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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下那顆紅藥丸

為了緊跟形勢,我去看了新出的大片《黑客帝國續集》。坐在電影院裡,雖然我的手在忙不迭地往嘴裡塞爆米花,雖然那個形而下的我在驚歎基努裡維斯無法無天的英俊,那個形而上的我還是鄭重其事地想起了一本小冊子:《共產黨宣言》。

對,《共產黨宣言》。Matrix簡直是機械地照搬了《共產黨宣言》——當然,它把「資本主義」換成了「Matrix」,把「無產階級先鋒隊」換成了Morpheus的飛船,把「人民群眾」換成了「Zion地下王國」,把「暴力革命」換成了裡維斯那半生不熟的蹩腳功夫。

這是一個動作片,但又不僅僅是一個動作片。在地球已經被各路英雄從外星人,異形、小行星、火山、龍捲風、恐怖分子手中拯救了百八十遍之後,在武打場景已經窮盡了血腥、搞笑、驚險、噁心、唯美之後,在成龍已經老得一塌糊塗之後,在李安讓周潤發操著廣東口音用普通話念了幾句朦朧詩之後,動作片終於走到了窮途末路。怎麼辦?好萊塢的導演們在動作片生死攸關的歷史時刻,這樣問自己。

他們找到了「哲學」。Matrix不僅僅是一個好人打倒壞蛋的故事,而是一個在「殘酷的真實」和「美好的幻象」中作出選擇的哲學命題。一天早上,裡維斯同學突然發現自己所生活的真實世界其實只是一個幻象,這個幻象所包裹的是一個恐怖的事實:人類幾乎被一個機器部隊趕盡殺絕,殘餘的人類已經轉移到一個地下國中生存。他可以選擇吞下一顆藍藥丸,繼續生活在這個溫馨的幻象裡,或者選擇吞下一顆紅藥丸,解救地下國的人民。Neo選擇了紅藥丸。

Matrix之所以成了一個文化景觀,當然不是因為裡維斯比成龍先生拳腳更過硬,也不是因為Trinity比章子怡小姐飛起來更輕盈,而是它在眾多主人公打累了的時候,打發給他們一些充滿哲理的神秘對話,讓他們飄飄灑灑的黑風衣,在思想的吹拂下顯得更酷了。導演的策略大約是,先用眼花繚亂的特技來擊破觀眾的視覺,再用雲山霧罩的對話來摧垮觀眾的神經。經受雙重打擊而神思恍惚的觀眾,當然就乖乖地捧著現金來看續集,還有續集的續集。

「一切都已經注定,但你永遠無法看到你還無力理解的選擇。」Oracle說。

「我們永遠無法掙脫因果鏈條,不過是其中的奴隸。」Merovingian說。

「我們對這些機器的依賴,這不禁讓我思考什麼叫控制。」Hamann說。

世上本沒有深邃,「話只說一半」說得多了,也便有了深邃。動作片導演走投無路之中對「思想」的投靠,與「思想家」們百無聊賴之中對「動作片」的投靠一拍即合。一時間,Matrix帶動了一個「詮釋工業」的興起。在這個工業體系裡,Matrix不是一部簡單的電影,而是一個「能指」的汪洋大海。文化基督徒們紛紛指出:Neo和Zion地下國的關係,其實是一個基督與人類關係的隱喻。佛教徒不甘示弱——那個孩子明明手裡拿著一個勺子,卻說「並不存在勺子」,多麼富有禪意。哲學教授們指出,作為幻象的Matrix其實正是柏拉圖所說的那個「洞穴牆上的投影」,而新馬克思主義者則不失時機地聲稱,這個Matrix不是別的,正是美國無所不在的商業社會。總而言之,在裡維斯同學那深不可測的墨鏡光芒中,晦澀的哲學思想和大眾的好萊塢大片前嫌盡釋,握手言歡。

在觀眾正為自己被照亮的精神世界而心潮澎湃時,有兩個人在竊笑,那就是導演Wachowski兄弟了。電影又叫好又叫座,還成為文化精英們智力炫耀的競技場,皇帝不但穿上了新衣,簡直是穿上了金縷玉衣,他們似乎也只能將錯就錯地高深莫測。

不過,Oracle肯定不同意我的看法,她會說:說到偽哲學,難道還存在一種「真哲學」麼?如果現實可能是一種幻象,自由可能是一種幻象,那為什麼思考不是另外一個幻象?我只能說,至少有一點不是幻象,就是這套電影耗資1億5千萬美元,而Matrix Reloaded上演半個月票房就達到2億7千萬美元。如果這些也是幻象,那我很想看看Wachowski兄弟有沒有勇氣吞下那顆破解幻象的紅藥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