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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學院裡我最喜歡的風景是哪一塊嗎?是這裡。」胖胖的數學家領著我往前走,然後指著一大片草坪說,「看見那些花了嗎?很可愛,是吧?春天來的時候,會更漂亮的……」

就在那個片刻,我突然聽見心裡有個聲音:這是哪裡?我在幹嗎?

然後那個聲音就不肯消失,每過一小會兒就冷不丁冒出來一下。

我承認,我串不起來了。10天前在石家莊,6天前在北京,4天前在紐約,然後現在,在劍橋。多少層現實啊,多少個角色啊,累。

在石家莊,親戚說:如果你將來回國,應該想辦法去團中央,團中央最好,升得最快!

在北京,對面的老羅在對面的三表感召下,聲情並茂地對土摩托說:總想對你表白,我的心情是多麼豪邁,總想對你傾訴,我對生活是多麼熱愛。

在紐約,在餐館裡撞見一個熟人,他說:啊,你要去劍橋教書?好啊,以後回國弄個長江學者,隨隨便便就是百把來萬……

在劍橋,胖胖的數學家指著遠處的草坪說:看見那些花了嗎?很可愛,是吧?春天來的時候,會更漂亮的……

多少層現實啊,多少個角色啊,累。

—個非常體制內家庭裡的乖乖女,一個憤青,一個為成功奮鬥的留學生,一個坐冷板凳的學者,我就是職業演員,也難以在10天裡勝任這麼多角色。

覺得自己像一個力不從心的交通指揮,站在馬路中間,面前的車輛堵作一團,都在按喇叭,都在搶路,都在罵娘。然後有一個片刻,也就是現在,交通指揮非常非常想尖叫,想蹲在地上,閉上眼睛,捂上耳朵,使盡全身力氣尖叫,把周圍的世界都震碎。

我問那個數學家,你在劍橋生活了20多年,從來沒有厭倦嗎?

沒有,不會,他說,It's a lovely town,isn't it?

當然。

當然什麼呀。怎麼會呢?怎麼能不厭倦呢?在博物館裡,你能在一幅美麗的風景畫前站20分鐘嗎?那麼你怎麼能一站20年呢?

在另一個學院裡,財務會計,一個非常活潑的英國女孩,領著我穿過學院的草坪,小路邊的兩排樹搭出一個拱形的天庭,陽光亮得像金屬。

小姑娘嘰嘰喳喳,說:天氣真好!

嗯,天氣真好。

But I don't care.

How can I not care?

我希望我能夠更懂得「感恩」。這裡是傳說中的劍橋。這裡的草從不枯萎,這裡的空氣非常透明,這裡每一塊磚頭都見多識廣,鴨子們在河中嬉戲,教堂式建築夾著牛頓走過的青石板路,如果來往的人群人人都給裝上一對翅膀,簡直就是掛牌的天堂了。

But I don't care.

其實我也很想問我媽,問國內的記者朋友律師朋友老師朋友,問我那些在紐約的寫字樓上班的朋友,就像我問那個數學家:你就不厭倦嗎?我對那些多年如一日地過著重複機械生活但仍然興致勃勃的人感到無比好奇。

可是厭倦是什麼下場?看看我,為了逃避厭倦,給自己製造了這麼多角色來回奔波,然後眼看著角色的交通堵塞只想蹲在地上尖叫。

小昭說:等你一切「歸零」之後,就去拍個電影什麼的吧。

歸零,多好的提法啊。

很久以前,L跟我說,她的理想就是掙很多很多錢,然後一夜之間把它們輸光。

誰都想歸零,但不是沒頭沒腦的那個零,是從一到零的那個零,得有那個弧度,得有那個轉身,得有「踹」那個動作。

數學家問我,你一個星期飛三個國家,現在時差肯定很混亂吧。我說是,一覺醒來都不知道是上午、下午還是晚上,而且很可能它們都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