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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 至

1905—1993

馮至,原名馮承植,字君培,河北涿縣人。中國現代著名詩人、學者、翻譯家。1927年畢業於北京大學德文系,三十年代初留學德國,回國後任教於西南聯大、北大西語系。青年時代即投身於新文學運動,有著名詩集《昨曰之歌》、《北遊》及其它。四十年代有著名的《十四行集》。學著有《杜甫傳》、《德國文學簡史》等。譯著有《海涅詩選》、《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等。

沾泥殘絮
——讀《燕子龕遺詩》作,並呈翔鶴兄——

月下開遍了

幽美的悲哀花朵。

我想化作一泓秋水,月影投入水心——

花朵都移種在

我的懷裡!

方才在L君的屋裡,我手裡拿著一本紅皮的《拜倫詩選》,我同L君正談論在芝罘寫成的一部小說;——窗外的風,不知是什麼時候刮起來的,越刮越大了。

——窗外的菊花不知怎樣了——L君出去看菊花,我也很無趣地走出來了;同時我感到一種不快,因為菊花既不開於春夏,而開於秋深時,西風的摧殘自然不能免,L君太有些多慮了!另一方面,我對於菊花並不十分愛它;我愛的是血紅的顏色,我愛哀艷的情調,它實在有些過於素淡了!

重陽的夜裡,聽了半夜秋雨;無限的悲思,都被織入淅瀝聲中。第二天早晨起來,北河沿的兩行弱柳,陡然消瘦了許多。我一邊走,一邊拾路上被雨打落的黃葉。——曾幾何時,我由L君屋中出來,獨立在他門前的小橋上,中天是將要圓了的明月,橋下流水,兩旁柳樹被西風撼動的——我為了明天的它們,真不敢設想了!路上的黃葉,也拾不過來了!我寂寞無語。路上將與污泥同朽的黃葉!夏日的繁榮呢?春日的生意呢?我束手無策,眼看著將與污泥同朽!曾在這裡歡唱過南海濱的燕子,你們在如此的月下,雙雙地作美好的夏夜之夢,你們哪裡知道這些黃葉!我恨不能身生兩翼,把你們叫回來,叫你們知道知道這些黃葉的飄零!

《拜倫詩選》還在我的手裡,我細細地聲音,在月色聲裡,風聲色中,背誦了一遍《夭夭雅典女》——呵!詩人,薄命的詩人終於是薄命的詩人!含笑的女郎終於是含笑的女郎!土礫一般的社會終於是土礫一般的社會!

但頓拜倫是我師, 

才如江海命如絲: 

朱弦休為佳人絕——

孤憤酸情慾語誰? 

薄命的詩人終於是薄命的詩人!

女郎們總是歡笑的,你們怕見你Melancholy的面孔!

社會是名譽、金錢、美人三要素所組成——如影之隨形的沉重的悲哀,盡足餐受,哪有功夫去作戕賊性的學者!哪有功夫去作蠅營狗苟的守財奴!哪有功夫去作紳士一般的女人的丈夫!

名譽,只限於學者;金錢,只限於守財奴;美人,只能夠作丈夫的才能得到!可憐我們的小孩子一般不知好歹的薄命詩人!既沒有上具的三種才能,偏又想得那三件東西,何異於緣木而求魚!「思世上女人皆待我如其良人,願世上男子皆待我如其兄弟」,不但人類不許,就是上帝也不許呀!你們是人類的叛徒!你們是社會的危險分子!你們只合擯之於人類社會之外!萬不得已時,唱一唱

雨笠煙蓑歸去也,

與人無愛亦無嗔!

也就罷了!

窗外的風聲,更大了,這原是北方深秋夜裡的慣例。我在慘淡的燈下,寫了「沾泥殘絮」四字,我的胸懷裡不知又添了幾倍淒冷!咳,我想起參寥詩句

禪心已作沾泥絮,

不逐東風上下狂!

又想到當年暮雨中騎驢過閭門的曼殊!「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的曼殊!西湖聽杜鵑的曼殊!「恆河落日千山碧,王捨號風萬木煙」裡的曼殊!……春申江畔,紅燈綠酒,倒在商女懷裡恫哭的曼殊!——處在這種無可奈何的境界,作這種無可奈何的人,只有呻吟病榻,徘徊異土,除了與世長辭,何處又是家鄉呢?

收拾禪心侍鏡台,

沾泥殘絮有沉哀!

湘弦灑遍胭脂淚,

香火重生劫後灰。

幾棵白楊樹,面前的青山倒影水中,水裡泛著三隻白鵝,手拿著Lyra琴,斜披了一件紅袖的Anakreon,正在這裡歌唱他的情曲!

古希臘的Anakreon,歌頌美人醇酒的Anakreon!你的影像不知在我腦裡,每日要現多少次!

Klopstock的Hermanniade,包含的哲理,誠然深邃了,但是 Lessing譏你在詩歌中如鳥中之鴕鳥,你要承受的。包辦問題劇,一點說不到人生心靈深處的蕭伯納,我眼看著你的生命在二十世紀埋葬。——作哲理詩,乾燥無聊的人們,請你們趕快去作得博士的論文去吧!侮蔑文藝,專門以之作換湯不換藥的改造事業的人們,你們趕快去讀《社會改造原理》去吧!

詩人!我不希望你有多少宏篇鉅制!我只希望你有一些零篇斷句能夠遺留下來,使我知道你的詩的生涯之斷片!我不希望你生時如何受人讚美,死後如何受人崇拜!我只希望你生時是孤零零地,死後能夠被少數後來的知己,在夕陽西下或是夜雨瀟蕭的時候想起你來,暗暗地灑些淚珠!

我這樣的希望——曼殊的幾十篇絕句,幾十條雜記,幾封給朋友的信札,永遠在我的懷裡!朋友談話時,我並不常談它;風前月下,我也不常讀它。只要我輕輕背誦了它的一兩句,已足使我惆悵,使我沉思了!

可憐他薄命的一生!

那個香山的商人——曼殊的父親——在日本受了異鄉情調的女子的誘感,產生的這個可憐的嬰兒。

回國遭了族人的擯斥,遭了父親的死亡——母親也捨他東歸了!臥病在耶婆提;臥病在日本,——兒時的巷陌,都不能尋得!

可憐他二十餘年的四海飄零——道院裡,妓院裡,雪茄煙,鴉片,酒,肉:終於是一件最大的彷徨,惆悵!

萬戶千門盡劫灰——

吳姬含笑踏青來; 

今日已無天下色, 

莫牽麋鹿上蘇台! 

一九二三,十,二十二夜,狂風

□讀書人語

曼殊和尚是近代詩界的一位奇人,奇人必有奇行奇情,這是深為後來的年輕詩人所景仰喏歎的。「沾泥殘絮」是曼殊自況或許也是年輕詩人(即使是白話詩人)自然能相比附的,在這裡又是馮至對這篇追念文章的概喻。人生悲凍,關何失色,才子及佳人同薄命,詩人與江山共不幸,這本是青春文士最易動情之處,在此文中也正是追念者在被追念者那裡深有體味並亟欲言之的。這絕不是簡單的「為賦新詞強說愁」。至於文字,沉鍾時期的馮至是位喜愛濃烈的色彩與湊艷的情調的抒情詩人,尚未能有十四行時期對素樸清淡的體會,故言「工愁善病」似不能詳,「哀感頑艷」則庶幾近之。 【龍清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