬的父親被錯劃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在荒寒的隴山上背了兩年石頭,累得吐血不止。平反之後,人已瘦成一把骨頭,不到半年就去世了。

在剛離家那一年,每到一個住處,父親總是把狗皮褥子橫著鋪上,這樣兩個人的腰部都能貼著暖暖的毛皮,不容易受風寒。從介休縣到風陵渡,是坐的太原兵工廠拆遷機器的沒篷的敞口火車,父親和我夾在機器縫隙中間。父親說:「天冷,千萬不要把臉和手貼著機器,會把皮粘下來的。」我摸摸機器,的確有點粘手,不,簡直是在咬人!感到異常恐怖。天黃昏時,火車正經過韓侯嶺,行駛得慢,被一架敵機發現了,追著火車朝下不停地掃射。槍彈打在機器的響聲格外地淒厲,四處濺著火星,我不敢睜眼,父親死死摟著我。後來聽說那是架偵察機,如扔下幾顆炸彈,我們坐的火車必定遭到毀滅。那天後半夜裡,下起大雪,冷得睡不著,也不敢入睡,時刻擔心日本飛機來轟炸。人夾在機器中間無法活動,凍得臉腮木木的,父親打開行李,把狗皮褥子取出來,裹著兩個人的肩頭,才感到一點暖意。就在那天夜裡,在機器縫裡真凍死了幾個人。天亮了,我看見人們把幾具屍體抬下列車,凍死的人是蜷曲的,臉和手被機器「舐」得血糊糊的。那個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祖母的狗皮褥子被槍彈(也許是四濺的火星)穿了一個洞,卻奇跡似地沒有傷著父親和我。父親說他當時聞到了一股燎毛的氣味。

在風陵渡過黃河時,父親和我沒有能擠到同一條船上,我坐的船小一點,那天有風,滔滔東去的黃河浪很高,我坐的船快到岸時翻了。幸虧我自小會游泳,還能在濁浪中掙扎著。我被惡浪劈頭蓋臉地打入了浪的底層,穿著厚厚的棉衣,渾身動作不靈,幾次沉了下去,又浮了上來。生命幾乎永遠地沉沒了。後來,被一個老水手救上了岸。我一口氣跑上了一個很陡的山坡,看見一個夯土的拱門,門眉上赫然有三個大字:第一關。恍惚到了另一個世界。我真的走過了人生的第一個關口?!當時正是冰天雪地的十二月,正如艾青在《雪落在中國的大地上》那首詩裡寫的寒冷。(艾青的這首詩,正是寫在我渡黃河的那個月的潼關。)上岸後,穿著濕透了的棉衣裳,走了幾個鐘頭才找到了失魂落魄的父親。他以為我多半被淹死了,父親和我都哭了。結了冰的衣裳外面硬得嚓嚓作響,走起來十分困難。貼著身體的那一面,卻又融化成水,順著前胸後背和腿部不停地朝下流淌著。就這樣不停地走了幾十里路,父親說不能停,一停下人要凍壞。到了潼關,住在一間民房裡,我還是挺不過去,發高燒好幾天,父親日夜守護著我。最後出了一身汗才好了起來,身子下面的狗皮褥子被我的汗濕透了。我難過地說把祖母的狗皮褥子醃壞了……」

十四塊銀元還縫在棉褲襠裡。

1938年春天,父親去醴泉縣做事,我一個人留在西安,叫賣報紙餬口,捨不得拆下一塊銀元花。有一天,看到街上貼著一個廣告,說民眾教育館內辦了一個漫畫學習班,正在招收學員,我從褲襠裡拆下了兩塊銀元去報了名。後來聽說教畫的先生中有詩人艾青。我哪裡曉得?那時我只迷畫,還沒有迷上詩。只記得老師中有一位叫段干青,因為他是山西老鄉故記住了。不久我徒步到了天水上學. 又從褲襠裡拆下兩塊銀元配了一副近視眼鏡。剩下的十塊銀元我全拆下來交給父親收著。

沒過黃河之前,總覺得腳下的地與家鄉連著,每條路都能通到我家的大門口。渡過黃河,有一天與父親坐在潼關積雪的城牆上,隱隱望見河北岸赭黃色的隆起的大地,才第一次感到真正地告別了自己的故鄉,黃河把一切與故鄉的真實的聯繫都隔斷了。父親哭了很久,熱淚滴在積雪上,把雪燒出了密密的深深的黑洞,淚居然有那麼大的重量和穿透的力量!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我仍能聽見父親的熱淚落在積雪上的沉重的響聲。黃河雖然沒有把我的生命吞沒,可是我的童年從此結束了,黃河橫隔在我面前,再也回不到童年的家鄉。童年,永遠隱沒在遙遠的彼岸了。

1991年6月初,於北京。

□讀書人語

散文與回憶似乎有著一種多情的聯繫。一些人是假借散文之體「創迨」回憶,一些人則是借回憶的路子愚弄散文,於是引來某些批評者對回憶本身、對回憶性散文、對散文中的回憶泛泛地說東道西。其實,不賣弄風情、不故做多情、不虛意矯情的回憶有什麼見不得人之處呢?

《離別故鄉》無論如何不能離開回憶,只是作者並沒有津津樂道於回憶之中不能自拔,他不是「懷念在老祖母膝上吮手指的金黃色的童年」,也不是委婉動人地講述清苦生活裡的歡樂,他是在揣摸、省視自己那難以排遣的愁悵若失的心境!

「離別故鄉」,這一文題下面讓我們讀出了多重令人心顫的含義。

離別是空間的、物理意義上的:走出自己睡覺的半間小屋、走出自家的院子、走過與家人惜別的大門口、走出本村的街口、渡過黃河……故鄉漸去漸遠。誠然,作者當年根本沒有對這種離別感到悲傷,甚至連悲傷狀都做不出。但那是少年不識愁滋味,那是對外面的大世界嚮往已久的心情在作檉,那是他認為過不多久就能回來。真的,如果不是可惡的侵略,如果人們過著正常的生活,空間轉換算得了什麼呢?然而,那不是正常年代,離別注定不僅僅是空間的,離別更是時間意義上的:39年至91年,半個多世紀的光陰過去了,一次離別,竟幾乎是終生離別,如此殘酷的事實!難怪作者捶胸頓足,不原諒自己當年離別故鄉時的輕鬆態度。

作者敘述在空間上、時間上離別故鄉是告訴我們他害怕在心理上離別故鄉。當他坐下來欲有意識地回憶童年的時候,感到茫然、遙遠、不甚清晰,這在他心中憑添無限傷感,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在真正的意義上與故鄉疏離了。

其實,疑慮是多餘的,你的文字是你最真實的心跳,故鄉永遠與你貼近。那畢竟是落在心上的星在,有實實在在沉重的份量,有揮之不去的束束光芒。不管你是有意識地去感受它,還是有意識地不去感受它,它都存在,它甚至是一種原型,在不經意中都能左右你。故鄉永遠屬於你,與含在嘴裡干散難嚥的白麵餅,與遮風祛寒的帶著奶奶厚愛的狗皮褥子,與變成眼鏡、變成詩心與畫藝的銀元,與落在積雪上發出沉重聲響的父親的熱淚……一併穿透五十年的時間障壁,越過千山萬水的空間阻隔召喚著你!啟迪著你! 【木 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