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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編 我看見風的去處 沒有鄰居的都市

六年前從香港回來,就一直定居在高雄,無論是醒著夢著,耳中隱隱,都是海峽的濤聲。老朋友不免見怪:為什麼我背棄了台北。我的回答是:並非我背棄了台北,而是台北背棄了我。

在南部這些年來,若無必要,我絕不輕易北上。有時情急,甚至斷然說道:「拒絕台北,是幸福的開端!」因為事無大小,台北總是坐莊,諸如開會、演講、聚餐、展覽等等,要是台北一招手就倉皇北上,我在高雄的日子就過不下去了。

這麼說來,我真像一個無情的人了,簡直是忘恩負義。其實不然。我不去台北,少去台北,怕去台北,絕非因為我忘了台北,恰恰相反,是因為我忘不了台北——我的台北,從前的台北。那一坳繁華的盆地,那一盆少年的夢,壯年的回憶,盛著我初做丈夫,初做父親,初做作家和講師的情景,甚至更早,盛著我還是學生還有母親的歲月——當時燦爛,而今已成黑白片了的五十年代,我的台北;無論我是坐汽車從西北,或是坐火車從西南,或是坐飛機從東北進城,那個台北是永遠回不去了。

至於從八十年代忽已跨進九十年代的台北,無論從報上讀到,從電視上看到,或是親身在街頭遇到的,大半都不能令人高興;無論先知或騙子用什麼「過渡」「多元」「開放」來詮釋,也不能令人感到親切。你走在忠孝東路上,整個亮麗而囂張的世界就在你肘邊推擠,但一切又似乎離你那麼遙遠,什麼也抓不著,留不住。像傳說中一覺醒來的獵人,下得山來,闖進了一個陌生的世界,你走在台北的街上。

所謂鄉愁,如果是地理上的,只要一張機票或車票,帶你到熟悉的門口,就可以解決了。如果是時間上的呢,那所有的路都是單行,所有的門都閉上了,沒有一扇能讓你回去。經過香港的十年,我成了一個時間的浪子,背著記憶沉重的行囊,回到台北的門口,卻發現金鑰匙丟了,我早已把自己反鎖在門外。

驚疑和悵惘之中,即使我叫開了門,裡面對立著的,也不過是一張陌生的臉,冷漠而不耐。

「那你為什麼去高雄呢?」朋友問道,「高雄就認識你嗎?」

「高雄原不識年輕的我,」我答道,「我也不認識從前的高雄。所以沒有失落什麼,一切可以從頭來起。台北不同,背景太深了,自然有滄桑。台北盆地是我的回聲谷,無窮的回聲繞著我,祟著我,轉成一個記憶的漩渦。」

那條廈門街的巷子當然還在那裡。台北之變,大半是朝東北的方向,挖土機對城南的蹂躪,規模小得多了。如果台北盆地是一個大回聲谷,則廈門街的巷子是一條曲折的小回聲谷,響著我從前的步聲。我的那條「家巷」,一一三巷,巷頭連接廈門街,巷尾通到同安街,當然仍在那裡。這條窄長的巷子,頗有文學的歷史。五十年代,《新生報》的宿舍就在巷腰,常見彭歌的蹤影。有一度,潘壘也在巷尾卜居。《文學雜誌》的時代,發行人劉守宜的寓所,亦即雜誌的社址,就在巷尾斜對面的同安街另一小巷內。所以那一帶的斜巷窄弄,也常聞夏濟安、吳魯芹的咳唾風生,夏濟安因興奮而赧赧的臉色,對照著吳魯芹泰然的眸光。王文興家的日式古屋掩映在老樹蔭裡,就在同安街尾接水源路的堤下,因此腳程所及,也常在附近出沒。那當然還是《家變》以前的淹遠歲月。後來黃用家也遷去一一三巷,門牌只差我家幾號,一陣風過,兩家院子裡的樹葉都會前後吹動的。歡迎加入書社,每日海量書籍,大師課精彩分享微.信:dedao555

赫拉克利特說過:「後浪之來,滾滾不斷。拔足更涉,已非前流。」時光流過那條長巷的回聲狹谷,前述的幾人也都散了。只留下我這廈門人氏,長守在廈門街的僻巷,直到八十年代的中葉,才把它,我的無根之根,非產之產,交給了晚來的洪範書店和爾雅出版社去看顧。

只要是我的「忠實讀者」,沒有不知道廈門街的。近乎半輩子在其中消磨,母親在其中謝世,四個女兒和十七本書在其中誕生,那一帶若非我的鄉土,至少也算是我的市井、街坊、閭裡或故居。若是我患了夢遊症,警察當能在那一帶將我尋獲。

儘管如此,在我清醒的時刻,是不會去重遊舊地的。儘管每個月必去台北,卻沒有勇氣再踏進那條巷子,更不敢去憑弔那棟房子,因為巷子雖已拓寬、拉直,兩旁卻立刻停滿了汽車,反而更形狹隘。曾經是扶桑花、九重葛掩映的矮牆頭,連帶扶疏的樹影全不見了,代之矗起的是層層疊疊的公寓,和另一種枝柯的天線之網。清脆的木屐敲叩著滿巷的寧謐,由遠而近,由近而低沉。清脆的腳踏車鈴在門外叮叮曳過,那是早晨的報販,黃昏放學的學生,還有三輪車夾雜在其間。夜深時自有另外的聲音來接班,淒清而幽怨的是按摩女或盲者的笛聲,悠緩地路過,低抑中透出沉洪的,是呼喚晚睡人的「燒肉粽」。那燒肉粽,一掀開籠蓋白氣就騰入夜色,我雖然從未開門去買過,但是聽在耳裡,知道巷子裡還有人在和我分擔深夜,卻減了我的寂寞。

但這些都消失了,拓寬而變窄的巷子,激盪著汽車、爆發著機車的噪音。巷裡住進了更多的人,卻失去了鄰居,因為回家後人人都把自己關進了公寓,出門,又把自己關進了汽車。走在今日的巷子裡,很難聯想起我寫的《月光曲》:

廈門街的小巷纖細而長

用這樣乾淨的麥管吸月光

涼涼的月光,有點薄荷味的月光

而機器狼群的厲嗥,也淹蓋了我的《木屐懷古組曲》:

踢踢踏

踏踏踢

給我一雙小木屐

讓我把童年敲敲醒

像用笨笨的小樂器

從巷頭

到巷底

踢力踏拉

踏拉踢力

五十年代的青年作者要投稿,台灣「《中央副刊》」是兵家必爭之地。我從香港來台,插班台大外文系三年級,立刻認真向台灣「《中央副刊》」投稿,每投必中。只有一次詩稿被退,我不服氣,把原詩再投一次,竟獲刊出。這在中國的投稿史上,不知有無前例。最早的時候,每首詩的稿酬是五元,已經夠我帶女友去看一場電影,吃一次館子了。

詩稿每次投去,大約一周之後刊登。算算日子到了,一大清早只要聽到前院拍撻一聲,那便是報紙從竹籬笆外飛了進來。我就推門而出,拾起大王椰樹下的報紙,就著玫紅的晨曦,輕輕、慢慢地抽出裡面的副刊。最先瞥見的總是最後一行詩,只一行就夠了,是自己的。那一剎那,世界多奇妙啊,朝霞是新的,報紙是新的,自己的新作也是簇簇新嶄嶄新。編者又一次肯定了我,世界,又一次向我矚目,真夠人飄飄然的了。

不久稿費通知單就來了,靜靜抵達門口的信箱。當然還有信件、雜誌、贈書。世界來敲門,總是騎著腳踏車來的,剎車聲後,更撳動痙攣的電鈴。我要去找世界呢,也是先牽出輕俊而靈敏的赫赳力士(Hercules),左腳點鐙,右腳翻騰而上,曳一串爽脆的鈴聲,便上街而去。腳程帶勁而又順風的話,下面的雙輪踩得出哪吒的氣勢,中山北路女友的家,十八分鐘就到了。

台大畢業的那個夏夜,我和蕭堉勝並馳腳踏車直上圓山,躺在草地上怔怔地對著星空。學生時代終於告別了,而未來充滿了變數,不知如何是好。那時候還沒有流行什麼「失落的一代」,我們卻真是失落了。幸好人在社會,身不由己。大學生畢業後受訓、服役,從我們那一屆開始。我們是外文系出身,不必去鳳山嚴格受訓,便留在台北做起翻譯官來。我先後在「國防部」的聯絡局與第三廳服役,竟然出入「總統府」達三年之久。直到一九五六年,夏濟安因為事忙,不能續兼東吳的散文課,要我去代課。這是我初登大學講壇的因緣。

住在五十年代的台北,自覺紅塵十丈,夠繁華的了。其實人口壓力不大,交通也還流暢,有些偏僻街道甚至有點田園的野趣。騎著腳踏車,在和平東路上向東放輪疾駛,翹起的拇指山蠻有性格地一直在望,因為前面沒有高樓,而一過新生南路,便車少人稀,屋宇零落,開始荒了。雙輪向北,從中山北路二段右轉上了南京東路,並非今日寬坦的四線大道,啊不是,只是一條粗鋪的水泥彎路,在水田青秧之間蜿蜒而隱。我上台大的那兩年,雙輪沿羅斯福路向南,右首儘是秧田接秧田,那麼純潔無辜的鮮綠,偏偏用童真的白鷺來反喻,怎不令人眼饞,若是久望,真要得「饜綠症」了。這種幸福的危機,目迷霓虹的新台北人是不用擔心的。

大四那一年的冬天,一日黃昏,寒流來襲,吳炳鍾老師召我去他家吃火鍋。冒著削面的冰風騎車出門,我先去衡陽街兜了一圈。不過八點的光景,街上不但行人稀少,連汽車、腳踏車也見不到幾輛,只有陰雲壓著低空,風聲搖撼著樹影。五十年代的台北市,今日回顧起來,只像一個不很起眼的小省城,繁榮或壯麗都說不上,可是空間的感覺似乎很大,因為空曠,至少比起今日來,人稀車少,樹密屋低。四十年後,台北長高了,顯得天小了,也長大了,可是因為擠,反而顯得縮了。台北,像裹在所有台北人身上的一件緊身衣。那緊,不但是對肉體,也是對精神的壓力,不但是空間上,也是時間上的威脅。一根神經質的秒針,不留情面地追逐所有的台北人。長長短短的截止日期,為你設下了大限小限,令你從夢裡驚醒。只要一出門,天羅地網的招牌、噪音、廢氣、資訊資訊資訊,就把你鞭笞成一隻無助的陀螺。

何時你才能面對自己呢?

那時的武昌街頭,一位詩人可以靠在小書攤上,君臨他獨坐的王國,與磨鏡自食的斯賓諾莎,以桶為家的戴阿吉尼司遙遙對笑。而牯嶺街的矮樹短牆下,每到夜裡,總有一群夢遊昔日的書迷,或老或小,或佝僂,或蹲踞,向年淹代遠的一堆堆一疊疊殘篇零簡、孤本秘籍,各發其思古之幽情。

那時的台北,有一種人叫作「鄰居」。在我廈門街巷居的左鄰,有一家人姓程。每天清早,那父親當庭漱口,聲震四方。晚餐之後,全家人合唱聖歌,天倫之樂隨安詳的旋律飄過牆來。四十年後,這種人沒有了。舊式的「厝邊人」全絕跡了,換了一批戴面具的「公寓人」。這些人顯然更聰明,更富有,更忙碌,愛拼才會贏,令人佩服,卻難以令人喜歡。

台北已成沒有鄰居的都市。

使我常常回憶發跡以前的那座古城。它在電視和電腦的背後,傳真機和行動電話的另一面。坐上三輪車我就能回去,如果我找到得一輛三輪車。

一九九二年一月

(本文略有刪改——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