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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

我的鄰居裡,有一個美國老頭兒,叫斯蒂夫。七十多歲了,卻擠在學生宿舍裡,原因大約是學校買這棟樓的時候,他作為「原住民」,選擇了不搬走。學校無可奈何,也不可能趕他走,於是他一鼓作氣,在這裡住了幾十年。斯蒂夫先生曾經告訴我,他早沒有了親人,也從沒看到過一個朋友拜訪。不難想像,這樣的老頭兒,有逢人就拽住不放喋喋不休的習慣。他每天晚上,把花白的鬍子染黑,背著一個重重的雙肩背包出門,不知所去。早上回來,白天睡覺,下午洗澡梳洗打扮。一日三餐吃放香蕉片的麥片。活得也算是興致勃勃,但我總覺得……

他其實已經瘋了。

他的房門永遠關著,說是不想讓別人看見屋裡有多亂。但有一回找我幫忙,讓我看看他那麼大的屋子,需要買多少功率的空調。讓我進他的屋子之前,他大約還是仔細收拾了一番的,然而我進去之後,卻還是嚇一跳:一個大約50平方米的套間,全是報紙。別的幾乎什麼都沒有,滿地都是報紙。延綿不絕的報紙,見縫插針的報紙,從1960年代開始收藏的報紙,佈滿灰塵的報紙。說實話,當時站在那裡,我感到毛骨悚然。

他喜歡海報。廚房裡、客廳裡、走廊裡,四處貼滿了海報,並經常更換。這些海報裡,大約有一半是美輪美奐的藝術照片,另一半則是恐怖畫報。有血從一個眼眶裡流出來的,有面如死灰的肖像的,有一根舌頭吊在嘴邊的。他對藝術和恐怖並駕齊驅的愛好,使我懷疑該老頭很可能是個前詩人,或者前殺人犯。

老頭兒神經質,典型的偏執症患者。時不時在客廳裡或者大門背後貼條,條上往往字跡不辨,內容蜿蜒曲折。仔細研究,無非是「誰偷了我的海報上的一顆圖釘,請還給我」,「誰把客廳桌上的植物搬到了桌子下面,請不要這樣做了」等等。有一段時間,一個室友喜歡到客廳學習,而客廳的插座在沙發後面,把沙發向右移開三公分左右才能把電腦插上,結果發現第二天早上,沙發又給移了回去。第二天,如是重複。第三天,又是如此。直到有一天,她問老頭兒能不能不要把沙發移回去。老頭兒答,必須讓沙發的中線,和牆上那幅畫的中線在一條垂直線上,否則讓人忍無可忍。

他愛講話,偏偏又沒人講話。每次碰見我或者別的室友,就要如獲至寶地截住,一講就停不下來,語速密集到我連插一句「不好意思,我有急事要走了」的縫隙都沒有,只有連連點頭。便是你有一隻腳已經邁進了衛生間,他也一定要講完長篇大論,才讓你把另一隻腳邁進去。

今天在客廳碰到他,他告訴我,他心臟出了毛病。

Oh, I\'m so sorry.

我站住,聽他開始講述他的心臟問題。這才注意到,在我住這個公寓的四年裡,其實這個老頭兒老多了。以前還健步如飛什麼的,現在卻開始表情遲滯、身形萎縮。剛來的時候,就有一個室友擔憂地告訴我,她很擔心他會暴斃在房間裡,但是沒人知道,直到屍味傳出。四年過去了,這個擔憂更加迫在眉睫了。

現在他還有了心臟病。

想安慰他,卻不知從何說起。沒有親人,沒有朋友,連樓下的保安都曾跟我說,他是個「pain in the ass」。

那麼,我能怎樣安慰斯蒂夫先生呢?親愛的斯先生,請哪兒也別去了。請在你的房間裡,耐心地,等死。

看著他的眼睛,和他辟辟啪啪的嘴巴,我想,他害怕嗎?怕自己死在屋子裡「沒人知道直到屍味傳出」嗎?然而這幾乎都已經是定局了。這個定局幾乎是像高速列車一樣向他駛過來,要把他鏟進歷史的垃圾堆了。他一轉身差不多就能看見自己在一堆報紙上腐爛的情形了。事實上,他已經死了,已經在腐爛了,只是生活在以倒敘的方式回放而已。而我們還在這個貼滿藝術海報和恐怖海報的客廳裡談論他的心臟問題。

晚上和朋友打電話,說到「自然」。我說,早九晚五的生活不自然!每天早上,掙扎著起床,衣冠楚楚地趕到一個格子間裡,從事著和「意義」有著無限曲折因而無限微弱聯繫的工作,然後和一群群陌生人擠在罐頭車廂裡,汗流浹背地回家,回家之後累得只剩下力氣吃飯睡覺了。這不自然!

然後電話那邊問了,那你說吧,「自然的」生活應當是個什麼樣?

我傻了眼。

是啊,什麼樣的生活「自然」呢?除了上學考試工作結婚生小孩,似乎也沒有別的出路。奮不顧身地製造一點熱鬧,守住這點熱鬧,也就是這點熱鬧而已。

嘴上說不出什麼,心裡還在嘟囔,想著什麼樣的生活自然。突然,想到了斯蒂夫。孤獨,微渺,瘋狂,無所事事,不被需要。青春的濃霧散盡以後,裸露出時間的荒原。人一輩子的奮鬥,不就是為了掙脫這喪心病狂的自然。

心一緊,在電話這頭,老老實實閉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