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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1

回想這段經歷的時候,我有無數條路通向記憶中那片金色田野,卻沒有一條路可以走出。寫這些文字時,我有無數種開頭的方式,卻怎麼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結局。

我把原因全賴給了文字本身,我覺得是它們自己不願意停止的。還有這些文字所描述的生活,它們也不曾真正結束。總之,我用力地抒情,硬生生戛然而止。

後來我想,真正的原因可能是,關於那段生活的最最核心的部分,我始終不願觸及。或者是能力問題吧,我沒有能力觸及。

2

可這是長久以來我一直渴望書寫的東西。關於大地的,關於萬物的,關於消失和永不消失的,尤其關於人的——人的意願與人的豪情,人的無辜和人的貪心。在動筆之前,我感到越來越迫切。可動筆之後,卻頓入迷宮。屢次在眼看快要接近目的地的時候,又漸漸離它越來越遠。

於是,眼下這些文字,其實是一部充滿了彎路的記敘。

3

這些事情大約發生在十年前。

但是我只寫了我家第一年和第二年種地的一些情景。就在種地的第三年,我媽他們兩口子終於等到了盼望已久的豐收。然而,正是那一年,我叔叔賣完最後一批葵花籽,在從地邊趕回家的途中突發腦溢血,中風癱瘓。至今仍沒能恢復,不能自理,不能說話。

從此我家再也沒有種地了。

4

向日葵有美好的形象和美好的象徵,在很多時候,總是與激情和勇氣有關。我寫的時候,也想往這方面靠。可是向日葵不同意。種子時的向日葵,秧苗時的向日葵,剛剛分杈的向日葵,開花的向日葵,結籽的向日葵,向日葵最後殘餘的稈株和油渣——它們統統都不同意。

它們遠不止開花時節燦爛壯美的面目,更多的時候還有等待、忍受與離別的面目。

如果是個人的話,它是隱忍而現實的人。如果是條狗的話,都會比其他狗穩重懂事得多。

但所有人只熱衷於捕捉向日葵金色的輝煌瞬間,無人在意金色之外的來龍去脈。

而我的文字也迴避了太多。我覺得是因為那些不值一提。但心裡清楚,明明是因為自己的懦弱和虛榮。

5

我至今仍有耕種的夢想。但僅僅只是夢想,無法付諸現實。於是我又渴望有一個靠近大地的小院子。哪怕只有兩分地,只種著幾棵辣椒番茄、幾行韭菜,只養著一隻貓、兩隻雞,只有兩間小房,一桌一椅一床、一口鍋、一隻碗。——那將是比一整個王國還要完整的世界。

可是現實中的我,衣服塞滿衣櫃,碗筷堆滿水池。瑣事纏身,煩惱迭起,終日焦灼。在做任何事情之前都感到還沒做好準備,結束每件事情後仍患得患失。我把這一切歸結於缺少一小塊土地,一段恰當的緣分。可是,追求這一切——仍遠遠沒有做好準備。

在四川,我在童年時代裡常常在郊外奔跑玩耍,看著農人侍弄莊稼,長時間重複同一個動作。比如用長柄膠勺把稀釋的糞水澆在農作物根部,他給每一株植物均勻地澆一勺。那麼多綠株,一行又一行。那麼大一片田野,襯得他無比孤獨,無比微弱。但他堅定地持續眼下單調的勞作。我猜他的心一定和千百年前的古人一樣平靜。

我永遠缺乏這樣的平靜。農田里耕種的農夫,以及前排座從不曾回頭張望的男生,永遠是我深深羨慕的人。

6

作為寫作者,書寫就是我的耕種方式吧?我深陷文字之中,一字一句苦心經營。所有念念不忘,耿耿於懷的事情,我都想寫出來,都想弄明白它們為什麼非要佔據我的記憶不可。寫作的過程像是挖掘的過程,甚至是探險的過程。很多次,寫著寫著,就「噢——」地有所發現。曾經一直堅信的東西,往往寫著寫著就動搖了。以為已經完全忘記的,寫到最後突然完整地湧出筆端。我依賴寫作,並信任寫作。很多時候,我還是很滿意寫作這樣的命運的。

7

最後說明一下書中的圖片,抱歉,它們沒法展示葵花地的全部內容——大多是第一年種地時的情景,以及兩年後所拍的阿克哈拉村的生活場景(之所以補充進去,因為我覺得阿克哈拉是世界上唯一與我的葵花地有關的地方。我們曾打算在那裡長久生活下去,並且正為了這個目標才種地的)。

第一年去地邊時,我帶著一個借來的數碼卡片相機,拍了幾張播種初期的照片。當時不敢多拍,因為相機就兩塊電池……並且往下還要去夏牧場,一路上都是荒野和牧場,根本沒法充電,得省著點用。

第二年我媽把一台太陽能蓄電池帶進荒野之中,倒是能充電了,我卻沒有相機了。好在用手機也拍了很多。可後來如書中所說,手機丟了。緊接著,有備份的硬盤也摔壞了。

又如書中所說,我堅信那些影像仍靜靜等待在那塊硬盤的碎片之中。我仍渴望有一天能修復它。當我還在葵花地裡,面對一幕幕寂寞而動人的情景舉起手機,按下快門——那時的我和現在沒什麼不同,永遠心懷強烈渴望,非要把這一切分享給所有我想要傾訴的人們不可。

感謝所有願意聽我傾訴的人們。

最最後,感謝這些文字前期發表時讀者們的熱情留言,感謝此書編輯的鼓勵與長久等待。還要感謝自己。雖然自己總是沒能做到最好,但一定要感謝自己在寫作上的誠實與堅持。

2017年9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