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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四篇

宋朝人的吃喝

唐宋人似乎不怎麼講究大吃大喝。杜甫的《麗人行》裡列敘了一些珍饈,但多系誇張想像之辭。五代顧閎中所繪《韓熙載夜宴圖》主人客人面前案上所列的食物不過八品,四個高足的淺碗,四個小碟子。有一碗是白色的圓球形的東西,有點像外面滾了米粒的蓑衣丸子。有一碗顏色是鮮紅的,很惹眼,用放大鏡細看,不過是幾個帶蒂的柿子!其餘的看不清是什麼。蘇東坡是個有名的饞人,但他愛吃的好像只是豬肉。他稱讚「黃州好豬肉」,但還是「富者不解吃,貧者不解煮」。他愛吃豬頭,也不過是煮得稀爛,最後澆一勺杏酪。——杏酪想必是酸裡咕嘰的,可以解膩。有人「忽出新意」以山羊肉為玉糝羹,他覺得好吃得不得了。這是一種什麼東西?大概只是山羊肉加碎米煮成的糊糊罷了。當然,想像起來也不難吃。

宋朝人的吃喝好像比較簡單而清淡。連有皇帝參加的御宴也並不豐盛。御宴有定制,每一盞酒都要有歌舞雜技,似乎這是主要的,吃喝在其次。幽蘭居士《東京夢華錄》載《宰執親王宗室百官入內上壽》,使臣諸卿只是「每分列環餅、油餅、棗塔為看盤,次列果子。惟大遼加之豬羊雞鵝兔連骨熟肉為看盤,皆以小繩束之。又生蔥、韭、蒜、醋各一碟。三五人共列漿水一桶,立杓數枚」。「看盤」只是擺樣子的,不能吃的。「凡御宴至第三盞,方有下酒肉、鹹豉、爆肉、雙下駝峰角子」。第四盞下酒的子骨頭、索粉、白肉、胡餅;第五盞是群仙、天花餅、太平畢羅、干飯、縷肉羹、蓮花肉餅;第六盞假黿魚、密浮酥捺花;第七盞排炊羊、胡餅、炙金腸;第八盞假沙魚、獨下饅頭、肚羹;第九盞水飯、簇飣下飯。如此而已。

宋朝市面上的吃食似乎很便宜。《東京夢華錄》云:「吾輩入店,則用一等琉璃淺稜碗,謂之『碧碗』,亦謂之『造羹』,菜蔬精細,謂之『造齏』,每碗十文」。「會仙樓」條載:「止兩人對坐飲酒……即銀近百兩矣」,初看嚇人一跳。細看,這是指餐具的價值——宋人餐具多用銀。

幾乎所有記兩宋風俗的書無不記「市食」。錢塘吳自牧《夢粱錄》《分茶酒店》最為詳備。宋朝的餚饌好像多是「快餐」,是現成的。中國古代人流行吃羹。「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不說是洗手炒肉絲。《水滸傳》林沖的徒弟說自己「安排得好菜蔬,端整得好汁水」,「汁水」也就是羹。《東京夢華錄》云「舊只用匙今皆用莇矣」,可見本都是可喝的湯水。其次是各種熝菜,熝雞、熝鴨、熝鵝。再次是半干的肉脯和全干的肉。幾本書裡都提到「影戲」,我覺得這就是四川的燈影牛肉一類的東西。炒菜也有,如炒蟹,但極少。

宋朝人飲酒和後來有些不同的,是總要有些鮮果乾果,如柑、梨、蔗、柿,炒栗子、新銀杏,以及萵苣、「薑油多」之類的菜蔬和瑪瑙餳、澤州餳之類的糖稀。《水滸傳》所謂「鋪下果子按酒」,即指此類東西。

宋朝的麵食品類甚多。我們現在叫做主食,宋人卻叫「從食」。麵食主要是餅。《水滸》動輒說「回些面來打餅」。餅有門油、菊花、寬焦、側厚、油鍋、新樣滿麻……《東京夢華錄》載武成王廟前海州張家、皇建院前鄭家最盛,每家有五十餘爐。五十幾個爐子一起烙餅,真是好傢伙!

遍檢《東京夢華錄》、《都城紀勝》、《西湖老人繁勝錄》、《夢粱錄》、《武林舊事》,都沒有發現宋朝人吃海參、魚翅、燕巢的記載。吃這種滋補性的高蛋白的海味,大概從明朝才開始。這大概和明朝人的縱慾有關係,記得魯迅好像曾經說過。

宋朝人好像實行的是「分食制」。《東京夢華錄》云「用一等琉璃淺稜碗……每碗十文」,可證。《韓熙載夜宴圖》上畫的也是各人一份,不像後來大家合坐一桌,大盤大碗,筷子勺子一起來。這一點是頗合衛生的,因不易傳染肝炎。

一九八七年一月十八日

馬鈴薯

馬鈴薯的名字很多。河北、東北叫土豆,內蒙、張家口叫山藥,山西叫山藥蛋,雲南、四川叫洋芋,上海叫洋山芋。除了搞農業科學的人,大概很少人叫得慣馬鈴薯。我倒是叫得慣了。我曾經畫過一部《中國馬鈴薯圖譜》。這是我一生中的一部很奇怪的作品。圖譜原來是打算出版的,因故未能實現。原稿舊存沙嶺子農業科學研究所,「文化大革命」中毀了,可惜!

一九五八年,我下放張家口沙嶺子農業科學研究所勞動。一九六年摘了右派分子帽子,結束了勞動,一時沒有地方可去,留在所裡打雜。所裡要畫一套馬鈴薯圖譜,把任務交給了我。所裡有一個下屬的馬鈴薯研究站,設在沽源。我在張家口買了一些紙筆顏色,乘車往沽源去。

馬鈴薯是適於在高寒地帶生長的作物。馬鈴薯會退化。在海拔較低、氣候溫和的地方種一二年,薯塊就會變小。因此每年都有很多省市開車到張家口壩上來調種。壩上成為供應全國薯種的基地。沽源在壩上,海拔一千四,冬天冷到零下四十度,馬鈴薯研究站設在這裡,很合適。

這裡集中了全國的馬鈴薯品種,分畦種植。正是開花的季節,真是洋洋大觀。

我在沽源,究竟是一種什麼心情,真是說不清。遠離了家人和故友,獨自生活在荒涼的絕塞,可以談談心的人很少,不免有點寂寞。另外一方面,摘掉了帽子,總有一種輕鬆感。日子過得非常悠閒。沒有人管我,也不需要開會。一早起來,到馬鈴薯地裡(露水很重,得穿了淺靿的膠靴),掐了一把花,幾枝葉子,回到屋裡,插在玻璃杯裡,對著它畫。馬鈴薯的花是很好畫的。傘形花序,有一點像復瓣水仙。顏色是白的,淺紫的。紫花有的偏紅,有的偏藍。當中一個高莊小窩頭似的黃心。葉子大都相似,奇數羽狀復葉,只是有的圓一點,有的尖一點,顏色有的深一點,有的淡一點,如此而已。我畫這玩意又沒有定額,盡可慢慢地畫。不過我畫得還是很用心的,盡量畫得像。我曾寫過一首長詩,記述我的生活,代替書信,寄給一個老同學。原詩已經忘了,只記得兩句:「坐對一叢花,眸子炯如虎」。畫畫不是我的本行,但是「工作需要」,我也算起了一點作用,倒是差堪自慰的。沽源是清代的軍台,我在這裡工作,可以說是「發往軍台效力」,我於是用畫馬鈴薯的紅顏色在帶來的一本《夢溪筆談》的扉頁上畫了一方圖章:「效力軍台」——我帶來一些書,除《夢溪筆談》外,有《癸巳類稿》、《十架齋養新錄》,還有一套商務印書館鉛印本《四史》。晚上不能作畫——燈光下顏色不正,我就讀這些書。我自成年後,讀書讀得最專心的,要算在沽源這一段時候。

我對馬鈴薯的科研工作有過一點很小的貢獻:馬鈴薯的花都是沒有香味的。我發現有一種馬鈴薯,「麻土豆」的花,卻是香的。我告訴研究站的研究人員,他們都很驚奇:「是嗎?——真的!我們搞了那麼多年馬鈴薯,還沒有發現。」

到了馬鈴薯逐漸成熟——馬鈴薯的花一落,薯塊就成熟了,我就開始畫薯塊。那就更好畫了,想畫得不像都不大容易。畫完一種薯塊,我就把它放進牛糞火裡烤烤,然後吃掉。全國像我一樣吃過那麼多種馬鈴薯的人,大概不多!馬鈴薯的薯塊之間的區別比花、葉要明顯。最大的要數「男爵」,一個可以當一頓飯。有一種味極甜脆,可以當水果生吃。最好的是「紫土豆」,外皮烏紫,薯肉黃如蒸栗,味道也像蒸栗,入口更為細膩。我曾經扛回一袋,帶到北京。春節前後,一家大小,吃了好幾天。我很奇怪:「紫土豆」為什麼不在全國推廣呢?

馬鈴薯原產南美洲,現在遍佈全世界。蘇聯衛國戰爭時期的小說,每每寫戰士在艱苦惡劣的前線戰壕中思念家鄉的烤土豆,「馬鈴薯」和「祖國」幾乎成了同義字。羅宋湯、沙拉,離開了馬鈴薯做不成,更不用說奶油烤土豆、炸土豆條了。

馬鈴薯傳入中國,不知始於何時。我總覺得大概是明代,和鄭和下西洋有點緣分。現在可以說遍及全國了。沽源馬鈴薯研究站不少品種是從青藏高原、大小涼山移來的。馬鈴薯是山西、內蒙、張家口的主要蔬菜。這些地方的農村幾乎家家都有山藥窖,民歌裡都唱:「想哥哥想得迷了竅,抱柴火跌進了山藥窖」。「交城的山裡沒有好茶飯,只有莜面考老老,和那山藥蛋」。山西的作者群被稱為「山藥蛋派」。呼和浩特的幹部有一點辦法的,都能到武川縣拉一車山藥回來過冬。大籠屜蒸新山藥,是待客的美餐。張家口壩上、壩下,山藥、西葫蘆加幾塊羊肉熝一鍋燴菜,就是過年。

中國的農民不知有沒有一天也吃上羅宋湯和沙拉。也許即使他們的生活提高了,也不吃羅宋湯和沙拉,寧可在大燴菜裡多加幾塊肥羊肉。不過也說不定。中國人過去是不喝啤酒的,現在北京郊區的農民喝啤酒已經習慣了。我希望中國農民也會愛吃羅宋湯和沙拉。因為羅宋湯和沙拉是很好吃的。

一九八七年二月十六日

紫薇

唐朝人也不是都能認得紫薇花的。《韻語陽秋》卷第十六:「白樂天詩多說別花,如《紫薇花詩》云『除卻微之見應愛,世間少有別花人』……今好事之家,有奇花多矣,所謂別花人,未之見也。鮑溶作《仙檀花詩》寄袁德師侍御,有『欲求御史更分別』之句,豈謂是邪?」這裡所說的「別」是分辨的意思。白居易是能「別」紫薇花的,他寫過至少三首關於紫薇的詩。

《韻語陽秋》云:

白樂天作中書舍人,入直西省,對紫薇花而有詠曰:「絲綸閣下文章靜,鐘鼓樓中刻漏長。獨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薇郎。」後又云:「紫薇花對紫薇翁,名目雖同貌不同」,則此花之珍艷可知矣。爪其本則枝葉俱動,俗謂之「不耐癢花」。自五月至九月尚爛熳,俗又謂之「百日紅」。唐人賦詠,未有及此二事者。本朝梅聖俞時注意此花。一詩贈韓子華,則曰「薄膚癢不勝輕爪,嫩干生宜近禁廬」;一詩贈王景彝,則曰:「薄薄嫩膚搔鳥爪,離離碎葉剪城霞」,然皆著不耐癢事,而未有及百日紅者。胡文恭在西掖前亦有三詩,其一云:「雅當翻藥地,繁極曝衣天」,注云:「花至七夕猶繁」,似有百日紅之意,可見當時此花之盛。省吏相傳,鹹平中,李昌武自別墅移植於此。晏元獻嘗作賦題於省中,所謂「得自羊墅,來從召園,有昔日之絳老,無當時之仲文」是也。

對於年輕的讀者,需要作一點解釋,「紫薇花對紫薇郎」是什麼意思。紫薇郎亦作紫微郎,唐代官名,即中書侍郎。《新唐書·百官志二》註:「開元元年,改中書省曰紫微省,中書令曰紫微令。」白居易曾為中書侍郎,故自稱紫微郎。中書侍郎是要到宮裡值班的,獨自坐在辦公室裡,不免有些寂寞,但是這也不是一般人所能謀得到的差事,詩裡又透出幾分得意。「紫薇花對紫薇郎」,使人覺得有點羅曼蒂克,其實沒有。不過你要是有一點羅曼蒂克的聯想,也可以。石濤和尚畫過一幅紫薇花,題的就是白居易的這首詩。紫薇顏色很嬌,畫面很美,更易使人產生這是一首情詩的錯覺。

從《韻語陽秋》的記載,我們可以知道兩件事。一是「爪其本則枝葉俱動」。紫薇的樹幹的外皮易脫落,露出裡面的「嫩膚」,嫩膚上留下一片一片的青色和白色的雲斑。用指甲搔搔樹幹的嫩膚,確實是會枝葉俱動的。宋朝人叫它「不耐癢花」,現在很多地方叫它「怕癢癢樹」或「癢癢樹」。這到底是什麼道理,好像沒有人解釋過。二是花期甚長。這是夏天的花。胡文恭說它「繁極曝衣天」,白居易說它「獨佔芳菲當夏景,不將顏色托春風」。但是它「花至七夕猶繁」。我甚至在飄著小雪的天氣,還看見一棵紫薇依然開著僅有的一穗紅花!

我家的後園有一棵紫薇。這棵紫薇有年頭了,主幹有茶杯口粗,高過屋簷。一到放暑假,它開起花來,真是「繁」得不得了。紫薇花是六瓣的,但是花瓣皺縮,瓣邊還有很多不規則的缺刻,所以根本分不清它是幾瓣,只是碎碎叨叨的一球,當中還射出許多花須、花蕊。一個枝子上有很多朵花。一棵樹上有數不清的枝子。真是亂。亂紅成陣。亂成一團。簡直像一群幼兒園的孩子放開了又高又脆的小嗓子一起亂嚷嚷。在亂哄哄的繁花之間還有很多趕來湊熱鬧的黑蜂。這種蜂不是普通的蜜蜂,個兒很大,有指頭頂那樣大,黑的,就是齊白石愛畫的那種。我到現在還叫不出這是什麼蜂。這種大黑蜂份量很重。它一落在一朵花上,抱住了花須,這一穗花就叫它壓得沉了下來。它起翅飛去,花穗才掙回原處,還得哆嗦兩下。

大黑蜂不像馬蜂那樣會做窠。它們也不像馬蜂一樣的群居,是單個生活的。在人家房簷的椽子下面鑽一個圓洞,這就是它的家。我常常看見一個大黑蜂飛回來了,一收翅膀,鑽進圓洞,就趕緊用一根細細的帳竿竹子捅進圓洞,來回地擰,它就在洞裡嗯嗯地叫。我把竹竿一拔,啪的一聲,它就掉到了地上。我趕緊把它捉起來,放進一個玻璃瓶裡,蓋上蓋——瓶蓋上用洋釘鑿了幾個窟窿。瓶子裡塞了好些紫薇花。大黑蜂沒有受傷,它只是摔暈過去了。過了一會,它緩醒過來了,就在花瓣之間亂爬。大黑蜂生命力很強,能活幾天。我老幻想它能在瓶裡呆熟了,放它出去,它再飛回來。可是不知什麼時候,它仰面朝天,死了。

紫薇原產於中國中部和南部。白居易詩云「潯陽官捨雙高樹,興善僧庭一大叢,何似蘇州安置處,花堂欄下月明中」,這些都是偏南的地方。但是北方很早就有了,如長安。北京過去也有,但很少(北京人多不識紫薇)。近年北京大量種植,到處都是。街心花園幾乎都有。選擇這種花木來美化城市環境是很有道理的,因為它花繁盛,顏色多(多為胭脂紅,也有紫色和白色的),花期長。但是似乎生長得很慢。密雲水庫大壩下的通道兩側,隔不遠就有一棵紫薇。我每年夏天要到密雲開一次會,年年到壩下散步,都看到這些紫薇。看了四年,它們好像還是那樣大。

比起北京雨後春筍一樣聳立起來的高樓,北京的花木的生長就顯得更慢。因此,對花木要倍加愛惜。

一九八七年二月二十一日

臘梅花

「雪花、冰花、臘梅花……」我的小孫女這一陣老是唱這首兒歌。其實她沒有見過真的臘梅花,只是從我畫的畫上見過。

周紫芝《竹坡詩話》云:「東南之有臘梅,蓋自近時始。余為兒童時,猶未之見。元祐間,魯直諸公方有詩,前此未嘗有賦此詩者。政和間,李端叔在姑溪,元夕見之僧捨中,嘗作兩絕,其後篇云:『程氏園當尺五天,千金爭賞憑朱欄。莫因今日家家有,便作尋常兩等看。』觀端叔此詩,可以知前日之未嘗有也。」看他的意思,臘梅是從北方傳到南方去的。但是據我的印象,現在倒是南方多,北方少見,尤其難見到長成大樹的。我在頤和園藻鑒堂見過一棵,種在大花盆裡,放在樓梯拐角處。因為不是開花的時候,綠葉披紛,沒有人注意。和我一起住在藻鑒堂的幾個搞劇本的同志,都不認識這是什麼。

我的家鄉有臘梅花的人家不少。我家的後園有四棵很大的臘梅。這四棵臘梅,從我記事的時候,就已經是那樣大了。很可能是我的曾祖父在世的時候種的。這樣大的臘梅,我以後在別處沒有見過。主幹有湯碗口粗細,並排種在一個磚砌的花台上。這四棵臘梅的花心是紫褐色的,按說這是名種,即所謂「檀心磬口」。臘梅有兩種,一種是檀心的,一種是白心的。我的家鄉偏重白心的,美其名曰「冰心臘梅」,而將檀心的貶為「狗心臘梅」。臘梅和狗有什麼關係呢?真是毫無道理!因為它是狗心的,我們也就不大看得起它。

不過憑良心說,臘梅是很好看的。其特點是花極多——這也是我們不太珍惜它的原因。物稀則貴,這樣多的花,就沒有什麼稀罕了。每個枝條上都是花,無一空枝。而且長得很密,一朵挨著一朵,擠成了一串。這樣大的四棵大臘梅,滿樹繁花,黃燦燦的吐向冬日的晴空,那樣的熱熱鬧鬧,而又那樣的安安靜靜,實在是一個不尋常的境界。不過我們已經司空見慣,每年都有一回。

每年臘月,我們都要折臘梅花。上樹是我的事。臘梅木質疏鬆,枝條脆弱,上樹是有點危險的。不過臘梅多枝杈,便於登踏,而且我年幼身輕,正是「一日上樹能千回」的時候,從來也沒有掉下來過。我的姐姐在下面指點著:「這枝,這枝!——哎,對了,對了!」我們要的是橫斜旁出的幾枝,這樣的不蠢;要的是幾朵半開,多數是骨朵的,這樣可以在瓷瓶裡養好幾天——如果是全開的,幾天就謝了。

下雪了,過年了。大年初一,我早早就起來,到後園選摘幾枝全是骨朵的臘梅,把骨朵都剝下來,用極細的銅絲——這種銅絲是穿珠花用的,就叫做「花絲」,把這些骨朵穿成插鬢的花。我們縣北門的城門口有一家穿珠花的鋪子,我放學回家路過,總要鑽進去看幾個女工怎樣穿珠花,我就用她們的辦法穿成各式各樣的臘梅珠花。我在這些臘梅珠子花當中嵌了幾粒天竺果——我家後園的一角有一棵天竺。黃臘梅、紅天竺,我到現在還很得意:那是真很好看的。我把這些臘梅珠花送給我的祖母,送給大伯母,送給我的繼母。她們梳了頭,就插戴起來。然後,互相拜年。我應該當一個工藝美術師的,寫什麼屁小說!

一九八七年二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