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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團圓》到《性政治》

在沒讀《小團圓》之前,有張迷甚至在論壇上發帖說,「非張迷勿讀《小團圓》,張迷慎讀《小團圓》」,我便做好了思想準備,這將不是一次令人愉悅的閱讀。結果真的讀了起來,才意識到這一次張愛玲走得比我想像中的還要遠,她已經將她的讀者都拋到腦後了。這是一本誠實之書,恐怕也正是因為太誠實了,才會讓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有這麼多的不愉快,所以讀這本書,還真的需要有一些堅強的神經。不過這件事也因人而異,從我個人來講,我沒有任何不愉快的感覺,因為我喜歡誠實這種東西,即便它們往往看上去既不美好也不友好。

這是一本讓人無法不產生聯想的書,有趣的是,在看這本書的時候,我想到最多的不是張愛玲的那些八卦,而是美國社會學家凱特·米麗特(Kate Millett)和她的那本《性政治》(Sexual Politics),這本書曾經被美國《時代週刊》評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書」,我十年前第一次閱讀時,幫助我解答了許多困惑,這次在讀《小團圓》的時候,讓我一再發現,張愛玲的作品是凱特·米麗特的一些理論實際例證。譬如凱特·米麗特曾經論證過性別不平等與階級屬性的不平等之間的關係,她寫道:

在男權制社會裡,女性的等級地位最易引起混淆的地方是階級領域,因為性地位在階級可變因素中常常處於一種表面的混亂狀態。在一個地位取決於階級的經濟、社會和教育狀況的社會裡,某些女性可能處於比某些男性高的地位。但是,如果我們再仔細觀察一下的話,情形就遠非如此了。用類比的方法也許更容易說明問題,一個黑人醫生或者律師的社會地位比一個貧窮的白人佃戶要高。但是,種族本身就是一種包括階級在內的等級制度,它使後者認為他屬於上等階級,正如它可以在精神上壓迫黑人專業人員,無論前者取得了多大的成就……

重讀這段話,讓我意識到張愛玲的作品的價值,正在於她誠實地描寫出了上流社會女性的性別地位和她們所屬階級的社會地位之間的關係。眾所周知,張愛玲出身望族,在當時為數不多的女作家裡,屬於真正的貴族階級。她才華出眾,能夠自力更生,這本書中的大多數女性,無論是單身的她和姑姑,還是離異的母親,抑或是已婚的女性親朋,她們大多是當時中國衣食無憂的上流社會的太太小姐。即便如此,她們依然都無一例外的有著一個共同的宿命——生為女人。她們出了門都是大小姐,大奶奶,二奶奶,甚至是當時的前衛女性,但是關上門後,她們卻和這個社會裡所有的女人一樣,得不到真正的尊重和承認,沒有被平等地對待和尊重過,只能在痛苦和黑暗中苦苦掙扎,孤獨而沒有出路。這是張愛玲為中國文學做出的一個貢獻,因為沒有和她一樣的身世背景,也就沒有和她一樣的生活,無法寫出上流社會女性生存狀態的真相。貧民出身的作家,有時候會由於仇恨和階級造成的局限,靠猜測和推斷去描寫上層社會的女性,張愛玲用她的筆白描出了她所熟悉的這些面孔,雖然她對她們包括自己都沒什麼惻隱之心,但是她清楚而準確地為人們展示了一個被人們所誤解的世界。

讓我們再來看米麗特的另外三段話:

當任何一個人的自我在社會信仰、思想觀念和傳統中被置於這種令人不滿的地位時,其結果必然是有害的。婦女每天都在各種場合遇到許多非常微妙的蔑視,如在人際交往中、新聞媒體中,以及行為、就業、教育等活動中。由於這些原因,婦女表現出了一種與那些飽受少數人地位和邊緣生存狀況之苦的人相同的特徵,即婦女遭受的歧視一旦在她們身上被深層意識化,她們便會鄙視自己並相互鄙視。

群體的自我憎恨和自我厭棄,對自己和對同伴的鄙視,造成這種結果的根源是對女性卑下的觀點的反覆宣揚,無論這宣揚是多麼含蓄,最後,女性對此也信以為真。

公眾輿論認為兩者(黑人和婦女)具有相同的特性:智力低下、本能的或官能的滿足、原始的和孩童般的情感、想像中的性威力和喜好性事、安於現狀、聽從命運的安排、精於欺騙、掩飾情感等。這兩個群體都被迫採取相同的遷就策略:為了取悅他人而採取討好的或祈求的舉止、研究主人集團易受影響和腐化的傾向、裝出無助的樣子。

一邊是出身良好階級,家道中落,才華橫溢,一邊是要和所有女性一樣,從小在生活中接受貶低女性的教化和洗腦。張愛玲的恃才傲物和被潛移默化熏陶出來的自我厭棄造成了她矛盾的個性,這一直貫穿在她整個一生的作品之中,假如她出身底層,也許她會由於出身和性別的雙重壓迫,受教育的機會被剝奪而缺少反抗意識。但是她偏偏出身上流社會,有母親和姑姑的影響,自身具有洞若明火的觀察力,敏感脆弱而又堅定有主見,這一切也造成了她個性中自我的衝突和骨子裡的無法妥協。在《小團圓》裡,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女孩是怎樣被這種種微妙的蔑視所包圍和暗示的,張愛玲最了不起的地方不在於她描述出了蔑視,而是描述出了這種「微妙」。她所在的階層,和底層人民的表達是不一樣的,男人們被要求是知書達理有教養的。女人之間也不會公開地互相憎惡,但是這種微妙卻往往是讓人更壓抑的東西,因為你如果想反抗它,你首先必須證明它存在,但是如果你試圖去證明它存在,又會馬上被扣上小題大做、無理取鬧的罪名。如果你是一個大家閨秀,那更要注意姿態,不能撒潑打滾地對抗。這種上流社會女性生活中的微妙境地,也只有她觀察到並且勇敢地寫了出來。《小團圓》出版後,大家的焦點總是集中在她和胡蘭成之間的愛恨糾葛。其實這本書中,所描寫的男人和女人之間的關係,遠遠要比男女之間的感情複雜得多,層次也豐富得多。如果從「性政治」的這個角度來說,胡蘭成可以說是一個職業政客。比如初見面,他一方面承認張愛玲的才華,誇讚她「驚為天人」,一面又不斷暗示她的外貌是不討男人喜歡的,不是有魅力的女性,那一句著名的「你怎麼可以這麼高?」一出手殺招老辣,直接打擊了她對自己容貌的自信心。有人說這是胡蘭成的一種坦白,但在我看來,這是一種「政客」的狡猾,他總是和張愛玲描述小康,不是出於真誠,而是在暗示她,男人喜歡的是米麗特所提到的「那種智力低下、孩童般的、本能的、安於現狀的女人」。我想胡蘭成也不一定是故意要這麼做,只是真正的高手,出招的時候是無意識的。這種招數對於現在的,自我意識已經覺醒的現代女性未必全然起作用。但是在民國時期,一個在男權家族文化裡浸淫的年輕姑娘對此種暗示會深感慚愧,從意識深處覺得自己彷彿是不配被愛一樣,她的才華,雖然被對方欣賞和認可,但卻是作為女人的「無德」,是她的缺陷,她如果想得到這個男人的愛,智力低下是沒辦法去偽裝了,但至少她可以證明,我也能夠和其他女人一樣為你做低服小,低到塵埃裡。話又說回來,在那個年代,女人做低服小就是本分。像張愛玲那樣的女人,她不去順應這種做低服小的模式,還有別的出路嗎?她甚至只能比別人低到更低,來換取男人的心理平衡,才能彌補自己有才華這個「缺陷」。

張愛玲是何等聰慧的人物,她後來其實是看明白了這性政治中種種的技巧和微妙的把戲。但是這微妙是讓人百口莫辯的東西,明白了也是無計可施。所以在男主角很多滔滔不絕的時刻,女主角也只能選擇不做回應。張愛玲說她「寫《小團圓》並不是為了發洩出氣」而是要描寫「愛情裡的百轉千回」。我理解的這個「百轉千回」,指的是兩性之間自然單純的靈肉愛慾,同時又夾雜著社會性的「性政治」因素,兩者錯綜複雜地結合在一起的成年男女之間的兩性關係。可惜很多人,甚至那些熱愛張愛玲的人都不相信她的這句話,也無法理解這是她作為一個好作家在寫作上的自覺,可以讓她跳出自己的小我世界看待過去的戀情,她毫不留情地分析自己,分析別人,並不是由於對某個人的耿耿於懷。她的讀者也不相信寫作本身可以帶給寫作者的解脫和力量大於愛情的力量,大家都看低了她。我想這個世界上最鬱悶的事情,也許就是全世界都認定了你是某個男人的棄婦,哀怨終身。我看如果張愛玲真的有嚥不下的一口氣,倒不是跟胡蘭成,而是跟這滿世界對她的誤讀,一廂情願地一口咬定她的癡情,除非她能再找個男人給大家秀幸福才能擺脫這種誤讀。因為在很多人眼裡,只有再祭出一段幸福婚姻,才能擺脫大家對一個棄婦的同情,只有用「男人」才能證明你已經平靜並解脫,可她偏偏又沒有這樣的證據,於是成了你寫了是洩憤,不寫是耿耿於懷,罵了是因愛生恨,不罵是無法忘情。當那些所謂懂你的人特別認準了要這麼往死裡憐憫你同情你的時候,這種事,基本上也真是沒有辦法,辯無可辯。

除了男女之間的博弈,《小團圓》中對女性群體之間互相鄙視和傾軋的入木三分的描寫,也是這本書會導致讀者不愉快的原因之一。這種女性之間的敵意也同樣是微妙的,也是很多女人熟悉的。我一邊讀一邊想到我的女朋友們,深深體會到自己能夠生活在這個時代是何其幸運的一件事。我們是看《慾望都市》《老友記》走過來的一代女性。雖然現在的社會輿論,各種文藝作品中那種「微妙的蔑視」還在反覆被宣揚,但是社會畢竟在進步,價值觀越來越多元化,很多文藝作品、社會輿論對女性形象都進行了正面的肯定,對女性友誼大加鼓勵,這種宣傳的力量也同樣是強大的,它使得更多女性開始相信女性友誼,意識到女人之間的友誼對自己的重要性。而女人在經濟上和社會地位上的提升,也使得女性結盟和互相幫助成為一種可能。我的女朋友們,她們的存在常常給我力量,大家互相幫助,鼓勵,做伴,扶持。但是在張愛玲生活的那個時代,女人之間的關係,像《性政治》裡描述的那樣,自我厭棄和互相厭棄是一種常態。即便是張愛玲,對自己的母親和姑姑也是如此,張愛玲為那個時代的女性畫了一幅群像,這些性格各異,出身、命運大不同的女性之間的空氣裡,總是隱隱地瀰漫著互相厭棄的敵意,所有未婚的女性都是敵人,所有已婚女性是另外一種敵人。母親和姑姑本來都是和自己一樣追求獨立的女性,按理應該是彼此珍惜,但是她們之間卻有著微妙的對立。許子東說,大家都知道男作家筆下的弒父情結,可中國還沒有哪個女作家可以這樣描寫母女關係,他明白張愛玲為什麼會那樣對待她的母親,卻對她的父親如此寬容。許子東老師有所不知,人心中怨恨的對象,往往並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權威人士,而是和自己相近的同類,即便張愛玲的父親對她再不好,在一個父權社會的大家族裡長大,父親的地位和權威也是被社會封冊過的,張愛玲也不能免俗,雖然她叛逆出逃,但骨子裡也還是將父親當做心中的權威。但母親則不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們是「平等」的,母女倆也很相像,所以她對母親的怨恨要遠遠大於父親。其實這種事情並不少見,母女關係和父子關係是一樣千姿百態的,這世界上的任何一種關係的形成,都有其複雜的因素在裡面。這種母女關係其實一直存在,但正如許子東所說,只有張愛玲把它寫出來了,這更簡單了,因為女作家通常不希望把這些隱私暴露於公眾面前,她們是作家,但也是女人,有身為女人都有的思想包袱,這樣的母女關係寫出來,恐怕會擔上「冷漠刻薄,心胸狹隘」的惡名,她們還要嫁人的,這樣實在不符合女性溫婉、善良、寬容、隱忍的形象的。所以說張愛玲作為作家的純粹和勇氣,可以說是沒有幾個人可以與她相比的,但是她也不是毫無顧慮,因此才將這本書留在她身後,讓它自己去決定它的命運了。

即便是一滴水,也能折射出整個大海,何況是張愛玲這樣的一滴水。遺憾的是,大多數讀者津津樂道的還是八卦,卻對書中所給我們展現的更豐富的世界完全不感興趣。我有時候會想,很多人說張愛玲格局小,卻不知道自己是一葉障目誤讀了她。一個好的作家,她不僅僅是屬於她自己的,她也應該屬於她的那個時代,甚至更久遠。張愛玲沒有生活在女性自我意識崛起的時代,不可能在她的小說中自覺地運用心理學、社會學對自己以及那個時代做更進一步、更系統的剖析。但是她的誠實和勇氣,讓她客觀上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最好的性政治故事範本。卡倫·霍尼(Karen Horney)曾說過,人要朝前走,最難的是克服自我欺騙。文人擅長虛飾和做作,有時候並不是為了要欺騙世人,而是要糊弄自己,但是張愛玲拒絕這樣做。朱天心說張愛玲的《小團圓》簡直是把自己打進了豬圈裡,其實一個作家,如果她考慮更多的面子、地位、社會心態等問題,以這樣的得失心為前提,是寫不出什麼成不了氣候的。作為作家的張愛玲,是一個可以不顧一切去追求的狠角色,看看《小團圓》裡的那些女人們的命運,那不叫把自己打到豬圈裡,那本來就是豬圈而已。

有張迷看過《小團圓》後傷心,本來為她抱不平,真沒想到她竟是這樣自己作踐自己,他們認為這本書是寫給胡蘭成的情書,若是在胡蘭成在世的時候出版,那姿態豈不是更加要低到十八層地獄下面去了?其實對於《小團圓》中的胡蘭成這個人物,我們可以用更客觀的方式去理解他,他屬於卡倫·霍尼所說的「自我陶醉型」人格的人,這種人一生都在致力於維持他們在童年時代接受的那種優越感。他們追求的是「通過自我羨慕和行使魅力」來控制生活。他們「篤信(他們的)偉大和無與倫比」,他們利用人,並且「似乎不在乎違約、不忠、欠債和欺騙」。但是他們不是「陰謀策劃者」,相反,他們感到他們的需求「如此需要,他們有權享受一切特權」。他們期待得到別人對他們無條件的愛,無論他們如何踐踏別人的權利。這樣的人在自己的那套邏輯上往往是自證無敵的,因為他們把自己高高架在雲端裡,高射炮也休想把他們打下來。想那胡蘭成,把這個女子描寫得也是好的,那個女子也是好的,這麼多好女子都這樣愛自己,其實無非是要證明自己更好而已,畢竟找塊金磚墊腳總是比土磚墊腳要更威風的。而張愛玲卻是用三個字來對那所謂的「亦是好的」進行了消解和回應,那就是「好個屁」。都不過是塵埃而已,我亦沒有你說的那麼好,你也不用說我好來抬高你自己。張愛玲這哪裡是把自己打到塵埃裡,分明是拽著胡蘭成一起下豬圈。不是沒有愛,只不過他以為她一直把他當做神來拜,她只是把他當成人來愛罷了,如果曾經拜拜他,也和這世間男女之愛沒什麼區別,有真情,也有權衡和妥協,這裡面性政治的成分,既現實又不美好,沒有人喜歡看,她有本事講,很多人沒承受力去看。所以看完《小團圓》,我知道她是放下了,年輕時候說低到塵埃裡,心裡還有端著放不下的東西,現在是真的低到了這種地步,沒什麼放不下了。她明白自己在讀者心裡是個什麼樣的偶像,她用遺作親手將它砸掉。而那一位倒是一輩子都活在自己造神的意象裡,高高把自己架在雲端上,好歹在晚年找了些年輕的女孩子來崇拜他,這自造的神像,自己拜了一輩子。想想看當初其實可能連小康亦看透他,都沒有真正把他當神來拜過,或者拜過,最終也是破滅了。可笑,可憐,亦是可悲的。

當人來愛,就當人來原諒。幻滅了,也總懂得了點什麼。所以才有了最後那個夢,醒來後甚至是樂好久,因為其實都放下了。看到這本書的最後,我心裡是很欣慰的,彷彿在這人生的囹圄中,聽到一個熟悉的老友越獄不知所蹤的消息,我為她最終得到的解脫和自由而高興。至於書中種種令人不愉快的東西,那是事實,誰願意面對也好,指責也罷,都只能隨讀者們去,懂得的人,自會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