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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 靈

1909—2000

柯靈,散文家,電影劇作家。本名高季琳,筆名荒村,陳浮、林真。浙江紹興人。十五歲開始寫作,1931年進上海明星影片公司工作,抗戰初期任《救亡日報》編委,並主編《民族呼聲》週刊。抗戰勝利後任《文匯報》主筆,並先後編輯一些報刊的副刊。建國後曾任《文匯報》副社長兼總編輯。著作甚豐,主要創作精力在散文、電影劇本等領域,有《柯靈散文選》等多種選集、文集行世。


——龍山雜記之一

巷,是城市建築藝術中一篇飄逸恬靜的散文,一幅古雅沖淡的圖畫。

這種巷,常在江南的小城市中,有如古代的少女,躲在僻靜的深閨,輕易不肯拋頭露面。你要在這種城市裡住久了,和它真正成了莫逆,你才有機會看見她,接觸到她優嫻貞靜的風度。它不是鄉村的陋巷,湫溢破敗,泥濘坎坷,雜草亂生,兩旁還排列著錯落的糞缸。它也不是上海的裡弄,鱗次櫛比的人家,擁擠得喘不過氣;小販憧憧來往,黝黯的小門邊,不時走出一些趿著拖鞋的女子,頭髮亂似臨風飛舞的秋蓬,眼睛裡網滿紅絲,臉上殘留著不調和的隔夜脂粉,頹然地走到老虎灶上去提水。也不像北地的胡同,滿目塵土,風起處刮著彌天的黃沙。

這種小巷,隔絕了市廛的紅塵,卻又不是鄉村風味。它又深又長,一個人耐心靜靜走去,要老半天才走完。它又這麼曲折,你望著前面,好像已經堵塞了。可是走了過去,一轉彎,依然是巷陌深深,而且更加幽靜。那裡常是寂寂的,寂寂的,不論什麼時候,你向巷中踅去,都如寧靜的黃昏,可以清晰地聽到自己的足音。不高不矮的圍牆擋在兩邊,斑斑駁駁的苔痕,牆上掛著一串串蒼翠欲滴的籐蘿,簡直像古樸的屏風。牆裡常是人家的竹園,修竹森森,天籟細細;春來時還常有幾枝嬌艷的桃花杏花,娉娉婷婷,從牆頭慇勤地搖曳紅袖,向行人招手。走過幾家牆門,都是緊緊地關著,不見一個人影,因為那都是人家的後門。偶然躺著一隻狗,但是決不會對你狺狺地狂吠。

小巷的動人處就是它無比的悠閒。無論誰,只要你到巷裡去躑躅一會,你的心情就會如巷尾不波的古井,那是一種和平的靜穆,而不是陰森和肅殺。它鬧中取靜,別有天地,仍是人間。它可能是一條現代的烏衣巷,家家有自己的一本哀樂帳,一部興衰史,可是重門疊戶,諱莫如深,夕陽影裡,野草閒花,燕子低飛,尋覓舊家。只是一片澄明如水的氣氛,淨化一切,籠罩一切,使人忘憂。

你是否覺得勞生草草,身心兩乏?我勸你工餘之暇,常到小巷裡走走,那是最好的將息,會使你消除疲勞,緊張的心弦得到調整。你如果有時情緒煩躁,心境悒鬱,我勸你到小巷裡負手行吟一陣,你一定會豁然開朗,怡然自得,物我兩忘。你有愛人嗎?我建議不要帶了她去什麼名園勝境,還是利用晨昏時節,到深巷中散散步。

在那裡,你們倆可以隨意談天,心貼得更近,在街上那種貪婪的睨視,惡意的斜覷,巷裡是沒有的;偶然呀的一聲,牆門口顯現出一個人影,又往往是深居簡出的姑娘,看見你們,會嬌羞地返身迴避了。

巷,是人海淘淘中的一道避風塘,給人帶來安全感;是城市喧囂擾攘中的一帶洞天幽境,勝似皇家的閣道,便於平常百姓徘徊徜徉。

愛逐臭爭利,錙銖必較的,請到長街鬧市去;愛輕嘴薄舌,爭是論非的,請到茶館酒樓去;愛鑼鼓鉦鏜,管弦嗷嘈的,請到歌台劇院去;愛寧靜淡泊,沉思默想的,深深的小巷在歡迎你!

一九三年秋

□讀書人語

很喜歡讀柯靈先生的散文,那其中的文氣與才氣頗具一種迷人的魅力。沒見過先生的面,更不知先生年輕時是何等樣子,但讀了《巷》一文,都分明能睹其年輕時春杉薄履,愛上層樓,清光照人的神采。小巷幽幽,那是小城建築藝米中一篇飆逸恬靜的散文,語言的靈動之美為這篇散文平添了錚錚古韻,又給了她一份起塵瓞俗的寄托。其淨化一切的別一意境,在那個塵世紛擾的年代裡,儘管不識愁滋味但卻已成熟了的少年的清高與追求。愛平靜淡泊,沉思默想的人,誰不嚮往那修竹森森,天籟細細的小巷。

據說柯靈先生很希望他的文格能賦有一種靈動皎潔、清光照人的氣質,並作為一種理想的境界去追求。謙謙君子,殊不知他剛邁進文壇時就已具備了這種文格,《巷》就是證明。大家,往往都會犯「只緣身在此山中」的錯誤。 【初 旭】

夢中說夢

上海文藝出版社編了一部《八十年代散文精選》,囑在卷首綴以片言。我近年來很想痛下決心,擯絕別人命題作文,包括代人寫序。因為我自知不擅此道,寫時也很窘苦。可惜我意志薄弱,進退挹讓的結果,還是同意勉為其難。拖了許久,編者很委婉地來信催促。我花了三天時間,把近五百頁的清樣讀完了,很高興有機會讀到那麼多好文章。但臨到動筆,卻又十分躊躇,覺得難於措手。

不知怎麼,忽然想到了夢。記得人民日報出版社的「百家叢書」裡,有一本巴金同志的《十年一夢》,是《隨想錄》的選本;不久前在報上讀到一篇文章,題目也是《十年一夢》。不過前者指的是「文革」十年,是舊夢;後者指的是改革開放的十年,是新夢。沿襲我們的習慣用語,前者意在「暴露」,後者意在「歌頌」。《八十年代散文精選》是八十年代的作品,屬於後十年範圍,但千絲萬縷牽連著前十年,乃至幾十年,新夢套舊夢,舊夢套新夢,欲說還休,欲休還說,剪不斷,理還亂。

夢與覺、醉與醒、幻與真、虛與實、顯與隱、形與跡、光與影、暗與明,都是生活裡一事的兩面,互相依存,而涇渭自分。

第一個把水攪渾的是莊周:「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人即蝴蝶,蝴蝶即人,後人漸漸的把夢與人生混為一談,什麼「浮生若夢」,「一場大夢」,「事如春夢了無痕」,「百歲光陰一夢蝶」,一發而不可收拾。

夢與文學確有一脈相通之處,文人大抵愛做夢,創作本身就帶有夢的意味。唐詩宋詞,「夢」字幾乎被用濫;歷代小說筆記名作,夢話連篇,以夢為書名的也不少;湯顯祖以「玉茗堂四夢」著名,說明夢富於戲劇性。「禮拜六派」有一位小說家,乾脆以「海上說夢人」為筆名;張恨水寫過《八十一夢》;五四新文學運動初期,劉大白的第一本白話詩集,命名《舊夢》。但到了三十年代,形勢一變,夢開始遭忌諱,夢與現實,儼如唯物唯心的天塹,壁壘森嚴,不讓越雷池寸步。何其芳以《畫夢錄》名藻一時,害得他後來自怨自艾,忙不迭自我檢討。施蟄存因為推薦文學青年讀夢化蝴蝶的《莊子》,受到魯迅的批評,退卻時又拿莊周「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的話打掩護,落得倒霉幾十年才翻身。魯迅是值得尊敬的,因為他畢竟剛正,嚴分是非愛憎,決不肯含糊半點。但他老人家在天之靈,看夠了這幾十年間的是是非非、唯唯否否、亦是亦非、亦非亦是、忽唯忽否、忽否忽唯、顛來倒去、倒去顛來,不知有何感想?或許也不免喟歎前塵如夢,以自己的過分認真峻切為憾吧?

據說至人無夢,而芸芸眾生,終不免為夢所苦。夢是相思的止渴劑,痛苦的逋逃藪,希望的回音壁,補天的五彩石。可惜良宵苦短,好夢難圓;春夢無憑,惡夢卻常常變成事實。夢中得意,醒後成空,南柯夢和黃粱夢是世人熟知的故事。被失望折磨過久,難得碰巧有點好事,反而會疑心自己在做夢,不相信是真的。我做過無數的夢,早如游絲飛絮,了無影蹤,只有一夢特別,沒世難忘。「文革」初期,我就被投入監獄,侘傺悒鬱,經常亂夢顛倒。有一次夢見和熟朋友歡聚,自在逍遙,快若平生。我忽然明白身在夢裡,驚呼:「這是一場白日夢!」此情此景,真是太悲哀了!

夢有長短,生理學的夢很短,心理學的夢卻很長。美國科學家發現人做夢時眼球會快速跳動,根據這種生理現象選了一大批人做實驗,測定最長的夢歷時二小時又二十三分鐘。心理學的夢卻動輒十年幾十年。「文革」茫茫十年,人心望治,如大旱之望雲霓,但當時有一種權威的預言,卻還說以後每隔七年八年就要來一次,不禁使人想到《西遊記》裡的唐僧,沒完沒了的九九八十一難,一忽兒盤絲洞,一忽兒火焰山,不知何年才到得西天?美國作家歐文有一篇小說,描寫有個鄉下人入山打獵,倦極而眠,一覺醒來,已經過了二十年,回到村子裡,滿眼陌生人,世界大變。中國也有類似的傳說:晉代有個樵夫上山打柴,遇到兩個童子下棋,放了斧頭作壁上觀。一局未終,發現斧頭生銹,木柄已經爛掉,回家後山川依舊,人事全非。原來那兩個童子是神仙,樵夫只睜著眼做了個短夢,「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世事也正如弈棋,如果能在不知不覺無思無慮中瞬息嬗變,像電影裡的疊化鏡頭,人間真有這樣的夢,倒也痛快,省了許多苦熬窮捱,癡心妄想。

中國傳統奉散文為正宗,如果把《論語》、《孟子》、《道德經》、《南華經》都算上,直到《夢溪筆談》、《陶庵夢憶》、《閱微草堂筆記》這類作品,真是浩浩如長江大河,注之不盈,汲之不竭。但七十年來卻有個絕大的變化:政治風雲一緊,散文的河道就淤塞,如響斯應,歷歷不爽。「文革」十年,散文河底朝天,土地龜裂,一睡沉沉,成為不毛之地。進入改革開放的十年,才如夢初醒:一夜江邊春水生,洪波細浪,激盪推湧,洋洋灑灑,映照出這時代生意盎然的一面。這散文百家群賢畢至、少長咸集的聚會,就是很好的印證。莎士比亞的喜劇《仲夏夜之夢》,寫神仙無心出錯,鬧了一回惡作劇,在雅典城外的樹林裡,把兩對情人耍弄得神魂顛倒,愛惡錯亂,啼笑皆非;最後有情人終成眷屬,皆大歡喜。我們也演了一出《仲夏夜之夢》,沒有莎士比亞式的浪漫,卻十分驚心動魄,標誌著一個時代的結束,另一個時代的開始。散文前景如何?神仙大概知道。

五代是長短句發榮絢爛的時代,南唐這個小朝廷裡,就不乏詞壇高手。有一次李璟和馮延巳君臣談詞,馮延巳很讚賞李璟的名句「細雨夢迴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李璟卻引馮詞《謁金門》中的雋語,笑問:「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散文枯榮,干人底事?夢中說夢,聊以應命:是為序。

1989.8.26

□讀書人語

記得此文當年曾在《讀書》雜誌上發表,題為《夢中說夢》,好令人回味的題目。如果說前邊的《巷》是少年才子,風流旖旎的話,那麼此文則是老樹著花,沉穩而不失生機。人生確如一夢,這在正統人以來,或許有些頹廢,但經歷人生的人,誰會沒有這種感覺和慨歎呢?

夢中說夢,柯靈先生娓娓道來,可謂說得明白、透徹。自古至今,不知有多少人圍繞著夢做文章,做來做去,卻總不見有人能做明白,或是「莊周曉夢迷蝴蝶」,或是「事如春夢了無痕」,到頭來,終究是人生如夢。《夢中說夢》雖也在夢中做文章,但卻以清醒的意識結合歷史現實,將夢說得淋漓盡致,儘是清醒明白人語。

最近又得知柯靈先生將這幾年的散文結集,名為《夢中說夢》,我想其中或是驢背尋詩,或是書劍報國,癡情中多有清醒之言。如此說來,夢並非夢。 【初 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