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諧謔
我的孩子(他現在已經當了爸爸了)曾在一個「少年之家」「上」過。有一次唱歌比賽,幾個男孩子上了台。指揮是一個姓肖的孩子。「預備——齊!」幾個孩子放聲歌唱:
排起隊,
唱起歌,
拉起大糞車。
花園裡,
花兒多,
馬蜂螫了我!
表情嚴肅,唱得很齊。
少年之家的老師傻了眼了:這是什麼歌?
一個時期,北京的孩子(主要是女孩子)傳唱過一首歌:
小孩小孩你別哭,
前面就是你大姑。
你大姑羅圈腿,
走起路來扭屁股,
——扭屁股哎嗨喲哦……
這首歌是用山東柳琴的調子唱的,歌詞與曲調結合得恰好,而且有山東味兒。
這些歌是孩子們「胡編」出來的。如果細心搜集,單是在北京,就可以搜集到不少這種少年兒童信口胡編的歌。
對於孩子們自己編出來的這樣的歌,我們持什麼態度?
一種態度是鼓勵。截至現在為止,還沒有聽到一位少兒教育專家提出應該鼓勵孩子們這樣的創造性。
第二種態度是禁止。禁止不了,除非禁止人沒有童年。
第三種態度是不管,由它去。少年之家的老師對淘氣的男孩子唱那樣的歌,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傻了眼。「傻了眼」不失為一種明智的態度。
第四種態度是研究它。我覺得孩子們編這樣的歌反映了一種逆反心理,甚至是對於強加於他們的過於嚴肅的生活規範,包括帶有教條意味的過於嚴肅的歌曲的抗議。這些歌是他們自己的歌。
第五種態度是向他們學習。作家應該向孩子學習。學習他們的信口胡編。第一是信口。孩子對於語言的韻律有一種先天的敏感。他們自己編的歌都非常「順」,非常自然,一聽就記得住。現在的新詩多不留意韻律,朦朧詩尤其是這樣。我不懂,是不是朦朧詩就非得排斥韻律不可?我以為朦朧詩尤其需要韻律。李商隱的不少詩很難「達詁」,但是聽起來很美。戴望舒的《雨巷》說的是什麼?但聽起來很美。聽起來美,便受到感染,於是似乎是懂了。不懂之懂,是為真懂。其次,是「胡編」。就是說,學習孩子們的滑稽感,學習他們對於生活的並不惡毒的嘲謔態度。直截了當地說:學習他們的胡鬧。
但是胡鬧是不易學的。這需要才能,我們的胡鬧才能已經被孔夫子和教條主義者敲打得一乾二淨。我們只有正經文學,沒有胡鬧文學。再過二十年,才許會有。
兒歌的振興
近些天樓下在蓋房子,電鋸的聲音很吵人。電鋸聲中,想起有關兒歌的問題。
拉大鋸,
扯大鋸。
姥姥家,
唱大戲。
接閨女,
請女婿。
小外孫子也要去,
…………
這是流傳於河北一帶的兒歌。流傳了不知有幾百年了。
拉鋸,
送鋸。
你來,
我去。
拉一把,
推一把,
嘩啦嘩啦起風啦
…………
這首歌是有譜,可以唱的。我在幼兒園時就唱過。我上幼兒園是五歲,今年六十六了。我的孫女現在還唱這首歌。這首歌也至少有了五十多年的歷史了。
這兩首兒歌都是「寫」得很好的。音節好聽,很形象。前一首「拉大鋸」是「興也」,只是起個頭,主要情趣在「姥姥家,唱大戲……」。後一首則是「賦也」,更具體地描繪了拉大鋸的動作。拉大鋸是過去常常可以見到的。兩根短木柱,搭起交叉的架子,上面卡放了一根圓木,圓木的一頭搭在地上;圓木上彈了墨線;兩個人,一個站在圓木上,兩腿一前一後,一個盤腿坐在下面,兩人各持大鋸的木把,「噌、噌、噌」地鋸起來,鋸末飛濺,墨線一寸一寸減短,圓木「解」成了板子。「拉大鋸,扯大鋸」,「拉鋸,送鋸,你來,我去」,如果不對拉鋸作過仔細的觀察,是不能「寫」得如此生動準確的。
但是現在至少在大城市已經難得看見拉大鋸的了。現在從外地到北京來給人家打傢俱的木工,很多都自帶了小電鋸,解起板子來比魯班爺傳下來的大鋸要快得多了。總有一天,大鋸會絕跡的。我的孫女雖然還唱、念我曾經唱、念過的兒歌,但已經不解歌詞所謂。總有一天,這樣的兒歌會消失的。
舊日的兒歌無作者,大都是奶奶、姥姥、媽媽順口編出來的,也有些是幼兒自己編的,是所謂「天籟」,所以都很美。美在有意無意之間,富於生活情趣,而皆朗朗上口。兒歌引導幼兒對於生活的關心,有助於他們發揮想像,啟發他們對語言的欣賞,使他們得到極大的美感享受。兒歌是一個人最初接觸的並且影響到他畢生的藝術氣質的純詩。
「拉鋸,送鋸」可能原有一首只念不唱的兒歌的底子,但也可能是某一關心幼兒教育的作家的作品。如果是專業作家的作品,那麼這位作家是了不起的作家。舊兒歌消亡了,將有新兒歌來代替。現在的兒歌大都是創作的。我讀了不少我的孫女的「幼兒讀物」,覺得新編的兒歌好的不多。政治性太強,過分強調教育意義,概念化,語言不美,聲音不好聽。看來有些兒歌作者缺乏藝術感,語言功力不夠,我希望新兒歌的作者能熟讀幾百首舊兒歌。我希望有兼富兒童心和母性的大詩人能寫寫兒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