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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諾是一個樂園

走在山裡的人,坐在石上的人

爬在樹上的人,蹲在河邊的人

快快回到洞裡來,太陽已經落山了……

我正在呼喚你們。

——傣族民謠

過了夏天,走過河邊便會見到馬州人圍坐在蔓草叢生的壩上,一面惋惜著每年被吃的孩子,一面對著河水指指點點。這年受害者的母親是一個傣家姑娘。就是這女人使我無門的懺悔一下子遇見了佛主「帕召」。我開始安妥。總而言之,今夏回到馬州。我們的青春在這裡度過的。從寨子裡出來的人,共四五家。得到回城消息後,聽阿媽回憶寨裡知青沸騰了。尤其阿爸,這幾戶人家沒幾天便帶上妻兒遷到河邊。我們在那兒等著進城的門打開。河邊有座被傣家人稱作「塔諾」的舊式水塔,當年上面坐過一群又一群喜歡玩水的孩子。他們在石榴河邊上沿灘上去三里的地方找到了玉罕的屍體。她阿媽說,世事早有定數!比如,她的出生趕上了傣寨間的動亂。眾人忙於其他,就沒給她按規矩「過秤」,要不,她該叫玉章的。這一直讓她阿媽心裡不安。按我們傣家人的說法,女孩出生後為防生病,要取鹽巴和她過秤,重量和她的體重相同的鹽巴被拿去祭鬼。鹽巴換來的女孩在以後會少病少災。「玉章」就意為「過了秤的女孩」。興許是天意吧,我們被迫安插到這村的時候,也是她第一個喊出了「塔諾」!找到玉罕是意外發生後的第二日。她弱小的身體已經浮腫不堪,尤其是那張白色臉上鑽滿了水蛭,以至於呈現給眾人的是畫滿了灰色的線條,短促有力,感覺上似乎這些線條還在蜷動著。感謝岸邊不遠的一團蓬勃的水草,是它留住了她消逝的輪廓。可能是水流急,衝到這裡時,她被這團草纏住,層層的浪將她推上了石榴河邊最荒涼的一片田野裡。她的故事沒有結束,在這次意外的漂流中。而是多年以後,被故事中的另一個人把它寫成了故事。我不想回憶:晾在陽光下,她渾身散發的淤泥的腥味。都說:緊要的是玉罕得快些埋掉。因為浮腫的身體看來多少有點噁心。枯竭的頭髮裹著大頭,耷拉在微隆的前胸。皮膚鐵青,肚子也是脹得像個氣球。要不是他們曾與這個美麗的姑娘一同玩耍過的話,沒人會認出,那是玉罕。明亮的是那顆痣。在嘴角已經瞇瞇地睡去。之前,他們團團圍住過我,瘋狂地搖動我的肩膀,吼:巖羅,見到玉罕啦,你?說啊,啥時候!見到她啥時候?你們不是老在一起玩兒嗎?我都沒回答。就算我不說,事兒也不會一直沒人知道的。就像我再次坐到石榴河邊的一扇窗戶後,動筆寫這個故事的時候,還是穿著這件剛剛被玉罕的阿媽抱著哭濕了的襯衫。我們為什麼相見?如今來看,「塔諾」又是什麼?多年以來我一直深受折磨。傣族的禮節裡的確有這種事兒。不容你不相信。

玉罕阿媽犯了原來在寨子裡落下的羊角風。三年前他們合婚,大家燃起火把,在河邊跳了三天。笙歌在竹樓上飄揚。年輕的下放大學生,娶了個癆病的傣家姑娘玉月,大家都跟她阿爸說,玉月的病可能沒法生養。她阿爸也沒說什麼。是水靈靈的玉罕姑娘讓她重新走下竹樓……那場村寨之爭正值高潮。羊角風是那年月子裡被嚇的。玉罕阿爸如今在外面,除了朝夕誦經以外就是給人打工,年尾回來。家裡這回出了事兒,人們就惦著她這病,這不,還是犯了。平常一樣坐在院子裡,她在給玉罕納鞋。人們湧進門口都停在那裡,直勾勾看著她。她看了一會兒大家,匆匆站起來,朝人群這邊跑來,彷彿很遙遠的傳來了聲:我閨女……話沒完就淹沒在了送信的人群中,剩下的話呢卡在喉嚨裡,隨著滿口白沫一同流出了嘴角。都怔住時,人又站起來,大家霍地散開,我閨女人又去河邊了?在撈在撈。劃拉開人,她拉著長腔,披頭散髮向石榴河奔去時,村裡孩子們都愛在河邊玩的那個地方,已經聚集滿了議論的人。塔諾好像很遠。很遠。他們惋惜地說:每年到這時候啊,石榴河都會吃幾個人。

蹲在河邊,野鴨在我們頭上轉圈,等你看它時,又沒了,盤旋去了遠處的葦叢。玉罕也喜歡坐在我們當中,到塔諾上面看水。那時候的水裡還能見到大量的蝌蚪,看著它們在水裡隨著水流打滾,我們都可以笑半天。夏天的石榴河,總氣派的。嘩嘩地灑著水霧,離遠遠的看來,岸邊的塔諾忽隱忽現。霧濛濛的大概到了村口才清楚些。孩子們都說這裡是神仙待的地兒,願意來。最近幾年的河水都是泥沙了,來自上游的建築工地。清澈的河水變成土黃色。流動的聲音也很大,幾近咆哮。不遠處大大小小的漩渦在上面打著轉。

此刻,昏黃的水上流的,卻是寧靜而安祥的風。

玉罕問:巖羅,我想不通,不說上面不是山嗎?我聽我阿爸說那的水乾淨。這水髒,那些乾淨的水上哪裡去了?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她,只是看著她嗯了半天。

十四歲的清晨。我躺在床上,採取個還算舒服的睡姿,等著日頭跳過東邊的窗欞。那時是暑假的第幾天,我很想睡個懶覺。巖炳的阿媽可以讓他在假期睡到日頭照屁股呢。為什麼我就不行?我沒福氣的。我的早晨從喊聲中開始,每天都是打草歸來的阿媽拍打房門,用整個街的人都能聽到的聲音叫:「巖羅,起床!」懶覺就這樣結束了。第一次醒來,發現我的雞雞立了起來,那大概是關於玉罕的第一個秘密。

馬州位於冀東平原上石榴河下游的一片濕地旁,世代居住著馬姓樸實無華,卻富有神秘色彩的農民。回城潮中間的那幾年,這裡是城市接待回城知青的「暫留地」。好多人對此印象深刻。當然那時候它是荒涼的。這小批傣族人稱之為「塔諾」的小水塔,就與之遙遙相對,好像很遠很遠。

我們開始都住不習慣,村寨的竹樓都是懸起來的,這裡卻接著地,很潮濕。阿媽安慰我們說等進城,住不了多久的。阿爸死於我上面提到的那場村寨戰爭。大人們都說回城生活就好了。到這挨著石榴河的地方來完全是下下策,是在等待政府的號召。這裡周圍是野地,地上覆蓋著茫茫的草,草低頭了,我們住的這個莊就露了出來。一條公路與外界粘連著,路的半截兒就是一條長長的石榴河。我們從小就在河邊,從村寨出來也沒有離開過水,傣家人好像有種天生親水的性格。

這條河的岸邊,每到春暖時節便開滿花,到了石榴的季節,最美的就是一樹的紅牙。亮晶晶的,如寶石垂墜。河水上流淌著清亮,站在我們經常玩的那個塔諾上看,似乎是很淺的,小魚飛在其中,尾巴在陽光下扯出晃眼的光。玉罕說過,她喜歡這裡的水。事實上,幾乎所有剛搬來馬州的小孩都喜歡。我們常到河邊,趕上石榴熟了就吃個滾瓜圓。平常也去,到那個塔諾上看水和魚。周圍灘涂上,雨後積滿小坑,就會多出很多摸魚的小腦袋。水退了,岩石也圍出大大小小的塘。偶爾,孩子們會撿到上游漂來的木頭,拿回去的一般情況,就會受到大人的表揚,暫時饒了他們去河邊的事兒。莊裡的大人都不准孩子去河邊,因為他們每年都會在大家的口中,得知那個石榴河的傳說。可那個年代的人見木頭還是忘了那些。畢竟孩子提前懂得了「持家」的小道理。

如果沒撿回東西,去塔諾那,玩回來就要為了不挨打而說謊。這點所有去過塔諾的孩子都會同心協力。當然,結果卻屢屢露餡。為什麼是我們?這次,為什麼是我們!是玉罕、巖炳和我?

巖炳活脫是一隻猴子。他家門口那時候長著一棵老大的桑樹,大得擋住了他家窄小的院落,記憶中那有種說不出的古怪。每次找他,一到那裡,就會感到頭上是陰暗的,風聲沙啞。我可以證明,巖炳的童年幾乎是坐在樹杈上過的,尤喜和我比爬那棵古怪的樹。我記得是贏過他兩年,到第三年就沒能爬得上去。也奇怪,樹到了結果的時節,我們要摘,果實越結越高,後來感覺到:樹上凡結過果的地方,都沒再長過葉子,而是往上拔。巖炳家的樹上結著高高的紫色的桑葚,比牆高一垛。巖炳不用梯子爬上去,站在左數第三根樹杈上,得意地摘到桑葚,再衝地上笑。桑葚的事兒上,我和玉罕只能在樹下等著吃,看著他甩著屁股蛋兒往上蹭,就那麼順著那道陰影一直上去。

我和玉罕那時候就已經是懶得動的人了。除了蹲在地上等巖炳扔下大大的桑葚,就要說她曾早晨起來練習跑步的事,一個早上之後就停了,我們那天都埋伏在路旁,要看跑步,遠處路上搖搖擺擺地過來一個影子,近了大家才哈哈大笑,說那像個鵝!鵝!鵝!也可能是因為這個,總而言之玉罕從此放棄了這個過早的改變。

我們三個爬上石榴河邊的塔諾,一同朝拜過西去的村寨。

現在回憶起來,還是弄不明白這種多少帶有浪漫意味的組合,或者是虔誠從何開始的,還是同為傣家人?又是馬州的鄰居?我們遷過來之後,的確住得很近,一排上東西向,共五戶人家。我家過一家就是巖炳。他正中,左邊是玉罕家,右邊住著一個五十多歲的孤寡老頭兒。我們叫他老嘎。

村上大概沒人喜歡這個老傢伙,可能是大家罵他打女兒。因為,有段日子常聽見午夜乍起的尖銳的哭聲,起初很大,慢慢地低下來,像越來越遠,有到塔諾那麼遠了吧。阿媽討厭老嘎我看得出來。有一次偷聽到河邊那些人也說起了他,還說「那操性」!我記得好像問過阿媽,漢人說的「操性」是啥?玉罕跟我們也說過:得躲著那個漢人點兒!為啥?我問。她說他們都說他不好呢。哦。

是巖炳「哦」了一聲。他是三個人中年紀大的,先上學。等我小學一年級,他卻還是和我做了同學,也和我一樣背不出乘法口訣,算不出最簡單的題。老師考我題目的時候,巖炳就在不遠,正默寫老師罰的三百遍口訣表。看了一圈周圍,大家都低頭。只有咬著筆頭的玉罕,反而頭抬得高高的看著我,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寫。她表情如果嚴肅了,那顆痣就顯得很呆板。溜溜的眼隨我的橡皮轉來轉去。

老師喊:「不會?還不會嗎?抄三百遍去!」

就在這個最不合時宜的時候,也是我多年以來,一直夢見也說不清的情景:一顆痣飛進了我結巴的嘴。後來有點文化的小姨來幫我搞好學習,也是問問題。

「二八多少?嗯?」她怒視著我,我卻不會。扭頭卻看見了小姨懷裡的玉罕,「十六嘛」。突然冒出的這句話,讓我一陣臉紅。剛進門的阿媽也愣在那兒。

那年玉罕六歲,沒上過學。這是她第一次在智力方面贏得我媽的心。從此以後,她總是在各種比賽背詩做算術背乘法口訣表上讓大家讚不絕口。表揚人家聰明的孩子時,我和巖炳的阿媽,於是就總不約而同地忽然想起了我們倆,然後說:「我家那笨蛋!」

玉罕很快成為全馬州村人眼裡,最聰明最聽話的傣家小孩。只有我和巖炳知道,她更喜歡和我們一起去偷塔諾邊上老嘎的西瓜。老嘎那兒有塊地,夏天我們玩累了,就去偷西瓜。有時,老嘎不在,有時在,玉罕就出主意調虎離山。雖然忘記了那東西甜不甜,但現在依然可以體驗當時的心跳。

石榴河邊上滿是野花。從前每年春天都會按時開放,而那年,花開得是從來沒有的繁華。它們稀奇古怪地開放,有點兒讓我想起那棵越長越高的樹,也是那種說不出的古怪。

我們都坐在塔諾上,野花在我們下面,水裡有時候會映出花的影子,玉罕看著水說:花睡醒了。大概聰明的孩子都那樣,她總是用我們很難理解的奇怪言語,來描繪東西,比如那只叫黃蓉的貓,在我們眼裡,那是一隻成天發春的貓,平常就在屋頂的麻袋上打呼嚕,好像老氣管炎一樣,整個喉嚨裡都塞滿了痰。我們上去往那一摸總是熱的。而它卻不見了。我一直感覺它就在我們附近盯著我們,這種東西我和巖炳都討厭。

有次我們問玉罕貓哪兒去了,她說貓掉爐坑裡了。多笨的貓。火燒焦了它大部分的毛就更難看了,終於看見它走在牆上也不那麼悠閒的樣子了。巖炳趁著玉罕不在,就把它捉來往天上拋,然後它喵一聲,飛快地竄開,我們就笑,得意勁兒不亞於玉罕背了一首詩在班上又得了一朵紅花。

玉罕的這隻貓是寶貝。因為黃色的絨毛被叫作黃蓉,記得她給它縫了一個小褂。我們就都笑倒了,棉襖布亂七八糟地拼一起,貓穿上彆扭,從樹上到屋頂到牆上蹭來蹭去的,口裡不停地叫。說實話,我一看見那隻貓就想起玉罕。

放學我們不偷著去塔諾,就是在村裡轉圈。我看見過玉罕無數次地幹一件蠢事:很開心地抱著那隻貓嘰哩咕嚕地說話。更可笑的是,她一度為這樣的行為感到自豪。

巖炳說:這是傻子幹的事兒!

他很了不起。他是我們當中最早使用這種馬州大人們很流行的話的人。尤其是還能上最高的樹,並且能夠站在上面撒一泡最長時間的尿。當然也包括發現那一年的野花開得如此好。是巖炳帶我們去採花的。我們捧回大把的花,然後玉罕在自己的頭上戴了很多花,她梳兩個小辮子,在辮梢上,髮夾裡,都插上花。那次,我們追著她,唱著《打靶歸來》一路向塔諾奔跑而去,塔諾好像很遠很遠。到塔諾,好像費了好半天時間。

當我們氣喘吁吁地坐上塔諾,石榴河緩緩地流去,玉罕頭上的花也蔫了一大半。巖炳撇嘴說她臭美大辣椒!你說誰!你。你。你。他們總是在這時候吵架。我和巖炳其實在暗地裡一致認為玉罕很「妖精」。

為此我們吵架的時候,都會罵她妖精。她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妖。每次,穿著阿媽給她織的彩毛衣,戴著滿頭的花得意揚揚地沿著下河的路走下去,穿過那條路,一路走很遠到家。有時候塔諾真的很遠。她要帶一株花種院裡。玉罕家的院是我們那排房裡最漂亮的院落。她也是穿得最好看的姑娘。繞過小街道,那裡是個花園。玉罕的阿媽在園裡種滿了各種各樣的花,尤其是花開的季節,遠遠地,站在塔諾上面就能看見深色的村莊上有個明亮的地方,像一個痣。到夜裡,她家的花香就會夜奔,像我們撒歡地跑,我們離得近就會很刺鼻,相信遠處的人家也會聞到。我不太喜歡那種香味,過於濃郁,讓人發悶。童年時卻習慣了那種味道。

是我們三個一起,把那棵從野地上拿回來的花,小心翼翼地種在園裡的。阿媽給我們吃了西瓜,那年的西瓜青瓤。巖炳剛巧換牙,那天神奇的被西瓜肉咯掉了一顆。他一邊捂著嘴,一邊無意中說,老嘎家的甜!說這話的時候,大家還都沉浸在張嘴閉嘴把西瓜肉順進嗓子的歡樂中。

突然,飛過來一塊西瓜,巖炳「啊」地塗了一把臉。他這才看了看我,我又看了看玉罕。她狠狠地吃第二塊。巖炳挨他阿媽打是後來的事。活該他倒霉又是不會背詩,巧了玉罕坐旁邊,每次都是玉罕低聲告訴他,這次沒有。巖炳媽從玉罕那裡驗證到確切的答案後,痛打他一頓,說所有的小孩都該向人家玉罕學著點。之後是巖炳氣乎乎地說:再也不理她了。

我們很快融入了漢人小孩玩的「誰是木頭人」的遊戲裡。那大約是1984年最流行的。記憶裡的幾個朋友,有的維持到現在,有的匆匆隔斷,都是在那個遊戲中開始的。至今我都不能明確說出「誰是木頭人」的明確意義。有次和朋友坐到一塊說起了當年的遊戲。他說起了幾個,比如風箏,比如水槍,比如沙包、毛人、玻璃球……唯獨沒有木頭人的遊戲。那是我們當年這些小孩最喜歡的遊戲:一個孩子在牆上拍,時不時地轉頭,一堆孩子在後面,以不同的速度向拍牆的孩子移動,手拍到了那個人,他就還要再拍一次。若拍牆的牛頭看見誰動了,就輪到他拍。大概就是這樣,到牆邊,我說,人少不好玩,還是叫玉罕吧。巖炳非說不,很堅決的樣子,不再理那個人精了。我說:傻子,不會報復嗎?我媽還老是給她吃蘋果呢。我看不慣她……

他答:我看行!我的這個很沒創意的說法,反而引起了巖炳的興趣。我們躲在塔諾上,先後談論了幾條做法:比如綁到豬圈裡讓她聞屎味,哄到河的上游就跑,讓她一個人回不了家。

我說:不行,大人找著了,肯定挨打。我們是不討喜歡的。要不你把那事說了吧!剛出口,巖炳就變了臉,操的!日本鬼子過來,你第一個叛變!那事能說?不能?我當時還是沒想明白,他說我可不是——叛徒——

接著想別的。巖炳說,怎麼辦?怎麼辦?最好讓馬蜂蟄她,讓她臭美。

河邊的不是有馬蜂窩嗎?我們哄她去那兒。

塔諾邊上的確有一棵樹,下面長著一片各種顏色的野花。樹上的蜂巢,也是上次去採花時見到的,只是不知在不在了。

這段時間又沒下雨,是不輕易搬家的。他說的時候,我們已經上玉罕家走去。

玉罕的氣消得比誰都快。見我們來,還嘿嘿說:欠砸吧你,巖炳?我們沒說話,就說,去塔諾,去不去你?她說,去呢!去呢!出莊,過去一片小林子。玉罕一隻辮子,辮尾上跳躍著一隻碩大無比的結兒。一路走一路看著雲。

「好看哦。」

巖炳橫她一眼,倏地把鼻涕一吸,那團黃色縮回去,不一會兒又探出腦袋。據巖炳說他感冒就是砸西瓜那天下午開始的,他非說是看看有鬼吧。我倒覺得是我們上塔諾,商量報復玉罕那天,風很冷,他光著膀子惹的。他說我胡說!還說:我他媽感冒你比我都清楚?這麼一問,我就沒話了。所以,我們走在路上,他鼻子與嘴巴中間那道小溝裡永遠都窩著一團水,或者是來自於鬼,或者是來自於著涼。

玉罕會說巖炳是條鼻涕蟲的。我偷偷地想。巖炳也不會等著,會說她是個臭美大辣椒。我從策劃就知道這一路會是這樣,這不。「鼻涕蟲!」「臭美大辣椒!」果然是灑了一路。

再往上去就是塔諾了,往旁邊走不遠就是那棵樹。還沒往上去,人就停住,玉罕又哭了,滿口:「你敢罵我!你個鼻涕蟲。」「真麻煩。」巖炳看了我一眼說,「你幹嗎又哭!」

他沒看玉罕的時候,我看見了那種我們從來沒有過的得意跳上了她眉頭,嘴角的小痣似乎也開始躍動。就像那天我恍惚中看見它飛似的。繼續往上走,巖炳已經牽著玉罕的手。

塔諾好像很遠很遠。終於見到那棵樹。在岸的不遠處,紅的花已經被風吹得東倒西歪。因為離村莊遠,樹上還能掛些半青的果,還沒開敗的花朵,白色的,在風中晃蕩,幾隻蜜蜂就嗡嗡其間,一會兒東,一會兒西的。

玉罕說:「巖羅,那條枝上有一個果呢。」

並指給了我。

我說:「嗯,見了,摘下來,可歸我。」

「我見的!」

巖炳說:「真沒用。我去摘,你可別再來一場。」說完抱著樹往上爬去。

我在樹下,又回到幾年前,爬樹比賽時就這樣。一切好像都過去了,樹上的巖炳完全改變了我們塔諾上的計劃。樹上傳來一聲叫喊。我一驚,玉罕也愣了。

那個此刻已經煙消雲散的陰謀,好像又抓著我們不放。巖炳喊著:馬蜂來了!從樹上滾下來。我們往回跑,從聲音上分辨是整整一大群馬蜂在那兒盤旋。我狂奔,忽然聽見後面玉罕叫。沒等我停下來,馬蜂已經密佈過來了。我是一直聽不見嗡嗡聲為止,才停下的。只是我一個人,站在塔諾下。

等我們坐上塔諾,看著石榴河的水罩上一層黃昏的霧氣的時候,巖炳的臉已經腫了,玉罕趴在他身上哭。是我們跑的時候,玉罕讓石頭絆倒了,巖炳撲在她身上,一直等馬蜂大軍撤退。

他看著我叫了聲:叛徒!

我就笑了,玉罕給了我一拳,你笑啥?比你俊。

是是是。我沒那麼好看。

說著我下了塔諾,回去吧!我怎麼越看越覺得到家很遠啊。

玉罕問:回了說啥?

我不管你們了,說玩藏貓貓了,巖炳貓到馬蜂窩去了!哈哈。巖炳一使勁,可能是想打我,卻沒有夠到,我就咚地著地了。

塔諾好像很遠很遠。水皮上的那層霧氣散了以後,我們就到家了。我和玉罕挨了大人的臭罵,巖炳左臉已腫成了饅頭,只是右邊仍黑瘦如初,他就躲在家裡怕人笑話。我們那段也給關在家裡,但有機會了,還是溜他家去。巖炳那年,第一次老實在家寫了作業。我們一起做的。為此,巖炳媽特別歡迎玉罕,說是她起了帶頭作用。

我們很久沒到塔諾去了。

玉罕的阿媽不知何故,緊緊地看著她,彷彿踏到岸就會咕嚕到水裡去。我和巖炳挨打的理由,會是衣服蹭個洞,不做作業之類的,玉罕挨打只有一個原因:去了河邊。

黃昏來到我們村,從馬州東部吹來的風讓一切反而更平靜。夏天的晚上,大家都喜歡坐在她家的院子裡乘涼,聞著小花園的清香。

我們在黑夜,則最喜歡玩藏貓貓。巖炳總是藏到他家豬圈上,很容易把他找了出來。玉罕那天躲到哪裡去了?我轉來轉去好幾圈,沒見她影子。巖炳偷偷告訴我,準是躲老嘎那去了!算了!原地等一會兒,我很快失去了耐心。這時我媽過來說老舅來了,還帶了一隻能吹出聲音的葫蘆。嗯?葫蘆還能吹出聲?

遊戲就這樣散了,我隨媽回家,這個老是帶來奇怪故事或者東西的小老舅,每年都會過來我家一次。這次是報喜,說是娶了一個饞懶的女人,生活的壓力大了,到這裡來找點零工,希望賺點錢回去……看上去阿媽和他一下子都陷入了憂愁。

老舅的那些沉重生活和我毫無關聯,我總是為他帶我去河邊地裡捉蛐蛐的那年夏天陶醉不已。我破例第一次帶大人去了我們的塔諾,我向他炫耀這塊我們總覺得神秘無比的領地,他沒理我,而是摸出個破舊的口琴吹給我聽,樣子和現在完全不一樣。他越吹越起勁,石榴河水好像懂人事似的,浪花翻得富有節奏,一層退去,一層攆上來,一層層地附和著。

這個結了婚的老舅,還和捉蛐蛐那年一樣,拽著我講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因為他家在石榴河的上游,對於我們這些下游的孩子來講,上游往往不只是河,彷彿上面除了散不盡的水霧,也罩了層神秘。

常聽說從上游衝來了一個人啥的。玉罕問過上游有鬼不?巖炳每次都心不在焉,他都說問你呢!然後拍拍我。我?等我老舅來了問問。人們說那些都是河的事。老舅說有個老鄉在外打工干建築,晚上夢見死去的親人趟過河水,上莊裡找他。還有名有姓地問了很多人,哪去了?說是去打工。問啥時回來?答每年春節回來。有事兒?那人無奈地說,我們蓋屋子,要問他有沒有大釘子,打房梁小的釘不進去……你猜怎麼?他死了。下午綁腳手架,他們在一塊兒呵呵。突然,人就死了。「咚」的一聲響,奔下樓就看見這個老鄉鑿釘子一樣,把自己釘在了一截豎直的鋼筋上,剛巧是屁眼進去,後背露出了鮮紅的鋼筋頭兒。這個釘子大啊。後來,還是他們集體趟著河水把屍首送回了村裡。

老舅不管我愛不愛聽,顧自吹起那個奇特的葫蘆,葫蘆的聲音不是很尖。那年的夏天,是刺癢癢的,聲音上了院牆,直到了那棵桑樹上去,然後,一片葉子落下。玉罕、巖炳不知在不在院外聽。過後,巖炳在塔諾上,宣佈我有個很牛的老舅,那葫蘆吹得——

現在回憶,老舅講了很多真假難辨的事。現在故事大半忘卻了,唯獨講故事時低沉的聲音,一直沒有消散。在耳邊說話一般,這些神秘為什麼老從那裡漂過來?我一直回憶。和老舅待在家,到他啟程回家那天。他前腳走,後腳巖炳就神秘地把我拽到他家屋後,說,玉罕呢?我說這兩天一直在陪老舅,不知道哇。

他急了:「藏貓貓那次,還記得嗎?你老舅來那天!我去老嘎家柴房裡找玉罕,結果老嘎把玉罕堵到牆角嘿嘿笑。他扭頭看見了我,露出很凶的樣子,說要是我跟別人說就變鬼把我吃掉……我想了好幾天了。」

「鬼,你信?」巖炳問。

「老舅也說有。」沒轉彎,一下想起老舅講的那些傳說。鬼?說不清。我有點想起了那些睡不著的夜晚。

「阿媽也給我說,我不怕。要不是玉罕叫我別說出去,就告訴阿媽了。她就會哭。」巖炳輕蔑地說,「陪了她好久,還把彈弓給了她。」

我問:「見她啦?」

巖炳好像很無趣地說:「沒。」

她沒有出門。這好像是我們以前都沒有碰見過的事情。說真的,我覺得這是件頂不好的事情,多不好,又想不到。巖炳建議當天下午去看她。到玉罕家裡時,她阿爸阿媽去下地了,只她一個人在。見我們進門,她沒跟我們說話,在臉上輕輕地掛上了那種奇怪的表情。我們辨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那天,我們玩起了很多遊戲,玉罕的阿爸阿媽回來時,我們都很累了。在炕上不知為什麼而發呆。阿媽讓帶玉罕出去玩,丫頭這兩天老在家裡。巖炳你大,懂事,看著她,別去河邊……

時至今日,我也不知道大人們為什麼那麼在意一條河。我們沒去塔諾玩。我們在村口。當時夕陽落下,爬到高處,塔諾好像很遠,到了天早就給黑死了,晚上誰去那裡呢?據說,塔諾上可以聽見過去那些孩子玩耍的聲音。他們死的時候,模樣都很好的,個個笑容明媚。他們消逝於石榴河邊的某年夏季,時間匆匆流逝,他們沒死的話,塔諾應該沒我們的份兒。孩子們喜歡它。

剩下的日子裡,我們倆常蹲上牆頭,河畔上飄起來一片煙塵。從煙塵裡衝出一輛車,巖炳和他阿媽就坐著它沿石榴河,路過遠處的那個塔諾進了城去。村裡人羨慕巖炳的阿爸當時在城裡機械廠已經當上車工,夏天他們一家三口都會到比塔諾還遠的地方相聚。

巖炳進城後,玉罕也很少出門了。她阿媽對我阿媽說:玉罕自己待在家裡看書寫字呢,一點也不要操心。真是姑娘大啦。阿媽回來自然就把我臭罵一頓,我也被關了起來。暑假作業我就在那幾天寫完的。

天氣熱得人在哪兒都流汗。巖炳家有一棵樹,因遮了大片的蔭涼,院裡擠滿納涼的人。巖炳他們剛回來,談笑間,他阿媽臉上還閃耀著幸福的疲憊,說是就快進城啦,那邊給安排呢。巖炳也給我拿了些大糖塊很好吃,囑咐我說,給玉罕的,你別吃。這是你的!給她送去時,玉罕正抱著那只黃色的貓,在花園旁邊看著當初種野花的地方出神。

「喂!臭美大辣椒!」巖炳去捂她的眼睛,沒摀住,玉罕用了很大力氣把巖炳甩了出去。我當時笑了,玉罕可以啊!等巖炳爬起來才生氣,大辣椒……對了,給你帶了糖,巖羅。

我把糖雙手捧出去時,玉罕很高興,還說:「你——我就不摔了。」

我們坐在小凳上,像隔壁的大人一樣開始說些事。巖炳從城裡給我們帶來了高樓大廈上的趣事,我講了暑假作業上很多的小笑話,玉罕那時應該是說它的貓了……每年這個時候,我們都會把那些事情重複一遍,彷彿重複可以讓它更精彩似的。

玉罕今年有些奇怪,說的是我們還不明白的事,忽然冒一句:「知道小孩是從哪兒來的嗎?」

巖炳比我們大,他說:「男的和女的睡覺睡出來的!」

「睡覺小孩子就會長出來?」

她好像很害怕,看了我,我說,才不是。我老舅說那個了,女的就有小孩了。

「哪個?脫衣服?」玉罕的目光,誰也沒注意,就在我們一問一答之中隨著話頭迅速地轉移。

我撓撓頭:「知不道。不過,阿媽說我是從河上漂過來的。老舅的話都很神,你們知道的……」

「我也是從石榴河上漂來的。阿媽說的。你呢?」

玉罕愣愣:「我知不道。我們都是河裡生的,像魚似的?」記得玉罕最後說,今天問過阿媽了,還差點被罵一頓。然後,1984年的我們就開始被這問題困擾。

才清早,知了就瘋了。巖炳到我家說,去黏知了。不要浪費好天氣啦!

他說:「聽——多少啊,我都做好麵筋了。有竹竿吧?」

我們拿著竹竿出門。往那片河邊的林子走去。塔諾很遠。去河邊?好久沒去啦。我們每次去塔諾都會是三個人。

巖炳問:「叫玉罕?」

「叫,叫吧。」

「她阿媽知道,我們會挨罵。」

我們還是叫了,悄悄從房子後面的窗裡,叫的玉罕,窗口很小,掛著發白的小窗簾,不會想到裡面是她,玉罕從昨晚就趴在窗戶前發呆了。我們一叫,她就撩開窗簾,我嚇了一跳,在小窗戶裡我們看見了對方,去塔諾嗎?

玉罕說著從後門和我們一塊兒跑出了莊。穿過那片飄浮著知了叫聲的林子,從那裡下一個斜坡上去,眼前就是那河,河水流動得平靜。是湧水季,水面漂著上游下來的雜物,還有就是乳白的泡沫,岸上有些地方已經給沒過去了,那些野花敗了,凌亂地趴在陽光下。夏天使它們異常平靜,靜得像河水。

還是,巖炳眼最好使,很快發現塔諾底下也是水,已成了個水塘,塘裡漚著流沙。那些笨蛋的魚兒在水裡面,晾著閃光的鰭背。我跳到水裡,魚兒像蛇似的四處亂鑽,癢得嘿嘿笑了。

玉罕說:「你笑啥!看你的褲子。」說話也走進一個塘。

「誰像你們女孩子那麼怕事。」巖炳跳下去。玉罕也許是沒聽見,一個人站在那裡看著腳下的沙子,你知道河沙在腳趾縫間蛇一樣滑過去的感覺是多麼讓她興奮啊。等我們倆人回頭看到玉罕的時候,她的腳已經被埋入稍稍有些硌肉的黃沙,而她是目不轉睛看著的,之後是腳踝、小腿肚、膝蓋上沾了沙,我們才晃過神來大喊,你傻了?

玉罕低低地說,也不知道是誰傻!

你們知道這就是可以埋人的流沙嗎?

話畢,一個人往塔諾上爬,很久也沒有動靜。我們上去,她在那兒眼睛紅紅地看著,很近的蒼黃的河,變著不同的節奏流淌。

「漩渦!」玉罕說。順她指去,水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漩渦。鳥在上面飛。

「阿媽說前兩天,有人看見從上游衝下來個人,好像是抱著很大的木頭才沒被吃掉,不知那個人後來給救上來沒……」

巖炳說好像也聽說了:「死啦!這麼大的水,肯定救上不來。」

「不咋嘛!」

我們都沒有反應過來她指的是什麼,就又說每年這裡都會死人的。所以不准我到這裡玩。他們都說有水鬼。我才不信。巖炳和我當時突然又都不信了,但我說:可我阿媽也這麼說。

「聽說前年淹死了倆,兩個玩得很好,站在這岸邊,有個開玩笑,推了另一個小孩下,結果那個孩子就死了。是鬼嗎?」

「才不信你。」玉罕不相信。

巖炳說:「真的。人家說另一個小孩去年也莫名其妙死了呢。有兩年——對——這裡都沒有人敢來。」

現在想,馬州的荒涼,這條帶有傳說的河,多多少少是其中一個因素。玉罕看著我們,沒有說話。巖炳說遷到這裡的事。不是阿媽想從寨子裡出來,和阿爸一起,沒名額進不了城裡,才不來這鬼地方呢!

我們沒吭聲。馬州的大部分知青,也許都是這個原因暫時在這裡等待進城的。城市的門還關著,人們卻來得太早。

「另一個也死了?」玉罕扭頭問巖炳,他說是那個先掉河裡的小孩叫他去的。嘿嘿。就是這樣:「玉罕,玉罕。」

巖炳嗓門真的很亮,在風裡傳得很遠,很遠。

「水真臭啦。上游的人都在幹什麼?」玉罕嘟囔,「水鬼挺好玩的。」

我說:「那是大人拿來嚇小孩的。我問過老舅,他給我講的很多鬼故事都是哄我玩的,有些是自己騙自己的。巖炳,你真夠笨的讓老嘎給嚇得夠嗆。」「那天問你,不是也說有鬼?」

「什麼?巖炳,你……你……給巖羅說了?」

巖炳這會兒才有點慌神:

「我就問巖羅有沒有鬼。」

「老嘎是壞人。」我說完,玉罕迅速退了退,又看著我和巖炳。眼裡的淚水慢慢洶湧起來。

我從沒見過玉罕這樣。她站起來瞪著巖炳說:「恨死你啦!你們都是壞人啦!」她最後的一句話。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從塔諾上跳到風中,然後被風送到河裡最大的一個漩渦裡。沒有再喊出一個字來。就像塊石子一樣被饞嘴的河給吃了。巖炳臉色煞白地看向我,我想我正不知所措地看著水面。再往水中望,人已經完全消失在水中。我們坐在塔諾上面傻掉了。幾隻烏鴉從我們頭頂飛過。

人們都說玉罕的死是因為生得好。明年這時,水鬼再來,也許那就是玉罕。你們再也不能去塔諾了。當時故事的情形是:我們清醒的時候,巖炳正大口喘氣一臉潮紅地看著我。

我們是這樣說:

「這事,絕不能讓大人們知道。」

巖炳看著我,不再說話。

「他們知道了我們就會挨打的,是我們帶她來的。說不定還會說我們把她推下去的呢。」

「那你說怎麼辦?」

「知不道。」巖炳說。

「我……」

巖炳說:「你害死她。你提起的老嘎。」

「這是你告訴我的。」

那天上午,我們在塔諾上真正地打了一仗。我鼻子流著血回到家裡。巖炳在那片林子裡飛快地從我的身邊跑過去,頭也沒回。我們默不出聲地,結束了這個上午。

聽見玉罕的阿媽呼喚她的聲音時,已是中午。先是在院裡叫幾聲,然後挨家挨戶地問:

「見玉罕了嗎?見玉罕了嗎?」

問到我的時候,我說沒見。傍晚時,呼喚的聲音已經聽上去很可怕了。玉罕!玉罕!玉罕!我在屋透過窗紙,看見了大人們在那裡集合,一隊人奔去塔諾。

「夏天啦。」他們說,「萬一玉罕去了河邊,會被拿替死的。」

下游一台抽水機邊的人們在兩天後發現了一具屍體。我想說的是後來,當年秋天,我過早知道了現在困擾我的失眠的原因,吃過很多藥都無濟於事。是佛主「帕召」的懲戒令我在故事結束多年後,回到這裡,面對河水,面對筆下的人物。剛進村,玉罕阿媽就認出了我,並朝我撲來,問現在城裡好不好時,我還在那次事件的驚悸中,寫下了故事的開頭:走在山裡的人、坐在石上的人、爬在樹上的人、蹲在河邊的人,快快回到洞裡來,太陽已經落山了……直至現在躺在床上閉眼,從玉罕家院裡竄過來的氣味,即使蒙上被子,仍從被面裡滲進來。河水流過,耳畔彷彿一個小女孩的嚶嚶哭泣。我幻想西去的村寨笙歌瀰漫。

馬州人都說玉罕阿媽可憐。「回城潮」終於開始,我見過她幾次,都是在去石榴河的路上。我坐車從河旁的公路經過去城裡建房子。聽說玉罕的事後,她每天坐在那個塔諾下面發呆。不定在哪天你就看不見她了。很多人說她整天想去見閨女。大家還說,看玉罕阿媽瘦得那個樣子也活不了多久。花園殘落下去,我們一塊兒種的那株野花,本來已要開花,現在卻枯萎了。我聽說,巖炳更喜歡去到河邊,他不是去玩耍,而是一個人坐在那裡沉默。而我——再也沒走近過塔諾,不管到塔諾到底有多遠。

這次,我回來特意去那時住的房子。從前的房子在,也只剩老嘎的家時有炊煙飄起。他的女兒們都沒嫁出去。偶爾,聽我阿媽遮遮掩掩地說起他的兩個女兒如何跟錯爹,要是當初跟阿媽走了,不至於如此結局。

讀者朋友啊,這懺悔對你們沒有意義。你們關心我的罪孽。阿媽一天突然問我還記得小時候,常在塔諾上玩的那個巖炳嗎?前年,淹死了。她說起這些時,表情平淡。事隔十二年。哦。你知道的。石榴河水從不在乎多一個小鬼兒。玉罕死時十二歲。寬恕我吧,帕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