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渠通水那幾天跟過年似的,不但餵飽了葵花地,還洗掉了所有衣服,還把狗也洗了。
家裡所有的盆盆罐罐大鍋小鍋都儲滿了水。幸虧我家家什多,可省了好多打水的汽油錢。
那幾天鴨子們抓緊時間游泳,全都變成了新鴨子。
放眼望去,天上有白雲,地上有鴨子。天地間就數這兩樣最珵光瓦亮。
那幾天醜醜天天在渠水裡泡澡,還冒充河馬,浮在水面裝死。可把賽虎嚇壞了。
它站在岸上衝醜醜狂吠,又扭頭衝我媽大叫。可我媽聞若未聞,見死不救,它只好親自出手。然而它不斷伸出爪子試水,終究不敢下去。
大約渠水流過的地方水汽重,加之天氣越發暖和了,到第二次通水時,渠兩岸便有了雜草冒頭。
而水渠之外,除了作物初生的農田,整面大地依舊荒涼粗礪。
雞最愛草地,整天樂此不疲,一個個信步其間,領導似的背著手。
我猜草叢的世界全部展開的話,可能不亞於整個宇宙。
雞如此癡迷,這瞅瞅,那啄啄。有時突然歪著腦袋想半天,再單腳撐地呆若木雞。
它不管看到什麼,都不會說出去。
天蒼野茫,風吹草低見蘆花雞。兩隻狗默默無言並臥渠邊。鴨子沒完沒了地啄洗羽毛。
在荒野中,窄窄一條水渠所聚攏的這麼一點點生氣,絲毫不輸世間所有大江大河湖泊海洋的盛景。
面對這一切,唯有兔子無動於衷。每天上午,瓜分完當天的口糧,它們就一個個尾隨我媽進入了葵花地。太陽下山還不回家,顯得比我媽還忙。
我媽說:「兔子,快看!水來了!」
人家耳朵都不側轉一下。
水從上游來。上游有個水庫。
說是水庫,其實只能算是一個較大的蓄水池。位於荒野東面兩公里處,一側築了一道欄壩,修了閥門。簡陋極了。
可是對於長時間走過空無一物的大地的人們來說,這汪大水簡直就是一場奇遇!
我曾去過那裡。走啊走啊,突然就迎面撞見。那麼多的水靜止前方,彷彿面對著世界的盡頭。
不見飛鳥,不生植物,和荒野一樣空曠。
僅僅只是水,一大灘明晃晃的水。鏡子一樣平平攤開在大地上,倒映著整面天空。又像是天空下的一面深淵。
這一大灘水灌溉了下游數萬畝的作物,維繫了億萬生命的存活。可這番情景看來,又像是它並不在意何為葵花,也從沒理會過賽虎醜醜鴨子與雞們的歡樂。
它完整無缺,永不改變。
與其說此地孤寂,不如說我們和我們的葵花地多麼尷尬,我們所有的勞碌奔波簡直跟瞎忙一場似的。
我沿著水邊慢慢行走。水的另一方,遙遙停著一座白房子。
如果說湖水是世界的盡頭,那麼,那座白房子便坐落在世界的對面。
住在那裡的會是什麼樣的人呢?我渴望過去看看,但每次繞著水岸走了很久都沒能抵達。
離開那塊葵花地後,我有好幾次夢到那片荒野中的大水。夢到南方來的白鳥久久盤旋水面,夢到湖心蘆葦靜立。卻沒有一次夢到生活在遙遠白房子裡的那個人。
秋天來臨的時候,我們的葵花地金光燦爛、無邊喧嘩,無數次將我從夢中驚醒,卻沒有一次驚醒過他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