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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再版後記

《蒲橋集》能夠再版,是我沒有想到的。去年房樹民同志跟我提過一下,說這本書打算再版,我當時沒有太往心裡去,因為我覺得這是不可能的。不料現在竟成了真事,我很高興,比初版時還要高興。這說明有人願意看我的書。有人是不願意有較多的人看他的書的,他的書只寫給少數有高度藝術修養的人看。日本有一位女作家到中國來,作協接待她的同志拿了她的書的譯本送給她,對她說:「很抱歉,這本書只印了兩千冊。」不料她大為生氣,說:「我的書怎麼可能印得這樣多!」她的書在國內,最多的只印七百本。中國古代有一個文人,刻了集子,只印了兩本。我沒有那樣的孤高。當然,我也不希望我的書成為「暢銷書」。

讀者不會是對我一個人的散文特別感興趣,我想這是對散文的興趣普遍地有所提高。這大概有很深刻、很複雜的社會原因和文學原因。生活的不安定是一個原因。喧囂擾攘的生活使大家的心情變得很浮躁,很疲勞,活得很累,他們需要休息,「民亦勞止,迄可小休」,需要安慰,需要一點清涼,一點寧靜,或者像我以前說過的那樣,需要「滋潤」。人常會碰到不如意的事。有不如意事,便想尋找可與言人。他需要找人說說話,聊聊。聽人說說,自己也說說。我始終認為讀者讀文章,是參與其中的。他一邊讀著,一邊自己也就隨時有自己的意見,自己的看法。閱讀,是讀者和作者在交談。當然,散文的作者最好不是「語言無味,面目可憎」的角色。也許這說明讀者對人,對生活,對風景,對習俗節令,對飲食,乃至對草木蟲魚的興趣提高了,對語言,對文體的興趣提高了,總之是文化素養提高了。果真是這樣,那麼這才是真正值得高興的事。

上個月,有一個很年輕的從上海來的女編輯來訪問我。她說我是文人文學或學者文學的一個代表。這大概是上海文藝界一部分同志的看法。在北京,我還沒有聽到有人這樣說過。過去我只知道有「學者小說」、「學者散文」,還沒有聽說過籠統的「學者文學」。「學者小說」是小說中的一支,作者大都是大學教授,故亦稱教授文學。這類小說的特點是在小說中談學問,生活氣息較少,不用方言俗話,語言講究而往往深奧難懂。海明威、福克納、斯坦因貝克……的小說是不能叫做「學者小說」的。亨利·詹姆斯的小說大概可以算是「學者小說」。那是我讀過的最難讀的小說。我的小說大概不是「學者小說」。「學者散文」的名聲比「學者小說」要好一些。英國的許多Essay都是「學者散文」。法布爾的《昆蟲記》可以說是「學者散文」,因為談的是自然科學而文筆極好。中國的許多筆記,是「學者散文」,魯迅的《二十四孝圖》是「學者散文」,周作人的大部分散文都是「學者散文」。朱自清的《論雅俗共賞》等一系列論學之作,都可作很好的散文來讀。「學者散文」在中國本來是有悠久傳統的,大概在四十年代的後期中斷了。唐弢同志在十多年前就說過中國現在沒有「學者散文」,以為是一缺陷,這是具有歷史眼光的見識。我願於此少留意焉,然而未能至也。我沒有學問。近年來我痛感讀書太少,不系統,沒有精思熟讀,只是雜覽而已,又不做劄記,看過便忘。有時為了找一點材料,翻箱倒櫃,好不容易找到了,有用的不過是兩句,真是「所得不償勞」。有時想用一個成語,一個典故,大體的意思是知道的,但是這出於何書,這句話最初是誰說的,就模糊了,正如宋朝人所說:「用即不錯,問卻不會」。——連這句話是誰說的,我也記不清了,大概是洪邁。我倒樂於接受「學者散文作家」這樣一個桂冠的,可惜來不及了。我已經七十歲,還能讀多少書?

我在這本書的自序裡強調了散文接受民族傳統,這是不錯的。但我對新潮或現代派說了一些不免輕薄的話。我說:「新潮派的詩、小說、戲劇,我們大體知道是什麼樣子,新潮派的散文是什麼樣子呢,想像不出。新潮派的詩人、戲劇家、小說家,到了他們寫散文的時候,就不大看得出怎麼新潮了,和不是新潮的人寫的散文也差不多。這對於新潮派作家,是無可奈何的事。」最近我看了兩位青年作家的散文,很湊巧,兩位都是女的。她們的散文,一個是用意識流的方法寫的,一個受了日本新感覺派的影響,都是新潮,而且都寫得不錯。這真是活報應。本來,詩、小說、戲劇都可以新潮,唯有散文不能,這在邏輯上是講不通的。這反映出我的文藝思想還是相當的狹窄,具有一定的排他性。我想和我一樣狹窄的人,甚至比我還狹窄的人還有。在文藝創作上,大家都是平等的,誰也不要以權威自命。不要對自己看不慣,不對自己口味的作品隨便抓起硃筆,來一道「紅勒帛」,「秀才辣,試官刷」。至於有的把一切現代派、新潮的作品,無論是詩、小說、戲劇一概視為異端,必欲除之而後快的大人物,則宜另當別論。

校閱了一遍初版本,發現錯字極少,這在目前的出版物中是難得的。於此,我要對這本書的責任編輯潘靜同志,責任校對馬雲燕、華沙同志深致謝意。

一九九年十二月三日《蒲橋集》初版本目錄《蒲橋集》*《蒲橋集》,作家出版社,一九八九年三月第一版第一次印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