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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卑微與偉大

昨天看了《黃金時代》,想起我爸,我爸生前喜歡蕭紅,我小學時候還沒看過《呼蘭河傳》,就先塞給我一本蕭紅的傳記打發我去讀。書裡寫蕭紅逃離旅館的那一段,是三郎划著船把她救出來的,但是在電影裡,說是蕭紅自己從窗子裡蹦下來的,我想這大概是指蕭紅自己爭取的解放,這微妙的區別,意味很是不同。我當年第一次看蕭紅傳記的時候實在是個小孩子,所以蕭紅的很多事情,我打小是知道的,但是對於她這個人,卻始終說不清楚,因為她自己也不是什麼都交代得很清楚,人沒活完,東西也沒寫完,作家嘛,對自己的經歷還是會很珍惜的,不會一下子都說出來,總想留著慢慢寫,可惜就死了。從這一點來說,我始終覺得蕭紅雖然總有預感自己活不長,但是還是希望能活得比31歲更長久的,四五十歲總該有的,所以留了些東西慢慢寫,她始終是有一些令她死不瞑目的東西的,這東西就是寫作。

這樣就造成了世人對她的誤解,不解,曲解,各種亂七八糟的解,不像一個老人,活得太久,寫得夠多,形象怎樣都會漸漸地完整起來,或者她的經歷又是極平淡普通的,大家也就對給她蓋棺定論沒有那麼熱衷,死就死了,坊間八卦多一點也不過是個談資。可是她的作品實在是好,身世經歷又沒來得及交代清楚,因此整個人就成了一個特別矛盾的存在,人人都想解讀她,覺得看清了她,有人用八百字的文章說,有人用三個小時的電影說,但是她這個人,始終還是一部分很清晰,一部分很模糊,最後所有試圖給她蓋棺定論的人都死了,她的作品帶著她的魂魄卻繼續活了下來,留與世人評說。

從這個角度來講,那些通過八卦緋聞來點評她的專欄作者和李檣以及許鞍華做的是同樣的事,雖然前者是以消費為目的,後者是為了真愛。在電影中,蕭紅身邊的朋友紛紛面對觀眾,直接與觀眾談論蕭紅,這是用一種強勢的方式,直接給蕭紅的一生蓋棺定論,不僅僅想講述蕭紅的故事,還意圖通過這個電影來肯定她的文學成就,這麼直白的方式是十足的冒險,由此足見創作者對蕭紅的深愛。但是講述一個作者的生平故事容易,要肯定她的文學成就,該怎樣表現?尤其是對於像蕭紅這樣,在生前沒有得到過任何世俗社會的認可,沒有掌聲和歡呼,沒有暢銷書銷量和頒獎典禮的作家就更難,這完全沒有辦法表達,所以最後就只能是一群友人來談論蕭紅了。

所以這部電影的確有很強勢的預設立場,也的確會造成觀眾的隔膜與不快感,因為你讓一些人在電影中來說蕭紅偉大,可是這些人是誰,不愛好文學,不瞭解近代文學史的普通觀眾都不認識,還要回家去翻書,這會讓普通觀眾很鬱悶。因此我一邊是很喜歡這電影,一邊也明白為什麼這麼多人不喜歡它,它的確設置了門檻,對觀眾並不算友好。它想解釋蕭紅的文學天分,這基本是一個電影表達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因此對蕭紅有所瞭解,立場本來就相同的觀眾,自然容易產生共鳴,這麼多年來,終於有一部電影為蕭紅講了公道話。而那些只是想進電影院去看一個女文青八卦故事的觀眾,則會很失望。更何況是這八卦,其實也沒坊間傳言的那樣邪乎,蕭紅除了十七八歲叛逆少女時期離家出走,和訂婚男友關係反覆以外,情史實在是素得很,不過是跟了個一窮二白的文藝青年談了一個馬拉松式的戀愛,最後找了個相對性情平和軟弱的男人結婚了罷了。仔細想想看,她的戀愛史其實和很多普通女孩的戀愛史相比,並沒有特別的不同,雖然是情路坎坷,也談不上是什麼作女,之所以會被坊間愛好八卦者腥膻繪色地誇張描述,其主要還是因為她是個女作家。

在寫作這條道路上,蕭紅是一個有主見、有自信的作家,但是在生活中,誠如大家所知道的,蕭紅確實不是一個有獨立人格的女性,她依附男人,也仰賴朋友的幫助,給身邊的朋友添了不少麻煩。她性格上的懦弱,也是後世人們對她頗有微詞的原因之一,但是話說回來,在蕭紅那個年代,女人的生存狀況和現在完全不能比,東北則更加保守。作為地主家的小姐,蕭紅除了嫁人以外,其實並沒有什麼其他獨立謀生的出路,論謀生能力,她可能還不如一個傭人家的女兒。不過傭人家的女兒,也不過是一個傭人罷了,根本談不上什麼獨立解放,不像現在的姑娘至少可以去肯德基勤工儉學。她的生存環境甚至連張愛玲都不能比,當時的上海是全國文化中心,是全國思想最開放也最前衛的城市,一個作者如果能在上海灘獲得成功,就是在整個中國聲名遠揚,因此張愛玲至少還可以通過寫作實現經濟獨立。東北文壇本來就屬於文壇邊緣,更別提蕭紅一個出自東北農村的無名小卒,身為女人,加入的左派文學圈每天都要躲避政府的圍剿,在寫作的初期,她想靠寫作賺錢養活自己,門兒都沒有,還沒人認識你呢就先餓死了。所以那些批判蕭紅依附男人的,其實是對那個年代的歷史背景很無知的。弗吉尼亞·伍爾夫說過,所有女作家都必須首先面對的一個問題是,寫作需要一間屬於自己的房間,蕭紅一生的物質追求,也無非是一張安靜的書桌而已,可惜這夢想在她的生命中,只短短地實現過。

和同去看電影的朋友不同的是,在看到蕭紅去世的那一場戲時,我並沒有太難過,倒是蕭紅和端木結婚的時候,蕭紅說的那幾句話,她說我和端木不是激情戀愛,我想過普通人的日子,謝謝端木接受我等等,看到這兒的時候我真的眼淚掉下來了。因為我看到一個女作家對平靜生活的渴望,以及戰亂、貧窮、顛沛流離的生活,愛情帶給她千瘡百孔的傷痛,從內到外都已經把她消耗盡了,所以她其實還是妥協了,這是我在看這部電影時唯一沒想到的,我曾經以為她這一生從未妥協,因此這妥協才讓我倍感心痛,並且感同身受。每個寫作的女人,都要解決身為女人和身為作家雙重身份的矛盾,這矛盾張愛玲有過,蕭紅也有過,作為作家,她們天分極高,甚至沒有幾個男人能比得了,可是作為女人,社會要求她們必須要做低服小,蕭軍和胡蘭成都以老師和丈夫的身份打壓過她們的才能,如果不能從才能上打壓她們,就從女性的身份上。在電影中有兩次,身邊的友人認真地對蕭軍說,你的天分不如蕭紅,你是努力、勤奮。蕭紅尷尬地笑著,蕭軍硬著頭皮說:「但是她也離不開我的幫助。」同座在那一排的姑娘都在駭笑,大家都明白,這話可真是要了親命了。果然,下一個鏡頭出現,蕭紅就被揍得烏眼青地出場了。

也許這才是最後蕭紅選擇了溫和的端木的根本原因吧,端木當時在文壇上卓有成就,絕非等閒之輩,在一大群左翼作家中,又是少有的欣賞她的才華的人,雖然這選擇也並不如意,但是她的確是累了,算一算當時的蕭紅大概28歲,她和18歲的時候不同了,她追求愛情的心氣兒已消失,折騰不動了,雖然這輩子最愛的可能就只有蕭軍一個人,但是蕭軍實在是太暴烈了,最後她也就只好放棄了。這是一個女人,一個女作家,為了過上安生的日子,渴望一張能安安靜靜寫作的書桌,向生活做出的妥協,儘管事實最後證明,這妥協也是行不通的,選擇端木,也沒有得到她想要的生活,但無論如何,蕭紅情感經歷的這點事,其實真沒什麼驚世駭俗的,我真搞不懂世人是怎麼都把她理解為一個作女的。就算是二蕭和端木三人當年同床過,其實也沒什麼狗血的呀,一群窮得叮噹響的文藝小青年兒,相依為命地過著日子,想共同省點房錢,在一張床上擠著睡過,何況東北歷來有全家睡大炕的,這其實是一群心思特別單純天真,甚至有些傻氣的年輕人。我一邊看電影的時候一邊就想,就這麼點兒事,擱一普通女孩身上,專欄作者們可能會表示理解和同情以顯示自己的觀念開放和寬容,可到了蕭紅身上,就忍不住髒心眼兒轉起來,投射出了滿滿的惡意。說到底,她犯下的罪還是因為她的天分,她的作品留下來了,而這些八卦她的人卻知道,自己的文字永遠都留不下來,所以他們要用八卦來貶低她,消解她的文學成就,她有什麼罪呢?她最大的罪過就是,身為一個女人,還名留文學史了,這實在是可惡的吧。張愛玲也是這樣的,她清清楚楚地明白世人對她的惡意,冷冷地活到老,活到死,她活著的時候,一言不發。

這不是第一部蕭紅的傳記電影,但是與以往都不同的是,唯有這部電影是真正把蕭紅當做一個在中國文學史上有所成就的作家,而不是一個情史豐富的女文青去看待。其中有兩處,不煽情,不悲苦,簡簡單單地聊了點文學創作上的事兒,可能很多不寫作的觀眾都忽視過去了,卻讓我這個寫作的人,打心底感到溫暖。一處是蕭紅和端木在河邊聊天,蕭紅說了一段話,大意就是他們說我寫的東西不豪邁,但是我不在乎這些,為什麼要規定文章一定要怎麼寫呢,我堅信自己要寫的東西,不會拘束自己……另一處是蕭紅對著聶紺弩大談兒女情長的痛苦,聶紺弩突然對蕭紅說:「蕭紅,你是《生死場》和《商市街》的作者,你要往上看。」僅僅這麼兩處,就讓我體會到了導演和編劇的用心良苦,他們對蕭紅的文學成就的理解是正確的,對她的身份認同的糾結也是深深同情的。我的一個畫家朋友曾經說過,所有的大師作畫,落筆都是確定的,自信的。這句話在寫作上也同樣適用。作為一個女性作者來說,對自己的確定和自信就更是難上加難,因為在這個男性話語權的文學世界裡,你的作品好不好,是以男人的語言標準來衡量的,由男人說了算的,因此所有的女性作者,在她創作的初期,都曾經面臨著對自己性別上的不自信,導致文化上的不自信,對自己女性語言體系不自信,下筆不確定的問題。有的女作家在文章中為了顯示自己有跳脫女性角色的「大氣」,盡力掩蓋自己的女性特質,追求把文章寫得像男人一樣,她們貼上鬍子,把自己裝成一個男人,有的女性作者則反過來極力強調自己的女性姿態,寫作的時候,潛意識裡裝著一群男性的讀者群體,忍不住在文章中搔首弄姿,以迎合男性賞讀的趣味,這樣的心理,常導致女性帶著不確定和不自信的心理負擔去寫作。就拿我自己來說,我在剛剛開始寫作時,也曾經把別人評論我的作品「寫得完全不像個女人,好像一個男作家的作品」當成一種最大的誇獎,卻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陷入文化上不自信的囹圄,以至於後來我花了十幾年去解決這個問題,才想明白了,這並不是一種誇獎,你是一個女人,卻要偽裝成一個男作者,那麼你這種對自己的性別的嫌棄和不自信,就會造成你文化上的不自信,而一個不自信的作家,是永遠寫不出真正了不起的作品的。

我認為在中國的前輩女作家中,年紀輕輕就徹底解決了這個問題的只有兩個女人,一是張愛玲,一是蕭紅,她們都在寫作的最初就解決了這個問題,或者可以說根本就從來不曾帶著這樣的問題進入寫作。這是由於她們有著我們大多數人都沒有的天才級的悟性。她們對自己文字上的自信,是完全天才式的自覺,她們既不在乎也不討好男性的話語權,根本不屑於去寫得像個男人一樣豪邁,也不屑於強調自己的女性姿態,就那麼自自然然地,渾然天成地知道自己該寫什麼,怎麼寫。這是偉大作家才可能具備的素質,也是一個純粹的作家才有的赤子之心——當你寫作時,你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你是沒有性別的,你就是一個作家,就像蕭紅說的:「黃瓜願意開一個黃花,就開一個黃花,願意結一個黃瓜,就結一個黃瓜。若都不願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這也就是電影海報上說的,想寫什麼就寫什麼的自由,可惜很多人不懂,還以為這句話是在歌頌民國的審查制度。

作為一個作家,蕭紅是偉大的,她對自己的作家身份沒有夾雜著絲毫寫作以外的雜念和自我懷疑,也沒有任何的身份不確定性,寫作給了她自由飛翔的天空,但是一回到生活中就不行了,她在如何討好男人,如何撒嬌爭寵,扮演好這個社會賦予她的女性角色,拿捏男人心理這一方面,簡直是完全不行的,可是一個女人生活在那個時代,對女人的定位又決定了她不得不是卑微的。每個作者都要解決自己的身份認同問題,女人尤其難,再加上社會觀念的束縛,自身要突破的心理枷鎖就要更多,徹底擺脫被灌輸、被洗腦的可能性就更加微乎其微,在身為作家的蕭紅身上,她做到了,而身為女人的蕭紅,則一生都為此困惑和掙扎。在電影的最後,當我看到蕭紅慢慢地合上眼睛,我的心中有種矛盾的心情,一方面覺得她實在是太年輕就走了,如果她能夠活得長久一點,也許可以找到身為「卑微女人」和「偉大作家」這兩種矛盾身份的解決之道。但另一方面,又覺得她活得實在太辛苦,真的解脫了也好。

蕭紅的一生是苦難的一生,但是她曾經獲得過很多人的幫助和肯定,和這個人們更熱衷於討論她的八卦、匆匆地寫文章來消費她、卻沒幾個人去認真讀她的書的時代來比,她生活的那個時代雖然兵荒馬亂,流離失所,但是對於一個寫作的女性,她是幸福的,朋友們能夠看到並認可她的才華,師長用接納一個真正作家的態度來接納她,珍視她,他們胸襟坦蕩,眼界和素養都讓人敬佩。魯迅第一次見到二蕭就拿出一大沓錢給他們貼補生活,但是對年輕人的私事,從沒干涉過半句。胡風雖然是蕭軍的朋友,但是他能夠肯定蕭紅的才華,只是對他們分手表示惋惜。特別需要一提的是,那些曾經幫助過蕭紅的男人,都是當年左翼文學陣營裡熱血有情義的文學青年,他們很多人幫助蕭紅,並非想從她身上撈取到什麼好處,只是身為一個作家去幫助另一個作家,都說文人相輕,但是那時候大家相依為命,同甘共苦,人和人之間是有著溫暖的情誼的,男人們有謙謙君子之風。而在今天一些人狹隘的見識裡,有些人卻把這無私的幫助污名化,認為所有幫助過蕭紅的男人都是想跟蕭紅亂搞男女關係。從這個角度來講,倒也真可以說,那個有懂你的人存在的時代,確實是一個作家的黃金時代了。在電影的最後,許鞍華和李檣乾脆讓劇中人物直接評價蕭紅的作品。被人們當成一個好作家去看待,讓人們更多地談論自己的作品,這可能也是蕭紅的願望,作為一個作者,編劇和導演的這份懂得和慈悲,雖然稍顯生硬了些,卻還是讓我覺得有些感動。我心領神會,並且知道這個時代還有他們這樣的人存在,在那裡想怎樣拍電影就怎樣拍電影,和我一樣的臭脾氣,也是件讓人想想就覺得幸福的事呢。

「黃瓜願意開一個黃花,就開一個黃花,願意結一個黃瓜,就結一個黃瓜。若都不願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蕭紅)

我想這也許才是蕭紅想要過的一生,想寫什麼就寫什麼,想怎麼活著就怎麼活著,無所謂偉大,也無所謂卑微,不向人解釋,就由人去評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