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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的敲門聲

我時常懷想起這樣一個場景:我從屋裡出來,穿過雜草擁圍的沙石小路,走向院門……我好像去給一個人開門,我不知道來找我的人是誰。敲門聲傳到屋裡,有種很遠的感覺。我一下就聽出是我的院門發出的聲音——它不同於村裡任何一扇門的聲音——手在不規則的門板上的敲擊聲夾雜著門框鬆動的匡啷聲。我時常在似睡非睡間,看見自己走在屋門和院門之間的那段路上。透過木板門的縫隙,隱約看見一個晃動的人影。有時敲門人等急了,會扯嗓子喊一聲。我答應著,加快步子。有時來人在外面跳個蹦子,我便看見一個認識或不認識的人頭猛然躥過牆頭又落下去,我緊走幾步。但在多少次的回想中,我從沒有走到院門口,而是一直在屋門和院門間的那段路上。

我不理解自己為什麼牢牢記住了這個場景,每當想起它,都會有種依依不捨,說不出滋味的感覺。後來,有事無事,我都喜歡讓這個情節浮現在腦海裡,我知道這種回味對我來說已經是一種享受。

我從屋門出來,走向院門……兩道門之間的這段距離,是我一直不願走完、在心中一直沒讓它走完的一段路程。

多少年後我才想明白:這是一段家裡的路。它不同於我以後走在世界任何一個地方。我趿拉著鞋、斜披著衣服,或許剛從午睡中醒來,迷迷糊糊,聽到敲門聲,屋門和院門間有一段距離,我得走一陣子才能過去。在很長一段年月中,我擁有這樣的兩道門。我從一道門出來,走向另一道門——用一根歪木棍牢牢頂住的院門。我要去打開它,看看是誰,為什麼事來找我。我走得輕鬆自在,不像是趕路,只是在家園裡的一次散步。一出院門,就是外面了。馬路一直在院門外的荒野上橫躺著,多少年後,我就是從這道門出去,踏上滿是塘土的馬路,變成一個四處奔波的路人。

那是我離開父母獨立生活的第四個年頭。我在一個城郊鄉農機站當管理員。一切都沒有理出頭緒,我正處在一生中最散亂的時期。整天猶猶豫豫,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能幹成什麼。詩也寫得沒多大起色,雖然出了一本小詩集,但我遠沒有找到自己。我想,還是先結婚吧。婚是遲早要結的,況且是人生中數得過來的幾件大事之一,辦完一件少一件。

現在我依然認為這個選擇是多麼正確。當時若有一件更大更重要的事把結婚這件事耽擱了,那我的這輩子可就遜色多了。我可能正生活在別的地方,幹著截然不同的事,和另一個女人生兒育女,過著難以想像的日子。那將是多大的錯誤。

我這一生幹得最成功的一件事,是娶了我現在的妻子。她是這一帶最好最美的女子,幸虧我早下手,早早娶到了她。不然,像我這樣的人哪配有這種福分。尤其當我老了之後,坐在依然溫柔美麗的妻子身旁,回想幾十年來那些平常溫馨的日日夜夜,這是我滄桑一生的唯一安慰。我沒有扔掉生活,沒有扔掉愛。

那時正是為了結婚,為了以後的這一切,我開始了一生中第一件大工程:蓋房子。

妻子在縣城一家銀行工作,我想把房子蓋得離她近一些。

我找到了城郊村的村長阿不拉江,他是我的朋友,我給他送了一隻羊,他非常夠朋友地指給我村莊最後面的一塊地方。

那是一個淤滿細沙的溝,有一小股水從溝底流到村後的田野裡。我坐在溝沿上猶豫了半天,最後還是決定動手吧。

我從鄰村叫來了一輛推土機,用了整整一天時間把溝填平。那時我管著這一帶拖拉機的油料供應,駕駛員們都願意幫我的忙。

砌房基的時候,過來一個放羊老漢。他告訴我,這條溝是個老河床,不能在上面蓋房子。我問為啥,他說河水遲早還要來,你不能把水道堵了。我問他河水多久沒走這個道了。他說已經幾十年了。我說,那它再不會走這個道了。水早從別處走了,它把這個道忘了。

放羊老漢沒再跟我說下去,他的一群羊已走得很遠了,望過去羊群在朝一個方向流動,緩緩地,像有意放慢著流逝的速度,卻已經到了遠處。

這個跟著羊群走了幾十年的老漢,對水也一定有他超乎常人的見解。可惜他追羊群去了。

我還是沒敢輕視老漢的話,及時地挖了一個小渠,把溝底的那股水引過去。我看著水很不情願地從新改的渠道往前流,流了半個小時,才繞過我的宅基地,回到房後的老渠道裡。水一進老渠道,一下子流得暢快了。

我讓水走了一段彎路,水會不會因此遲到呢?

水流在世上,也許根本沒有目的。尤其這些小渠溝裡的水,我隨便挖兩掀就能把它引到別處去。遇到房子這樣的大東西,水只能繞著走。我不知道時間是怎樣流過村莊的。它肯定不會像水一樣、路一樣繞過一幢幢房子一個個人。時間是漫過去的。我一直想問問那個放羊人,他看到時間了嗎?在時間的河床上我能不能蓋一間房子?

但在這條舊河床上我蓋起了一院新房子。我在這個院子裡成了家,有了一個女兒,我們一起度過了多年幸福安逸的生活。

第一次聽到敲門聲,是在房子蓋好後第二年的夏天,我剛安上院門不久。

我的房子後面有一個大坑,是奠房基時挖的,有一人多深,坑底長著枯黃的雜草。我常下到坑裡方便,有幾次被過路人看見,讓我很不心安。我想,要是坑裡的草長高長密些,我蹲進去就不會擔心了。在一個下午,我挖了一截渠,把小渠溝的水引到坑裡。這個大坑好像沒有底似的,水淌進去冒個泡就不見了。我也沒耐心等,第二天也沒去管它。到了第三天中午,我正收拾菜地,院門響了,我愣了一下。院門又響了起來,比上次更急。我慌忙扔下活走過去,移開頂門棍,見一個扛掀的人氣沖沖地站在門口。

是你把水放到坑裡的。

我點了點頭。

我的十幾畝地全靠這點水澆灌,你卻把它放到坑裡泡石頭,你不想讓我活命了是不是?

他越說越激動,那架勢像要跟我打架。我害怕他肩上的鐵掀,趕緊笑著把他讓進院子,摘了兩根黃瓜遞給他,解釋說,我以為水是閒流著呢。水在房子邊上流了幾年都沒見人管過。

哪有閒流的水啊。他的語氣緩和多了。

老早以前那水才叫閒流呢,那時你住的這個房子下面就是一條河,一年四季水白白地流,連頭都不回。後來,來了許多人在河邊開荒種地,建起了一個又一個村子。可是,地沒種多少年,河水沒了。水不知流到哪去了,把這一帶的土地都晾乾了。

他邊說邊尋視我的院子,好像我把那一河水藏起來了。

那你覺得,河水還會不會再來?我想起那個放羊老漢的話,隨便問了一句。

他一撇嘴:你說笑話呢。

我一直沒有順著這條小渠走到頭,去看看這個人種的地。不知道他收的糧夠不夠一家人吃。春天的某個早晨我抬起頭,發現屋後的那片田野又綠了。秋天的某個下午它變黃了。我只是看兩眼而已。我很少出門。從那以後來找我的人逐漸多起來,敲門聲往往是和緩輕柔的。我再不像第一次聽到自己的門被人敲響時那樣慌忙。我在一陣陣的敲門聲中平靜下來。有時院門一天沒人敲,我會覺得清寂。

我似乎在這裡等待什麼。蓋好房子住下來等,娶妻生女一塊兒等,卻又不知等待的到底是什麼。

門響了,我走過去,打開門,不是。是一個鄰居,來借東西。

門又響了。……還不是。是個問路的人,他打問一個我不知道的地方。我搖搖頭。過了一會兒,鄰居家的門響了。

其實那段歲月裡我等來了一生中最重的東西。只是我自己渾然不知。

——我的女兒一天天長大,變得懂事而可愛。妻子完全適應了跟我在一起的生活,她接受了我的閒散、懶惰和寡言。我開始了我的那些村莊詩的寫作。我最重要的詩篇都是在這個院子裡完成的。

有一首題為《一個夜晚》的小詩,記錄了發生在這個院子裡一個夜晚的平凡事件。

你和孩子都睡著了

妻 這個夜裡

我聽見我們的舊院門

被風刮開

外面很不安靜

我們的老黃狗

在遠遠的路上叫了兩聲

我從你身旁爬起來

去關那扇院門

我們的院子

有一輛摔破的老馬車

和 一些去年的乾草

矮矮的土院牆圍在四周

每天進來出去

我們都要把院門關好

用一根歪木棍牢牢頂住

我們一直活得小心翼翼

沒有更多東西

放在院子

妻 這個夜裡

若你一個人醒來

聽見外面很粗很粗的風聲

那一定是我們的舊院門

擋住了什麼

風在夜裡刮得很費勁

這種夜晚你不要一個人睡醒

第二天早晨我們一塊兒出去

看刮得乾乾淨淨的院子

幾片很遠處的樹葉

落到窗台上

你和女兒高興地去撿

許多年後,我重讀這首詩的時候,我被感動了。這個平凡的小事件在我心中變得那麼重大而永恆。讀著這首詩,曾經的那段生活又完整地回來了。

那是一個冬天的早晨,我打開屋門,看見院內積雪盈尺,院門大敞著。一夜的大風雪已經停歇,雪從敞開的大門湧進來,在牆根積了厚厚一堆。一行動物的腳印清晰地留在院子裡。看得出,它是在雪停之後進來的,像個閒散的觀光者,在院子裡轉了一圈,還在牆角處撕吃了幾口草,禮節性地留下幾枚銅錢大的黑色糞蛋兒,權當草錢。我追蹤到院門外,看見這行蹄印斜穿過馬路那邊的田野,一直消失在地盡頭。這是多麼遙遠的一位來客,它或許在風雪中走了一夜,想找個地方休息。它巡視了我的大院子,好像不太滿意,或許覺得不安全,怕打擾我的生活。它不知道我是個好人,只要留下來,它的下半生便會像我一樣悠閒安逸,不再東奔西跑了。我會像對我的雞、牛和狗一樣對待它的。

可是它走了,永遠不會再走進這個院子。我像失去了一件自己未曾留意的東西,悵然地站了好一陣。

另外一個夜晚,我忘了關大門。早晨起來,院子裡少了一根木頭。這根木頭是我從一個趕車人手裡買來的,當時也沒啥用處,覺著喜歡就買下了。我想好木頭遲早總會派上好用處。

我走出院門看了看,大清早的,路上沒幾個人。地上的腳印也看不太清。我爬上屋頂,把整個村子觀察了一遍,發現村南邊有一戶人正在蓋房子,牆已經砌好了,幾個人站在牆頭上吆喝著上大梁。

我從房頂下來,背著手慢悠悠地走過去,沒到跟前便一眼認出我的那根木頭,它平展展地橫在房頂上,因為太長,還被鋸掉了一個小頭。我看了一眼站在牆頭上的幾個人,全是本村的,認識。他們見我來了都停住活,呆呆地立在牆上。我也不理他們,兩眼直直地盯住我的木頭,一聲不吭。

過了幾分鐘,房主人——一個叫胡木的乾瘦老頭勾著腰走到我跟前。

大兄弟,你看,缺根大梁,一時急用買不上,大清早見你院子裡扔著一根,就拿來用了,本打算等你睡醒了去給你送錢,這不……說著遞上幾張錢來。我沒接,也沒吭聲。一扭頭背著手慢悠悠地回來了。

快中午時,我正在屋子裡想事情,院門響了,敲得很輕,聽上去遠遠的。我披了件衣服,不慌不忙地走過去,移開頂門的木棒。胡木家的兩個兒子扛著根大木頭直端端進了院子。把木頭放到牆根,爾後走到我跟前,齊齊地鞠了一躬,啥都沒說就走了。

我過去看了看,這根木頭比我的那根還粗些,木質也不錯。我用草把它蓋住,以防雨淋日曬。後來有幾個人看上了這根木頭,想買去做大梁,都被我拒絕了。我想留下自己用,卻一直沒派上用場,這根木頭就這樣在牆根躺了許多年,最後朽掉了。

我離開那個院子時,還特意過去踢了它一腳。我想最好能用它換幾個錢。我不相信一根好木頭就這樣完蛋了。我躬下身把木頭翻了個個,結果發現下面朽得更厲害,恐怕當柴禾都燒不出煙火了。

這時,我又想起了被那戶人家扛去做了大梁的那根木頭,它現在怎麼樣了呢?

一根木頭咋整都是幾十年的光景,幾十年一過,可能誰都好不到哪兒去。

我當時竟沒想通這個道理。我有點可惜自己,不願像那根木頭一樣朽在這個院子裡。我離開了家。再後來,我就到了一個烏煙瘴氣的城市裡。我常常坐在閣樓裡懷想那個院子,想從屋門到院門間的那段路。想那個紅紅綠綠的小菜園。那棵我看著它長大的沙棗樹……我時常咳嗽,一到陰天就腿疼。這時我便後悔自己不該離開那個院子滿世界亂跑,把腿早早地跑壞。我本來可以自然安逸地在那個院子裡老去。錯在我自視太高,總覺得自己是塊材料,結果給用成這個樣子。

現在我哪都去不了了,唯一的事情就是修理自己,像修理一架壞掉的老機器,這兒修好了,那兒又不行了。生活把一個人用壞便扔到一邊不管了,剩下的都是你自己的事了。

我也像城市人一樣,在樓房門外加一道防盜門,兩門間僅一拳的距離,有人找我,往往不敲外邊的鐵製防盜門,而是把手伸進來,直接敲裡面的木門。我一開門就看見樓梯,一邁步就到外面了。

生活已徹底攻破了我的第一道門,一切東西都逼到了跟前。現在,我只有躲在唯一的一道門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