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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 噢

那個夜晚的雞叫救了我們。雞再晚叫半小時,我們把一切事都幹完了。接下來將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種人生。我們或者被抓住,判刑。或者不會,一個又一個夜晚掩護著,我們不會有任何事情。那樣的夜晚,還會一直地延續下去,直到有一天,我們自己厭倦了,離開。

可是,我知道那種事情遲早會敗露。我們中間的某個人,會因為另一件事被抓,拔出蘿蔔帶起泥,把我們全招供了。

即使不這樣,我們也會自己說出去。俗話說,賊不打三年自招。誰能把年輕時幹的事一直地隱瞞住呢。尤其像我這樣的人,大半輩子沒幹出啥事情,別人都認為我是個沒出息的人。可是,我確實曾幹過一件驚動鄉里的大事。我把鄉供銷社偷了。這事被人們談論好多年。誰都不知道是我幹的。他們把我這個人忘記了。開始我小心謹慎,努力隱瞞,到後來就不想隱瞞了。我半輩子就幹了這麼一件大事卻沒人知道,你說我急不急。尤其過去多年,我也早已離開那個小鎮。我覺得已經沒事了,就在某個夜晚,喝了酒後,把隱藏多年的這件事說給一個最好的朋友,朋友又說給另一個朋友。說著說著傳到派出所,擱了多年的一樁偷竊案,就這樣輕易告破。

無論哪種情況,我們都會有一段牢獄生涯,這是躲不掉的。幸虧那一刻雞叫了,遠近村莊的雞全叫了。

那以後,我們真不該再偷雞吃了。我們真該好好想一想以後的生活。可是,一個又一個長夜等著我們。那些寂寞無邊的夜晚,險些讓我熬不過去。

「噢噢。」

他們叫我們了。小薛一個蹦子跳下床,我趕緊收拾桌子上的書和紙片,關燈出門。

我和小薛一直在等這個聲音。我們七點半下班,在鄉政府食堂吃過晚飯。太陽還有兩房高,天黑還早著呢,整個鄉政府大院只剩下我和小薛兩個人。我們住在一間快塌的小土房子裡,後來又搬進一個老頭,是鄉政府的付主任,住了一年多調走了。又剩下我和小薛。又過了兩年,我也調走了,剩下小薛,和一個新來的小幹部住在一起。聽說我走後小薛使了個壞,在一個下雨天,用鋼筋把眼看要塌卻老不塌的門頭簷搗了下來。房子住不成了。鄉政府只好給他調換了間新宿舍。在對面的招待所裡。不知他在那兒又和誰住了許多年。不斷有青年人分配到這個小鎮上,過幾年又調走,或自己跑掉。

晚飯後是我和小薛最難熬的時光。我們沒地方可去,小薛躺在床上,看一份不知從哪翻出的舊紅頭文件。我坐在臨窗的寫字桌旁,捧一本雜誌,眼睛望著窗外的三棵白楊樹。如果我在安吉鎮再待幾年,我肯定能數清那棵白楊樹的葉子了。

他們的喊聲通常在天黑後響起。他們從不進鄉政府院子,只是站在大門口的馬路上噢噢兩聲,我和小薛出去時,他們已站在街邊的大榆樹下,黑黑的仨倆人。

有時我們在半夜聽到他們的噢噢聲。我叫醒小薛。也有時小薛一腳蹬醒我。

「他們弄到酒了。」

弄到酒時他們的噢噢聲帶著尖快的聲調。我們經不住誘感,趕緊爬起來,穿好衣服。有的夜晚他們又偷到雞了,在街上噢噢兩聲。

他們偷雞時從不叫我們。他們都仗義,知道我和小薛是鄉幹部,不能幹偷雞摸狗的事。

他們把好吃的弄回來,快做熟了,派個人到鄉政府門口噢噢兩聲。

不管多晚,我們聽見了都會起來,只要叫兩聲,前一聲醒不來後一聲就一定會醒來。叫不醒兩個也一定能叫醒一個。我和小薛,不管誰醒了,另一個很快就醒了。

安吉鎮只有一條街道,長長的通到林場大橋,沒有路燈,也沒有臨街亮著窗戶的飯館和商店。那時什麼都沒有。街道黑黑的,很少有人。夜裡經常颳風。一到秋天街上飄著楊樹葉和從西邊田野刮過來的棉花苞米葉子。我對這條街道的記憶全是黑色。那是從來沒被照亮過的一條街。我想。

「弄到酒了?」

我們走到那三個人跟前時,小薛低聲問。

他們在黑暗中搖頭。頭頂是嘩嘩的樹葉聲。

我們走出樹蔭,在墊高的街道上往前走,左邊是小學,長著幾棵大榆樹的空曠校園。右邊是畜醫站、供銷社、農行、一字排開,全鎖著門黑著窗戶。再往前就是林楊大渠了。很遠就聽到那條渠的水聲。水的翻滾聲讓人不得安寧,尤其在夜裡。我在安吉鎮的幾年,彷彿只記住三種聲音:林場大渠的水聲、落葉聲,還有他們的噢噢叫聲。我似乎沒說過什麼話,我無聲地度過了幾年,那些夜晚的噢噢聲中,可能有一兩聲是我叫的,我記不清了。多少年後我回想時,發現它們全是我的叫聲,發自我那時的年輕嗓門。我一聽見,便不由地站起身,要走出去。我都活到40多歲了,還是無法熄滅那種衝動。

「噢噢。」

我們在供銷社門前站了一陣。有人撿一個土塊扔過去,想砸到窗戶玻璃,卻扔偏了,碰到土牆上,「騰」的一下沒聲了。

又過了一陣,我們中間的一個人叫了兩聲。小鎮顯得更加寧靜。只有遠處村莊的隱約狗吠。

「街上也不過來一個人,讓我們找些事情。」

「就是,人都死哪去了。」

正說著,遠遠的地方有人叫了。也是「噢噢」兩聲。

「可能是三娃子他們,走。過去看看。」

我們下了路,朝北邊一條小巷子走。走了一陣,聽見前面有腳步聲。

「大概兩個人。」小薛說。

我們全躬腰在地下摸,一人摸一個土塊捏在手裡。

巷子一會兒寬一會兒變窄。兩旁全是一縱身就能爬上去的小房子。我們繞過一個牆角時,看見前面的黑影子。是三個。

兩伙人幾乎同時站住,都不說話。相持了一會兒,我們這邊有人「噢,噢」叫了兩聲。那邊很快回應了兩聲。

「就是三娃子他們。」

我們都扔掉手裡的土塊。聽見那邊也有土塊落地聲。

「弄到酒沒有?」

見了面老是這句話。那些夜晚,我們似乎沒有其他可問的。

「驢抬下的,白天也不弄瓶酒放下。」

「你才是驢抬下的,你咋不弄酒放下。」

「我要弄一瓶酒,能放到現在。天不黑就喝光了。你知道,吃過晚飯,天不黑那一陣子多難熬。天老不黑,一天早完了,三頓飯都吃過了,天卻不黑。你說急不急人。」

「確實急人。」小薛應了一聲。

兩伙人匯合後,我們返回到街上,在供銷社門前轉悠。

白天只有供銷社能買到酒,5毛錢一提的散白酒,還有一塊八毛錢一瓶的金沙大曲。經常有站在櫃檯前喝酒的人,買一提,一口喝掉,或者倒在白瓷碗中,一口一口地咂。供銷社門前的空氣中常年瀰漫著酒氣。狗順著牆根遊逛,等候喝醉的人吐出來。一瓶好酒能讓人醉一次,還能讓狗再醉一次。狗一醉倒,很可能又變成酒鬼的下酒肉。我們是一夥窮人。很難買得起酒,我和小薛剛工作,每月七十多塊錢工資,那幾個朋友根本沒有收入,一天到晚閒逛。我們只有混酒喝,想辦法弄酒喝。一個夜晚,我們實在找不到酒,就用點燈的酒精兌半盆水當酒喝了。結果五個人全醉倒,躺倒三天三夜才活過來。

「噢,噢。」

又有人喊了兩聲。聲音剛落,我們聽見林場大橋那邊的口哨聲。我們今晚沒喝酒,不想惹事。這條街上有兩幫「二流子」,各佔半條街。我們一般不到林場那邊去。他們晚上也不過來,平常時候,兩幫人保持著距離,我們聽到口哨聲就會停住,不再轉到那邊去。他們聽到噢噢聲也不故意過來。除非喝了酒,要找點事。一人捏一個土塊,不出聲地往那邊走,快走近了土塊一陣亂扔,那邊的一夥被打散了。

扔出第一個土塊時,口哨聲便急響起來。一會兒工夫,就會有一大幫林場的小伙子提著棒拿著磚頭趕來。所以,我們偷襲一番便趕緊跑開,四散了各自回家,頂好門,鑽進被窩,然後側耳聽那夥人追到街這頭,口哨聲響成一片,到處扔土塊磚頭。找不到打他們的人便扔磚頭砸面街的窗玻璃。有時碰見不相干的路人,亂打一頓。誰都不敢出門。狗四下裡狂吠。

他們一般不敢進到鄉政府大院鬧事,大院雖沒門,他們也不進來,頂多追到門口的馬路上叫喊一陣。

晚上只要有一件事,我們就能睡著了,我和小薛,摸黑開門,摸黑洗臉上床,一會兒工夫,就踏踏實實睡著了。

那個晚上又沒事發生了。

我們無聊地在街上轉。不斷有人說:「唉,要有一瓶酒就好了。」

「我想起有個地方有酒。」三娃子說。

「驢抬下的,咋不早說。」

「我說不上酒還在不在。上個月底,我和我爹到夾沙子村我姨夫家說事,吃飯時我姨夫拿出一瓶酒,我們喝掉半瓶,剩下半瓶我姨夫塞到床底下了。我不敢保證還在不在。都快一個月了。」

「在不在我們去一趟,反正沒事幹。」

「走,去一趟。」

「去一趟不要緊,咋把酒弄出來,偷,還是借。」

「肯定借嘛,到地方你們在一旁躲著,我敲開門,就說家裡來親戚了,我爹讓我來借那半瓶酒,要在,我姨夫肯定給。」三娃子說。

月亮把我們的影子推到前面,我們邊走邊說話。有一陣子,突然沒話說了,只有路旁的白楊樹嘩嘩搖著葉子。

路過泉溝村時,三娃子對著村子噢噢了兩聲,村裡的狗一片狂吠。附近幾個村莊的狗也跟著叫起來。

「走吧,這傢伙可能睡著了。」

我們說的這傢伙也是一個朋友,在泉溝村種地,經常扔下地裡的活,跑到街上和我們閒玩。

離夾沙子還有五六里地,路兩旁是白楊樹和大片的棉田苞谷地。狗叫聲已經疏淡,剩下個別的一兩隻狗,托著長腔,「汪、汪」地磨嘴皮子。

走了一陣,聽見背後有響動,一個黑影跟了上來,我們全回過頭立在路中央。有人低頭拾了塊土塊。

那個黑影一陣小跑,到了跟前。是泉溝村的那個朋友。他聽見我們的叫聲,一骨碌爬起來,跑到院子噢噢了兩聲,他的聲音讓狗叫聲蓋住了。我們沒聽見。

在很多個夜晚,我們的這個鄉下朋友一個人跑到街上,他先經過鄉政府門口,對著大院噢噢兩聲,我和小薛出來時,聽見他已站在供銷社門前,噢噢地叫。

他有時抱著一隻雞,有時揣著半瓶酒來找我們,更多時候他只帶來有關雞和酒的消息,這個朋友天天在村裡轉,知道誰家的雞長肥了,雞圈門朝哪開,知道誰家裡有酒,放在哪。我們跟著他在那些夜晚走村串戶。偷自己村的東西時,他從不動手,只把我們領到跟前,指給門路,便悄悄隱藏了。我們得手後在村外噢噢兩聲,他再趕過來。

到夾沙子村已經半夜,那半瓶酒早就不在了。三娃子的姨夫說,半月前酒就讓人借走了,借酒的人鼻子都尖得很,誰家有酒老遠就能聞出來,到了家想騙都騙不過去,人家鼻子一聞就知道酒藏在哪,頭伸到床下,直接把酒瓶摸出來。

我們早就想到這個結局。其實一開始,我們就沒把它當成一件真事。那個時候,有一點影子就能把我們引向別處,不管路多遠,多大多小的事。

快出來夾沙子村時,有人提出偷幾隻雞,總不能空著手回去。

「我們是鄉幹部,不能幹偷雞摸狗的事。」小薛說。

「不讓你們動手,你們到村東去等著,有動靜了叫兩聲。」

他們就近選了一戶人家,翻進院牆,打跑狗,把房門朝外扣住。只聽見主人在屋子裡喊,卻無法出來,雞圈門上了鎖,他們直接掀開棚頂,伸手進去捉了五隻雞。

往回走經過泉溝村,那個種地的朋友回村睡覺去了。他說天不亮還得起來澆地,沒工夫吃雞了。我們沒再順路走,直插進苞谷地,掰了幾個青苞谷棒子,又穿過一片菜地,摘了些辣子、西紅柿。

五隻雞是在三娃子家煮的。我們沒再上街,出了莊稼地後,直接插到小巷子,那條屬於我們的街上肯定空無一人。風也停了,甚至沒有樹葉的聲音。

煮雞的時候好像有兩個人睡著了。其他人無聊地坐著,鍋頭在院牆角上,灶裡的火一陣暗一陣明。不時有人問「熟了沒有」。大約後半夜了,安吉小鎮一片安靜,我們做了賊,不敢大聲說話,也沒開燈,幾個人黑坐在院子。若是丟雞的那家人找來,一定能找到我們。整個小鎮現在就一個煙囪冒煙,帶火星的炊煙老遠就能看見。

但我們知道不會有人找來。雞煮熟後也沒開燈,一大鍋放在院子,幾顆星星懸在頭頂,能看清一塊一塊的肉。

吃著吃著又有人歎了口氣,唉,要是有瓶酒就好了。

「供銷社有。」另一個順口說了一句。

其他人都望著他,望了好一陣。

「就一個看門的,住在後院,我認識。

「前門鎖得緊,後門不太結實。

「把看門的人引出來,一磚頭砸昏。

「裡面全是好東西,罐頭、煙、布、成箱的酒。」

說著說著突然停住,幾個人相望了好一陣,我的血往頭上湧,覺得要有什麼事了。

「得有個人在前面推門,弄出些響動,把看門的引出來。」

「供銷社後面是個小院,出院門有一段黑胡同,繞到前面。我們藏在院門口,拿個麻袋,等他出來。」

「那個人膽子小,我知道呢。他打開後院的門,肯定先探頭出來,看看動靜。」

「晚上那截胡同啥也看不見,兩邊都是高牆,窄窄的,月光星光都照不進去。」

「他要拿手電照,也不要緊。手電光不會拐彎。」

「我們去兩個人,貼在門外,等他一探頭,一個人伸手過去,抓住他的領口,順勢往外一拉,另一個把麻袋套上去。」

「他要叫,就一磚砸暈。」

「然後我們進到小院,撬開供銷社後門。」

「我們只拿幾瓶酒,再啥都不動。」

「這事我們不幹,我們是鄉幹部。」我又聽見小薛說。他總在關鍵時刻,搶先一步,把我想說的話說出來。

「你們放心,也不用那麼多人,你們就在街上溜躂,有人來了噢噢兩聲。」

「不能噢,打口哨。」

「對,打口哨。」

「酒拿出來後,到林場樹林去喝,瓶子就扔在樹林裡。」

「拿出多少喝掉多少,半瓶也不要剩。別想著留一瓶明天喝,這只是今天晚上的事,幹完就全忘掉。」

已經有人在找撬門的鐵棒。有人從牆上扯下一條舊麻袋。我們全站起來,準備出門。就在這時,雞突然叫了。小鎮上,遠近村莊的雞全叫了,彷彿我們吃到肚裡的雞也在叫,剩在鍋裡的雞也在叫。我們抬起頭,像從一個夢中清醒過來,東邊的天空已經發白。

我都想不起安吉鎮上這些朋友的面目,甚至忘掉了名字。我記住的只是那些夜晚的影子,模糊、紛亂。記住他們的一些話,一些事情,以及在他們中間時隱時現的我自己的影子。

我想不起他們在白天的樣子,或許我們從未在白天見過面,他們也從不在白天到辦公室找我們。偶爾在街上碰見,也是暗暗點一頭。鄉政府的人也從不知道我和小薛在街上有一幫子二流子朋友。更不知道那些在夜裡經常出現的被他們認為是二流子的噢噢叫聲中,有幾聲是我和小薛叫出來的。

那幾年一過,我跟安吉鎮上那幫朋友便斷絕了聯繫。我被調到另一個鄉的農機站,認識了一幫子開拖拉機的駕駛員。他們跟我一樣年輕,卻不游手好閒,他們有自己的事幹。

我就從那時起,想著要幹些事情了,我已經23歲。有一天誰告訴我:你已經23歲了。我猛然抬起頭,驚訝地看著他,我一直覺得我還小得很,正是玩耍的年齡。就像另外一天,誰無意說了句「你都40歲的人了」。我一樣驚愕地看著他,不敢相信自己已經到了這個年齡。我一直覺得我20歲,很多年間我活在這個年齡。那是我在安吉鎮的年齡。

我想起那些夜晚時,突然地想起那個年齡的朋友。我離開安吉小鎮後,他們把那樣的夜晚又繼續了一段日子。

一次我和小薛說起在安吉小鎮的這些事,順便問了那幾個朋友的情況,小薛一臉驚愕。我走後小薛又在安吉鎮待了十幾年。現在他也調走了。小薛說我是不是記錯了,或者把一個夢當真了,他絕對沒有跟那夥人一起幹過偷雞的事,他說是不是我跟別人一塊去幹的,故意往他身上安。他讓我再好好想想,記憶是最容易出錯的,尤其過去二十多年了。他一再保證他真的沒在那些夜晚幹過那些事。我說,你那時是不是跟我住在一個宿舍,他說是。我說是不是每天七點半吃過晚飯,政府大院就剩下我們兩個人了。他說是。我說是不是那時覺得天老不黑,他說是。我說,天黑後你都幹啥了,那麼長的夜,是不是每個晚上一聽到噢噢的叫聲我們就跑出去。他說不是。那些長夜他一直在睡覺。我說,那我在幹啥。你也在睡覺。他說。

不過,小薛倒知道我說的那幾個朋友的事。他認識他們,但又聲明自己絕對沒跟他們一起混過。

你也沒跟他們一起混過,小薛說,我們住一個宿舍,你那時一到晚上就抱一本書,看一陣子寫一陣子。你的啥事我不知道。那是一幫有名的二流子,我們是鄉幹部,哪能跟他們混在一起。

我走後小薛一步步地混到安吉鎮的一把手,用了大約十幾年的時間,他在安吉鎮把事幹成了,如今又往更高處混。

小薛說,我離開的第三年就開始嚴打,我說的那幾個人,其中兩個被抓去判刑了。好像因為打架偷盜的事。判了八九年,現在早該出來了。另一個,在一個晚上打群架中,被飛來的半塊磚頭砸死,兇手是林場那幫子中的一個,判了無期。

從那以後我再沒提過安吉鎮的事。小薛說得對,那些早已經過去的事,別說了,沒意思。那也許只是我的影子,我想。像一場夢,一陣風,飄搖,恍惚,虛幻又真實。刮過那些夜晚,不見了。

小薛還說到那兩個判刑的人。我們要真跟他們混過,審訓時早招供了,他說他專門看過那兩個人的供詞,從沒提到你和我的名字,也沒提到那個晚上偷雞還想揪供銷社的事,純粹是你自己想的,快忘掉吧。

看來那兩個朋友沒把我們共同度過的那個夜晚,那些個夜晚擔白給別人,他們把它牢牢地隱瞞了,即使面對公安的電棒手銬拳腳也沒有說出一個字。而我,卻無事找事,我想幹什麼。

我在安吉小鎮那幾年,很可能就像小薛所說的啥也沒幹。什麼都沒做成。只偷偷地想了些事情。我想我可能啥都幹過。那個夜晚。那些個夜晚,它跟現在的夜晚有啥不同呢?我依舊在想著一些事,驚險、驚艷,想著想著睡著了。只是,那時候,越想越睡不著。那是個能把許多想法變成現實的年齡,我已經走過。現在好多事情,想完就沒勁了。我可能真的只想了半輩子事情,比幹了一輩子實活的人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