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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窗

煙從那間帶後窗的房間裡升上了屋。每個清晨,白胖的雲都會在那兒停留一會兒,新一天的開始就從它們飄走的時候開始算起。現在,孫子孫女一邊聽著老人說石榴河名字的由來,一邊幻想岸邊石榴樹開花時燦若星雲的景象……

「裡面肯定藏著什麼!」蘇小帥下樓梯時,跟姐姐小聲說。姐姐蘇紅十五歲,他十歲。他們說話時,眼睛都直勾地盯著那間上鎖的房間。

蘇紅:「你見啦?」

蘇小帥:「我就知道。」

蘇小帥把被子蓋在頭上。

舊物塞滿了帶後窗的房間,奶奶總說有時間清理。每天一蒙亮,她起床誦經焚香。天亮後唱幾段《心經》。再把香灰倒入一個罐子,在爐中燃上新香……這些事似乎佔據了奶奶全部的時間。

蘇小帥和蘇紅住的地方距祖宅不遠。天亮出發,沿河坡走到陽光鍍黃了河水時,拐彎就到。他們時常跑去看奶奶,奶奶也走同樣的路去看孫子孫女。後來,情況起了變化。老人的兒子在下游謀到差事搬去了城裡,他們住竹樓的房間空了出來。過了一段日子,蘇小帥來看奶奶,意外發現姐姐和他住的房間也填滿舊物。

蘇小帥傷心地看著奶奶。

「怎麼啦?」

蘇小帥坐在樓梯上,看了一會屋子,才把頭轉過來。

老人拍著他的頭,說:「等你們來看奶奶,我再給你們整理出來。可以來我這兒度夏天。城裡夏天太熱啦。」

「我住那一間。」

「好。等有時間了,我就清理出來……」

回城以後,蘇小帥找到姐姐說了這個事情。

「你確定是那一間?」蘇紅看了眼弟弟。

這間沒窗的房是他們幫著奶奶收拾出來的。那日,父親把他們送到奶奶這裡,有事就離開了。奶奶就神神秘秘地把他們引向了那間房,在他們面前,第一次打開了那道門。吱、吱、吱三聲。裡面的東西山一樣堆著。他們呆立在那互相看了看。

奶奶忽然小聲說:「鑽得進去嗎?」

蘇小帥鑽了進去。他在裡面爬了一會兒。忽然,門關上了。

「啊。」他喊了一聲。蘇紅才又把門拉開,奶奶和她在門外笑。

「有本事,你也來!」

蘇紅鑽了進去。姐弟倆來來回回,奶奶站在門口接應,半晌才把東西一件一件運出來,又一件一件堆在廊上。

「輕點,輕點!」奶奶說。

等物品從他們眼前慢慢塌下來,地上露出一張床。床下填著很多盒子,本來蘇紅抱出去要扔掉,卻被奶奶攔下,她說忘了裡面裝的什麼,得再翻翻。

後來,盒子也擺滿了屋外的廊子。等別的收拾好,奶奶從樓下搬來床單和枕頭。她把床鋪好。然後,看了看廊子裡的姐弟笑著說:「快來。看,多好!」

蘇小帥沒幹過活。這次給累壞了,他靠著樓梯坐著。老人說完話,回頭遠遠看到了他。只有蘇紅走了過來:「瞧——」

奶奶:「孩子累壞啦。」

「奶奶,這裡挺不錯的!」

「是呀,當年可不覺得。」

剩下要做的活,就是打髮廊子裡這些盒子了。本來說不用他們。

奶奶:「等你們走了,晚上自己來。」

蘇紅覺得那樣奶奶會很累的,就非把她按在了椅子上:「奶奶,你坐這裡看我們給你翻好啦!」

蘇小帥:「奶奶,我們一樣一樣拿給你看吧?」

他們就開始了。

「瞧!」蘇小帥說。

他們在盒裡翻到一沓照片。

「還有這張,也有她。」蘇紅懷疑地說,「又瘦啦!」

「不是一個人!」蘇小帥舉著照片跟奶奶揮。

坐在椅子上的奶奶看著他們微笑。

「不是!就不是!」

蘇紅急得撅起嘴,脖頸紅紅的。不一會兒,她也開始嚷:「就是。」

在奶奶的眼中,他們遺傳了家族的倔強。若不是奶奶後來笑說那人是她的話,孩子們絕不會停止吵鬧。也許,還會打起來。

他們癡看了好一會兒。等他們扭過臉,看奶奶,蘇小帥才說:「奶奶小時候……」

蘇紅不及說,奶奶忽然從椅子上探身站起,伸手把照片拿了過去。然後,他們就看到碎紙飄下,慢慢落地。奶奶撕時,嘴上嘟囔:「沒用啦!」

照片就這樣從蘇小帥手上轉移到奶奶手上,然後,從奶奶手上變作雪花似的紙片,在他們眼前,簌簌落滿廊子。這時,廊子裡的陽光安靜流淌,紙片落在上面,猶如浸泡其中。

他們還在盒裡還找到一張帶框結婚照。裡面有一群穿著古老服飾的人。男人白上衣的領子高到下頜;女人都顯得很胖,還都戴著奇怪的大沿帽,帽上還插著花,唯獨一個人……

「奶奶,這張有你嗎?」

奶奶:「還沒我,是我爸媽結婚那年照的。」

他們凝視著。

「是我們……」

奶奶沒有回應他們的話,而是給他們指出兩個女人:「我姑姑和阿姨。」

一胖一瘦。

後來,這張照片被掛在了沒窗房間的牆上。蘇紅從一個大盒裡又將木桶給翻了出來。它在午後的陽光中反射出淡淡的光澤。她把它握在了手上,高舉空中,她也同意弟弟的話,透過陽光這麼看它,越看越感覺古怪。木桶有個蓋子上刻了一些雲彩花紋。

「幹什麼用的啊?」蘇小帥問奶奶。

她告訴他們是餅乾桶。榆木的。以為丟掉了。

一股淡香比奶奶身上的檀香味好聞。蘇紅甚至還把桶送到了蘇小帥的鼻子前。

「咦!」蘇小帥一把搶了過去,放在鼻子上,「奶奶,把它放碗櫥裡吧!」

蘇紅在一旁說:「裝餅乾吧。」

說到吃的東西,蘇小帥就把桶從鼻子上放了下來:「動物餅乾……」

「我吃花生的。」蘇紅說。

奶奶下樓去拿掃帚時,她把桶也拿下了樓。上來時,一邊掃地上的碎紙片,一邊說:「下次你們就可以拿它吃餅乾啦!」

他們像尋寶一樣認真的樣子,惹得奶奶回憶起了小時候。想到這些,她的目光越發溫柔。黃昏的微光籠罩著兩個孩子。廊子裡被掃帚驅跑的紙片從二樓飛了出去,它們在風中往遠處擺盪。

奶奶沒有立刻坐回椅子,慢慢走了過去,伸手抱住孫子孫女:「孩子們啊,還好有你們陪我!」

這些話讓年紀稍大的蘇紅睡不著了。尤其是,這個房間實在太黑了。

沒有後窗的房間采光必須通過門前的廊子。如果,被風吹關了門,廊子裡的陽光,就得透過門縫淌進來。白天還好,有點暗。晚上外面一黑,裡面更黑。

「幹嗎站著?」

蘇小帥又拿出了那套男子漢架勢,從蘇紅身後繞到了前面:「跟我來。」

門被他推開,那張整理如新的小床、擦拭乾淨不時反射著微光的地面,以及牆上的那張古老的照片,就這麼露了出來。這時,廊子裡淡淡的陽光從他們身後流了進去。在蘇紅眼前,蘇小帥被陽光照得時明時暗。

「快來!」蘇小帥四下看著。

那夜,他們在房間睡得很早。吃過飯,便上了樓。也許是整理房間累了,奶奶怕他們怕黑。後來,推門特意拿了蠟燭來看,姐弟倆已睡著了。起先,蘇小帥跟姐姐還說了一些悻悻的話(他們畢竟沒在這間房間發現什麼寶物)。

他們是一年前搬去城裡的。當時,父親找好地方,全家的東西就這樣被一輛解放車晃晃蕩蕩運到了城裡的一條街道裡。然後,車開走了,這些東西被遺棄在了一個門口。他們要做的事情很多。他們就是改變這些東西的悲慘命運,把它們恭恭敬敬擺進新屋。蘇小帥聽姐說,他眼前這所房子就是他們的新家啦。可他覺得,遠不如奶奶那裡好。

蘇紅說:「挺好!」

「快來幫我收拾東西!」屋裡傳來喊聲。蘇紅拽上弟弟就走。蘇小帥不幹活,只坐在屋裡等。大家搬進來的東西,他就拿在手上玩。蘇紅嫌他搗亂,跟他說:「你個去。」

(這是父親的口頭禪,她本來以為是讓人離開的意思,可當媽媽他們吵架時,父親也滿口「你個去」;還有喝醉酒時,自己在客廳也說這個,說到天亮……他們不管意思,只管說。)

「去就去!」說著,他就走開了。後來,很無聊,就又回來玩大家搬來的東西。一個高高的箱子就被他推翻了。裡面裝著一個落地鐘,「嘩啦」一聲,嚇得父親跑進來大喊:「躲開!你個去!」

還好,鐘錶沒有砸到他。全家一場虛驚。

蘇小帥又聽了一次,心想:「又讓我去!讓我去哪?」

「送到他奶那兒待兩天吧!」

母親的建議得到了父親允許。在搬家那夜,蘇小帥哭著,就被送去奶奶家。

聽見車鈴聲,奶奶就迎出竹樓,蘇小帥仍抽泣著。

「怎麼啦!」

一見奶奶,不要緊,他哭得更厲害:「姐讓我去去去,爸也讓我去去去。我就不去去去!」

奶奶笑著陪他說:「對,就不!」

父親上前跟奶奶說了幾句話,其中也夾雜著「你個去」,蘇小帥被弄暈了。後來,父親騎上車,匆匆走了。奶奶沒來得及問:「新屋咋樣?」

她就問小帥新屋的事情。

蘇小帥說:「我不喜歡。奶奶,他們都『你個去』,讓我去哪?」

「來我這呀。」奶奶笑。

第二日的傍晚,父親騎車來把他接回了他們新家。蘇小帥到家時,一切都已收拾妥了。他進門時,大家圍坐桌邊。本來,大家覺得蘇小帥一定不會閒著,他會哭鬧。蘇紅總結過,這弟弟就像被我媽從石榴河裡撈出來,整日濕答答。父親就笑。那次,她問自己從哪裡來的,母親說她是從石榴河邊一棵大樹的樹杈上撿來的!剛說完,她就想起了愛哭鬧的弟弟。

出人意料,他今天沒有哭鬧。反而,安靜許多。父親好奇,問他在奶奶家過得不高興啦?

他說:「奶奶帶他上街了,給買了一桶餅乾……」

蘇紅說:「有花生味的嗎?」

蘇小帥想了想:「沒吃到花生的!」

媽媽這時從桌邊站了起來,拍了一下蘇紅:「有這樣的奶奶,你們好福氣!」

而後,走開了。等她走開,父親忽然說:「我外婆也是這麼好。」

父親答應到了城裡給孩子們一人一間房。這天,全家忙亂,蘇紅那間房還沒整理出來。媽媽就讓蘇紅去弟弟房間睡。弟弟的房間還放著從老家運過去的雙層床。她很不樂意地走向了他那件小屋,敲門時,裡面傳來一串:「去去去。不不不,是你個去!」

「你個才去呢!小傻瓜!」

姐弟倆又打了起來。後來,媽媽疲憊地走來,一面安慰蘇紅別哭,一面打開了門:「讓姐姐去哪?」

蘇小帥不再說話。

他們睡在一個房間。蘇小帥在下鋪,卻非讓開著燈。不然,他就讓姐姐去去去。

「好,好,好。」她說。

還說:「小帥可是男子漢!」

燈一直亮著。

蘇紅抹了抹眼,爬上床。她上去時,不忘向下看了一眼,蘇小帥的頭被被子蓋得緊緊的。

「太好啦,我就有自己的房間啦!」她說著,拍了拍弟弟的被子。

「姐!」蘇小帥忽然叫了一聲。

「什麼!」

「我不要一個人睡啦。」

「你可是男子漢!」

下面一直沒有傳來回答。

燈一直亮著。

「小帥!」她閉眼叫了幾聲,也沒回答。只有點動靜隱隱傳來。蘇紅細聽,蘇小帥居然躲在被裡哭。

她就跳下床:「怎麼啦?」

「沒有。」

「有。」

「沒有,沒有,就沒有。」

看樣子,再這麼問下去,又要打起來。蘇紅可不想,她幫父母收拾了一天家了,有點累。她知道弟弟的性格,再問,他就永遠不會告訴她發生什麼事了。

「好弟弟。」

燈一直亮著。

蘇紅的聲音在淡淡的光線中飄。蘇小帥搖著頭,不肯說,哭得越來越大聲。蘇紅下意識抱住了他:「你在顫抖?」

「沒有。」

「為什麼抖?」

蘇小帥推開蘇紅。

「沒有,沒有,就沒有!」

「肯定有事!」她說,「說不說!」

他們脾氣差不多。她有些奇怪,為什麼從奶奶那回來,弟弟就這樣了。不行。蘇紅停下腳步,把身體轉回去,生氣地,揪開弟弟的被子:「說,我明天就過來陪你。否則……」

蘇小帥在被子裡像是被嚇著了似的,瞪起眼睛,喘著氣:「姐,我害怕!」

然後,他說再不到那個沒窗的房間睡了。好,好,好,蘇紅靠著蘇小帥坐在一層的床板上。等恐懼稍稍平息了,他才慢慢把中斷的講述繼續。他說起前夜在奶奶家的事——我聽到有聲音,像小孩的哭,我睡不著……

她說:「鳥叫。」

他問:「鳥?」

她說:「對。鳥!」

又問:「哪種鳥?」

她說:「什麼哪種鳥!」

再問:「像小孩子哭是哪種鳥叫?」

整個過程,蘇小帥不停問:「有這種鳥?」

「當然,有啊。」

燈一直亮著。

他們不再說話,屋裡就靜了下來。蘇紅想蘇小帥大概睡了。又想他聽到的聲音是怎麼回事。不停想。最後想到自己一定查個明白。這才閉眼。

燈一直亮著。

夢被燈光打亮了。這個夢裡長著一片樹林,還有一處老竹樓,一條河,後來河水變成了石榴紅色,湧出河床,淹沒了樹林,林中的鳥就大群大群飛起,像一陣陣煙、一片片塵土。漫天是孩子哭似的叫聲。而老竹樓已像船一樣移了方向,它在水面上越漂越遠……空中盤旋的群鳥,在黃昏,密匝匝地填滿了整個夢境的縫隙。

那幾日,蘇紅都在幫父母幹活,打理院子、收拾傢俱,有時得閒,見弟弟若有所思,心一沉,彷彿還沒離開他那晚說起的情形。蘇紅覺得這個夢就是秘密。她很少做夢,揣著秘密的感覺,讓她覺得自己長大了。後來,在作文裡她還寫到自己的這個感覺,她說就像進了一個黑洞。與她相比,蘇小帥像早爬出了黑洞,她卻被遠遠落在了洞裡。

蘇小帥再沒問過她關於鳥的事情。

蘇紅也沒把蘇小帥的事情告訴父母,他們只顧著收拾,整日來回跑商店。後來,有一日,蘇紅從門外走來,忽然看到蘇小帥舉著掃帚,正在屋頂隨父親跑來跑去。也許,要下雨了。屋頂飛滿蜻蜓。蘇小帥的笑聲在蜻蜓的嗡嗡聲裡鑽來鑽去。傳到蘇紅耳朵裡時,她不得不把頭低下。陽光刺得眼生疼。她想,你這男子漢又沒事啦?蘇紅的房間由她自己整理好,她本打算陪弟弟睡幾天。可幾次,她想起要去,都會看見蘇小帥滿屋地跑來跑去,挺開心的,似乎從未發生過什麼。唯一證明的確發生過什麼的,是晚上他那屋的燈。燈一直亮著。半夜,他的燈在雨夜中突然熄了。可再大的雨聲也沒能淹沒尖銳的叫聲。父母被蘇小帥的叫聲從睡夢裡叫醒。蘇紅緊隨其後,當他們聚集到蘇小帥的房間時,蘇小帥正躲在被子裡顫抖。父親彎腰看,以為兒子做了噩夢。

母親說:「不怕,不怕。」

突然,他瞪大眼。

「你怎麼啦?」蘇紅站在門口,聽媽媽問。

「沒事,沒事。」媽媽說著示意父親快回屋睡,這麼晚了,明天要上班。

還說:「你也去睡吧!」

第二日早上,天不亮,父親就上班去了。媽媽在樓上,把視線從父親那輛自行車上收回,轉移到了兒子的臉上。蘇小帥的臉上仍掛著幾滴淚水。她想,這孩子啊。然後,走過去,將它用手絹揩拭了。父親的車鈴聲遠了。蘇紅醒來時,路過那屋,母親趴在弟弟身旁睡得正香。其實,那晚蘇紅從弟弟那屋回到自己的小屋,很久沒睡下。沒事,沒事,她才不信,沒事呢!

一個禮拜五下午,蘇紅跟媽媽說要去奶奶家過週末。在弟弟還沒回家時,她就騎上車趕路了。媽媽問她,知道怎麼去嗎?蘇紅想起了父親的話。她按父親說的那樣,沿河一直騎進一片林子。她知道出了林,就會看見一座橋,過了橋,不遠,就能到奶奶家了。林子這麼大。她一邊騎車,一邊左顧右盼,帶著稀奇古怪的叫聲的鳥,撲簌簌地,從她眼前飛過來,又飛過去。這時,她忽然想起弟弟說的事。後來,越騎越快,等她被眼前的一片亮光刺得閉了一下眼時,她已出了林。那座橋就在眼前。她在橋上,停了一會兒,看了一會遠處的竹樓。「不到青煙冒出來的時間。」她想著,就把頭轉開了。

臨走,她看了看林子,尤其在橋上看過去,林子依在河的一側,另一側是一片田野,顯得十分空曠。蘇紅騎車從橋上過去以後,怪異的鳥叫聲持續很久。她向著竹樓一點點靠近。

快到門口時,她像小時候一樣喊:「奶奶,奶奶!」

奶奶的身影不一會兒,就在二樓出現了。她就看著奶奶從二樓小心翼翼地走了下來。到一樓時,奶奶的步伐又明顯加快了。蘇紅放好車,朝奶奶跑。

「奶奶!」她喊。

一見孫女來,老人高興極了。自從他們搬進城,整個竹樓都靜了下來。直到此時,竹樓才彌滿起了他們嘰嘰喳喳的說話聲。

晚飯後,蘇紅無意間回頭,在廚房的櫃中看到了那個餅乾桶。她就問奶奶:「桶裡裝上餅乾了嗎?」

奶奶說:「上次,我帶小帥上街……」

「真有動物餅乾啦?」

然後,向櫃子走。

蘇紅拿出一塊自己最喜歡的狐狸形狀的餅乾。

「奶奶記性真好!」她把餅乾舉著。

奶奶聽了,先一笑,老樣子,又是半晌,才歎氣:「我也盼著能忘掉一些……」

「什麼?」

「我記性沒那麼好。」

蘇紅顧自吃餅乾。奶奶繞開了一會兒,等她下樓。蘇紅也吃飽了。吃飽了,坐著人容易困。何況,下午騎車過來,路不近,她就說:「奶奶,好睏啊。」

上了樓,朝那間黑漆漆的房間走,奶奶在她身後攆著。

「都準備好啦!」奶奶說。

一進門,才發現房裡被奶奶點滿了蠟燭。蘇紅站在門口愣了一會兒,燭光烤得她有點熱。記憶中的黑暗被驅散了。屋內的空蕩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她四處看。突然,奶奶拍了她一下肩膀,跟她說:「好好睡,我在對面的禪房。」

什麼時候,奶奶從一層搬到了二層的禪房來住。她不知道。

「我走啦!」

說完,奶奶就走了。

終於等到這個機會了。蘇紅這樣想,關門時,奶奶蹣跚的身影投在廊子上,顯得出奇的長。其實,孩子們來,她就會住進禪房。為照顧孩子們晚上起夜啥的。兩個房間一東一西,只隔一個廊子。

蘇紅確信蘇小帥在騙她。驚醒後,她突然想,這就是弟弟說的聲音!她躺在床上,張大耳朵,聽門外的聲音。聲音有點像孩子哭,起初很像很像,後來聲聲低下去,就像風聲了。蘇紅聽了很久,都沒有再聽到什麼。她覺得起初那種古怪的聲音絕對沒有消失,只是被沙沙的樹木搖曳聲遮掩了。等著那聲音再次變大。她還猛然間冒出一個古怪想法——聲音會沿樓梯走上來,到廊子盡頭停下來。也許,「他」在那是想看看風刮落的一片樺樹葉從哪個角度飛進屋。看一會兒之後,聲音還會右拐,來到房間門口。然後,吱吱,門敞開了……

事實上,並沒有這樣。這時,蘇紅叫了一聲:「奶奶。」

對面傳來開門聲。緊接著靠近她屋子的,是奶奶蹣跚的腳步聲。

咚咚咚。

「在這,在這!」

奶奶推門時,蘇紅坐了起來。她聽奶奶說了好幾遍:「奶奶在這兒……」

「我以為奶奶下樓去啦!」

奶奶有些吃驚地,看了看樓梯。

「有時夜裡,我喝水就到樓下去……」

「可你剛不是從樓下來的。」

「你耳朵真夠靈的。」

「我聽到有人下樓啦。」蘇紅說。

「你聽錯啦。」

蘇紅信自己的耳朵。奶奶說完,熄了蠟燭,關上門,黑暗立刻把剛才的微光取代。她在黑暗中,又聽了好一會兒,除了風聲,始終沒有別的聲音傳來。不知是不是太累了,她迷迷糊糊地就睡著了。

大地被月亮催眠,不遠處的河流也被月光鋪得美溢溢的。蘇紅再睜開眼時,已有淡淡的陽光透過門縫鑽進房間。她待在床上發呆,覺得陽光奇怪,以床為界,分成幾縷,一縷淌在了地上,一縷穿過床底。再來,在那張古怪的結婚照上還有一縷劃出了道淡痕……以前,奶奶給他們說過,天亮就是太陽爬上了遠處那座山。山腳有一條河,沿河走到太陽下到山腰,就到城裡啦。而現在,他們就搬去了那裡。無聊時,蘇紅想了這些。

這一日,奶奶都給蘇紅安排好了。在奶奶心中,她絕對會讓孫子孫女快活地過一天。可玩了一天,到深夜,蘇紅又被驚醒了。

她再次聽到有人下樓的聲音。你什麼也聽不見,怎麼知道有人下樓?蘇紅覺得自己聽得很清楚,現在「他」已到了樓下,正穿過木桌,走到放櫃子的廚房裡去了。夜很深了,「他」已站在了廚房裡。樓下的黑暗寂靜中到底發生著什麼?樓下傳來的聲音是啜泣聲,低低的,在樓下的黑暗中漂浮。蘇紅不知被什麼力量推動著。據她後來回憶說,她在屋裡聽了很久。她不敢走出去。一股力量推著她走出了沒窗的房間。她記得推開門的霎那,看向禪房。房門緊閉。她就踮腳,輕輕地過去,推開了門,吱——

微弱的燈光輕搖著。奶奶略帶慌張地坐在床上。就這樣,祖孫的目光富含深意地相遇了。蘇紅眼中的恐懼,嚇著了奶奶。奶奶似乎還抖動了幾下身體。奶奶還沒開口說話,蘇紅就說:「樓下有人!」

奶奶連聲說:「你又聽錯了吧?是風聲。」

奶奶坐在角落,蘇紅看著她,奶奶突然就沉默了,還閉上眼,頭一斜,倒在了枕頭上。然後,雙手摀住了臉。

奶奶哭了沒多久,便犯了氣喘。對面傳來的聲音和蘇紅聽到的樓下哭聲有些相似,只是聽上去,輕得多。奶奶哭一會兒,後來才停住,她看著孫女:「你過來。」

蘇紅走過去,就被奶奶扎手的手掌緊握住雙手。在這一刻,她耳邊傳來了呼呼的風聲。

「餓了嗎?我的胖姑娘。」說著,牽起她,就往外走,「下去吃點餅乾吧,我告訴你個秘密。」

蘇紅以前從未聽過「胖姑娘」這個稱呼。出了屋,她甩開奶奶的手,飛快地,跑下樓。什麼也沒有看到。奶奶沒有直接下樓。當蘇紅想上樓找奶奶時,卻看見奶奶正從她那間沒窗的屋子裡走出來。而後,奶奶蹣跚下了樓梯,手上拿著那張老照片。她隨奶奶進到廚房。側臉看到,院門關著,耳邊蕩漾的是院內樹木沙沙的響動。除了風聲,蘇紅什麼也聽不見。但她看到的確沒有人來過的跡象。

奶奶說:「餓了嗎?」

說著,照片被放上了桌。她從櫃裡拿出那個桶走過來,遞給蘇紅。蘇紅沒有接,而是搖著頭。

「我告訴你吧!」奶奶說話時,聲音頓了頓。

「我指給你看……」

然後,又拿起那張照片,不再說話。

一等就沒了下文。

奶奶每次都這樣。這次時間有些長,逼得蘇紅插話:「奶奶,你媽媽長得好看?」

她想起父親說過的話。

「不記得啦。她去世時,我還小。」

「我爸說見過她!」

「那是我後母……她們都在這張照片裡。」

奶奶一邊指著,一邊說:「這是母親結婚時拍的。我後母是親戚中的一個。你看,這是我小姨,我母親去世,父親就娶了她。這個瘦的是我姑姑。我們都挺胖的呵,除了小姨。」

蘇紅盯著奶奶手指的方向。

奶奶還說了一段長長的話,請原諒她畢竟老了,故事中有些地方到底是說不大清楚的。

母親生我的時候大出血。後來,父親得上班,只好找人來照顧我。當時他得養家,於是,不得不把妹妹找了來。我猜她一直愛父親。因為,我能感到他們說話時的語氣十分不同。有時,她還會在他耳邊說話。有時是彎下腰,讓父親幫她系圍裙……我屋的鏡中,一直留著她的那種笑容。我感覺很冷。母親的死使她高興了。如果,沒有我,豈不是更好?我至今回想起她那種笑容仍後背發涼,就像當年的情景又回到了現在。我怕得要命……父親好像屬於她了。是的,她恨我。我當時不理解,也是長大才明白的。我多餘了。那時,我常把自己關在你現在住的那間屋裡。你知道,自己躲在黑暗中有多可怕啊!我曾想從後窗,跳下去。我最記得窗外,到了季節,那片石榴林紅了,就像血似的。那段日子,還有一件事。好吧,我的孩子,你會覺得好笑。姑姑嘲笑我胖。我和你們一樣愛吃。有機會就吃。她就常拿這件事跟父親抱怨。吃飯時,在我腰上圍一個尺說不能再胖啦,腰該多寬多寬,要不你就像隻豬。少吃點,哦。他們當然不僅僅是衝我胖才這麼說的。我的孩子。你還不太懂,慢慢你就懂了。他們越笑我,我就越想多吃,氣死他們。後來,我偷吃的事情還是被她發現了。這女人真精!自從那晚在廚房捉住我,她給廚房加了鎖……不是找到了榆木桶,我早餓死了。對,就這桶(說著,她看了看桌上擺的餅乾桶)。當時,桶就放在這麼大的碗櫃上,裡面放餅乾。我半夜餓了,就偷偷下樓來吃。溜下來,怕被再次捉到,自然不敢開燈。雖然,也怕黑,可沒有你這麼勇敢(說著她還捋了捋頭髮)。我也是那時練出了這套功夫——走路幾乎聽不到聲音。現在是老了,老了。摸進廚房。爬上碗櫃,就伸胳膊摸那木桶,摸到了拉過來,抱在懷裡,掀開蓋子,探進手去就行了……你不愛聽了?我的孫女。(蘇紅搖頭)我每次都很害怕。那次,我趁深夜下了樓。摸進廚房。爬上碗櫃,就伸胳膊摸那木桶,摸到了拉過來,抱在懷裡,掀開蓋子,探進手去……下去,下去,手指好像碰到了什麼。我的喉嚨一下就炸開啦!我「啊啊」地喊。你肯定沒聽過這麼尖銳的聲音,它摻著哭聲。我的手指被老鼠夾咬住了。後來,黑暗被照亮,飯廳裡聚滿了人。他們匆匆跑下樓,燈光大亮。父親和姑姑都看著我。我哇哇大叫,我手上甩著一個老鼠夾。父親是個溫和的人。從我手指上拿下老鼠夾時,我第一次聽他喊。姑姑毫不驚訝。她早等著我被夾住。看著她的樣子,我忽然來了一股力,順手就從廚房桌上抓起一把刀,撲過去。我被父親捉住了。那一晚,我哭死過去了。醒來已是後半夜。就聽得隔壁談話。父親問姑姑桶裡怎麼會有老鼠夾,姑姑沒說話。父親還問姑姑老鼠夾是你放進去的?姑姑也沒說話。聽一會兒,我就困了,父親後來也不說話,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第二天,我沒能起得來床。我得了一場大病。簾子不拉開,屋裡就暗暗的。姑姑沒來看過我一次。父親上班前,和晚上回家,都來看我。其實,我沒睡覺,只是不想看他。躺了有一個禮拜,我去小診所,大夫說沒什麼事啦!主要是驚嚇過度。還給我手指,擦了擦藥水。染紅的手指照亮了我的夜晚。我總是一個人在夜裡舉著手指在後窗漏進來的月光裡看啊看。我希望手指紅得就像石榴林才好……指甲後來變黑了,慢慢從肉裡滑出來。我摸著手指,有時覺得斷掉才好。黑色的指甲,在一天上午,我醒來時,落在了枕邊,它像昨晚有誰將它拔出來,放在那裡似的。我多想讓人圍著啊。從診所回家,快到時,我恍惚見一個女人的影子拐彎進了我家後院。她沿悠長的青苔路步上了台階。那背影讓我想起母親。胖人走路都有點笨。我印象裡母親的背影就有些搖搖晃晃。我追上去時,她剛來到前門,我撲到她身上,差點把她摔倒。後來,她就坐到台階上,抱著我,說我聽不懂的話。鑽進她穿的老式衣服的皺褶裡很舒坦。我叫了又叫。媽、媽、媽、媽。你猜得對,那不是我媽。是我姨!(她指了指照片,就是這個)是父親發電報把她從遙遠的地方請來的。可怕的姑姑從此在我生活中消失了。我則搬到東面。西面空出來,姨說,她要住在那裡。她也信佛,常和我說那有靈氣,還說,一切皆心造什麼的……現在,我也常給你們說這些,對吧?咱們都挺煩的。她讓這裡又充滿了快樂的氣息。父親也和她結了婚。她把這間屋改成禪房,平常都在這裡念佛。她沒有再生孩,她說我是她唯一的孩子。我也愛她。她說,女孩長大會瘦下來。反正,我再沒偷吃過桶裡的餅乾。榆木桶也從碗櫃裡,與姑姑一起消失了。我以為是姨把它扔掉了。沒有想到她把榆木桶藏在自己床下。也不知,她對這個邪惡的盒子幹了什麼。對了,她眼睛不好,怕光。後來,父親突然請來一些工匠。那一日,他們在樓下喝酒到很晚。第二天,我去找阿姨,後窗已沒有了。他們過得很好。她在黑暗的屋裡燒香供佛,伴我度過了十幾個春秋。如今,只記得她的眼後來什麼也看不見了。她在那屋還經常喊我,我進去了,她就抱著我給唱一種佛歌。那時,我還不知道那叫《心經》,也不知道她後來人去了哪裡……我怎麼好像什麼都不知道?在她消失的那個清晨,沒有後窗的房間也像往日一樣燃了香,煙氣後來也爬上屋樑滲出了屋頂。聽說,她出門拜佛,再也沒有回來。父親卻說,她去了遙遠的地方。我始終沒有等到阿姨再回來。我老了,老了。你們都聽到了那個聲音?你說把它扔掉?我的孫女。別忘了,你死去的爺爺。以前,扔東西都要跟他匯報。他八歲在佛寺當跳牆和尚。我和你說過沒有?後來,連方丈都說不捨得,非留下他。可家裡不願意,十四歲時,他下了山。也許,在寺院生活慣了。在山下的生活裡,他人便顯得吝嗇。打從寺院還俗,他就對任何小事小物多了幾分關心。那個桶被他擺在禪房裡。幾次,我想扔,剛拿起,他就從後面走來,說,這東西不可隨便丟,我要去去巫氣。至他去世,也沒給那個桶去完巫氣。他就在黑屋裡慢慢地合上了眼。他臨死,指著那個桶動了半晌嘴巴。那以後,我就找不到這個桶了。我當時糊塗了,應該給他在棺材裡找個活幹,繼續去巫氣的。那以後,那個聲音就一直纏著我。無論念多少佛。

檀香味從對面屋裡飄了出來,漫過廊子,傳到她的屋裡。她捏著鼻子下樓。院門敞開了。奶奶的背影在林邊晃了幾下就不見了。她緊走幾步,跟了上去。一條明亮的河呼地浮出了她的視野。清晨的河面長有一層茸茸的熱氣。以至於,奶奶朝河走去宛如走進了一片夢境。蘇紅走了一會兒,站到奶奶身旁,奶奶回頭看了看她。而後蘇紅也拿眼向奶奶望著的地方看。她沒看見什麼,卻聽見奶奶說:「去吧。去吧。」

她聽愣了,直到看見榆木桶在河面上浮晃才明白。榆木桶在水裡扭了個弧。奶奶攥住蘇紅的手,笑說,我在裡面裝滿了香灰,念了一夜的經,聽你爺爺說,這樣可以去巫氣。榆木桶越漂越遠,而奶奶忽然說:「你看,它很快就被吃掉啦!」

榆木桶在她的視野裡接著漂,撞在一塊塄石上時,還翻了個觔斗,周圍這才冒出一串氣泡。榆木桶沉了。奶奶和蘇紅看不見木桶時,都往河心探了探身體。

煙氣從對面的房間裡升上屋頂,擠進雲裡去了。雲一飄走,故事就結束了。蘇紅臉上鋪滿了一層憂鬱。她知道,不用多久,父親就該從城裡的新家出發來接她。那輛自行車沿著河移動。林中的群鳥飛得滿天。

他們的新家在石榴河的下游。弟弟經常打赤腳站在這條溫暖的河水中遊戲。當然,這週末也不例外。蘇小帥張望姐姐回來的方向。至於,他是否正等著姐姐把真相帶回來,好讓他再次鼓起勇氣到奶奶家過禮拜天,就只有天知道了。他們看著奶奶越來越老了。父親說,很多人老了以後都會被自己的回憶恐嚇。他們還小,他們遲早會理解這些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