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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畫女裸體

竇文濤:我怎麼看不出來?我跟你說我特別羨慕畫家,畫家的觀察力被訓練得細緻入微。比如阿城,原來也畫畫,他見到一個人就說,這人是舊社會縣衙裡的刀筆吏。他的形容能讓你以後一見到這個人就想起這句話。阿寶知道丹青老師怎麼說我嗎?他說看見我這張臉,覺得我像宋朝人(笑)。宋朝人什麼樣啊?

陳丹青:不知道啊,我也沒有見過。阿城也沒見過衙門裡的刀筆吏,這是一種想像。阿城寫小說要塑造一個人,我畫畫也要找個模特,我永遠假定我在找模特。

竇文濤:你經歷過「文革」後美術界第一次裸體寫生,一群人第一次在公開場合圍著一個不穿衣服的女人畫,當時是種什麼樣的心情呢?

曾寶儀:那時候應該是爆了個炸彈吧。

陳丹青:我倒還好,就等著那一刻到來。我們班上九個同學中有兩個沒結過婚,那兩個就比較緊張一點兒(笑)。那時候結婚之前很少有性關係,所以他們沒有看過女人裸體。其實很久以來我們畫畫的人都在等這一天,等哪天我們可以畫真的裸體。我在「文革」中畫過男裸體,一個農村的孩子。

竇文濤:他願意脫衣服?

陳丹青:他把褲子脫下來了,我馬上就畫,但沒有畫過女裸體。一直到1978年年底可以畫了,那天我們老師領著女模特從走廊過來,等待的過程裡,每個人的神情都不一樣。

竇文濤:那時候人很淳樸,聽說最後你們把這個女模特尊為聖母一樣的人。

陳丹青:把她評為先進工作者、優秀青年(齊笑)。

全班九名所謂的「研究生」,從老大到老九以年齡順序依次相稱,我敬陪末座。其中僅老大老三是原美院大學生,論「文革」前畫過女裸體的資歷,其餘七位,甘拜下風,這是一。那年我適才新婚加上其餘六位同學均已成家,與老七、老八處男之身處男之眼相比,論「看」過女裸體的資歷,略佔上風,這是二。終於開課了。那天一早,爐子已經生好,只見老大、老三單腿抖動削筆神情自若,老二、老四、老五、老六、老九該幹什麼幹什麼,只見二十七八歲的老七老八是一會兒給爐子添煤一會兒挪動畫架,忽然不見人影忽然又泡了開水抱進來:模特兒到了!由當班老師靳尚誼先生領著,她是一位我們先已在校園裡見過的姑娘,二十多歲,相貌淳樸。我們一同跟她打過招呼,靳先生於是略一示意,她就轉到屏風後面,換上睡衣,走出來。

畫室裡鴉雀無聲。那年,到底是哪家美院的哪堂課率先恢復女體寫生?反正這位姑娘是中央美院第一位「文革」後的女模特兒,第一次當眾裸體。我們在畫架前各就各位拘謹呆立,成扇形,遠遠圍攏她,卻是看她也不是不看也不是——看,不像話,人家沒穿衣服;不看,也不像話,人家不穿衣服就是讓我們看,讓我們畫呀!姑娘倒是坦然,她認真聽從靳先生擺佈姿勢,腰扭過來,頭別過去,這樣子坐坐,那樣子站站,簡直大義凜然……日後,全班同學打心眼兒裡敬重她,認她是英雄,是聖徒,那年她被評為全美院的優秀職工,可不是,當年她一橫心解開扣子就寫下一筆撥亂反正改革開放的美術史。但她的名字、模樣,還有我的素描寫生,我都忘記了:整整十年我們想像並嚮往這一天,這一刻,我真想好好寫出來,卻不知怎麼寫:描述她的身體?與畫畫無關。描述怎麼樣畫身體?與她無關。我只記得老七。老七一次再次看手錶,在「她」快要出現時又跑到教室外面,旋即探頭喚我出去。

「沒什麼,」他在走廊裡額角冒汗低頭沉吟,「我在想會不會出事?你說呢,可別出什麼事啊!」

——陳丹青《多餘的素材·我的第一次素描人體寫生》

陳丹青:我後來畫過一組音樂家的肖像畫,發現所有19世紀,包括20世紀初的人,他們拍照都不笑。二戰之後拍照講究笑,現在咱們中國人拍照也學會笑了,但黑白照片時代不這樣,那時候講究嚴肅,沒有笑這回事。

安格爾的《泉》

竇文濤:要端莊!

陳丹青:民主時代就要笑!笑是消費時代的特點,做生意要笑口常開。可在魯迅那個時代,所有人都不笑的。你有沒有看到過胡適穿著正裝笑的?陳獨秀、瞿秋白、蔣介石笑的?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