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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具有精神思想價值的作品來說,相當不幸的事情就是:只能靜待那些本身只能生產拙劣之作的人,終於肯乖乖地稱讚他人的優秀作品。總而言之,這些具思想價值的作品確實不得不經過人的判斷力這一關,而獲頒發桂冠,但判斷力這一素質之於大多數人就等於生殖力之於被閹割者。我想說的是:大多數人的判斷力相當微弱,對此我們難以寄予厚望;那只是貌似的判斷力而已。所以,具有真正稱得上判斷力的東西,那就可被視為獲得了極為罕有的饋贈。因此,拉布呂耶爾[1]所說的不幸而言中,他的話說得也相當巧妙:「在這世上至為稀有的東西,除了辨別力(l'esprit de discemement),接下來就是鑽石和珍珠了。」人們缺乏的就是辨別力,因此也就是判斷力(Urteilskraft)。大多數人不懂得分辨真與假、精華與糟粕、黃金與黃銅,也看不出常人的頭腦與稀有天才的思想之間的雲泥之別。人們不會得到恰如其分的真實評價,而只是被認定為第三者所認為的樣子。這給人們壓制非凡的思想作品提供了機會;這樣,庸才就可以乘機阻止和盡量拖延時間,不讓那些傑出作品露面。結果就像這一首老歌謠所說的:

在這世上,這就是偉人的命運:

他們已經不在的時候,方才獲得人們的認識。

在真正的、傑出的作品出現之時,首先擋在其前路上並且鳩佔鵲巢的就是拙劣、但卻被人們錯認為是傑出的貨色。此外,在經過了長期和艱苦的奮鬥以後,那些貨真價實的作品終於成功要回本來就屬於自己的位置,並得到了人們如實的評價和對待。但用不了多久,人們就會把某些毫無思想、但又搔首弄姿、粗俗厚臉皮的效顰者拉上前台,然後這些模仿者又是把他與天才一道安置在聖壇之上。這是因為大眾沒有辨別能力。大眾完全真心實意地認為這一模仿者就是另一偉大人物。為此理由,依利亞特以下面這些詞句開始了他的第二十八個文學寓言:

愚蠢的大眾不會厚此而薄彼

無論優秀和拙劣的作品都合乎他們的品位。

莎士比亞逝世後不久,他的劇作就得讓路給本·約翰遜[2]、馬辛格[3]、博蒙[4]和弗萊切[5]的作品;莎翁的劇作在長達一百年間不得不退避三舍。同樣,康德的嚴肅哲學被費希特的離譜假大空、謝林[6]的折中主義和雅可布[7]一本正經和令人厭惡的扯談擠掉了位置。到最後,情形竟然發展到了這一步:像黑格爾這樣一個徹頭徹尾的可悲的江湖騙子,竟被人們尊為與康德並列,甚至遠遠高於康德的人物。哪怕是在人們都能接觸和欣賞的某一領域範圍,我們也可以看到無與倫比的瓦爾特·司各脫很快就被沒有價值的競相模仿者擠出了大眾的視線之外。這是因為大眾對於優秀的東西從根本上是沒有感覺的,這種情形無論在哪裡都概莫能外。所以,他們根本沒想到過:真正能夠在詩歌、藝術或者哲學上有所成就的人其實是少之又少,也唯獨這些人所寫出的作品才值得我們關注。所以,應該把賀拉斯的句子:

神、人,甚至供貼宣傳廣告的柱子都不允許

文學家變得平庸、沒趣。

在那些染指文學以及其他高級學問的敷衍者的眼前,每天毫不留情地晃動幾回。這些人搞出來的東西的確就是野草——這些野草不會允許玉米苗子長出來的,因為這些野草是要覆蓋一切。這樣就出現了費希特萊本所描述的情形:

根本就沒有好的作品問世,

他們狂妄地叫喊。

偉大的作品卻一直悄無聲息地成熟。

偉大的作品終於露面,

但人們卻視而不見,

它們的聲音淹沒在喧嘩和吶喊,

懷著靦腆的悲涼,

好的作品就是這樣悄無聲息地過場。

人們這種缺乏判斷力的可悲情形同樣反映在科學裡面,反映在錯誤理論所具有的強韌生命力上面——儘管這些謬誤的東西已遭批駁,但仍然大有市場。一旦這些錯誤的理論取信於人,它們就能在五十年或者在長達一個世紀裡面,蔑視和抗拒真理,就像防波石堤對抗著海濤。足足過了一百年以後,哥白尼仍然不曾擠掉托勒密;培根、笛卡兒和洛克[8]也是經過很長的時間,遲遲才發揮出影響(我們只需讀一下達蘭貝爾為百科全書所寫的著名序言)。牛頓也是同樣的情形。我們只需看看萊布尼茨在與克拉克[9]爭論時,對牛頓地心吸力體系的攻擊,還有所夾雜著的怨恨和蔑視。雖然牛頓在出版了他的《數學原理》以後,還活了幾乎四十年,但直到他去世為止,牛頓的理論仍只是部分獲得承認,並且這也只是局限在英國。而在他的國家之外,根據伏爾泰描述牛頓理論一書的序言所說,追隨牛頓理論的人不會超過二十人。正是這一篇在牛頓逝世二十年以後才發表的介紹文字,極大地增進了法國人對牛頓理論體系的瞭解。在這之前,法國人堅定、頑固和愛國熱情十足地死死抱住笛卡兒的旋轉學說,而僅僅只是這四十年前,笛卡兒的哲學卻在法國的院校中遭禁。再有就是達格蘇的總理拒絕讓伏爾泰印行他介紹牛頓理論的文章。但在另一方面,牛頓那荒謬的色彩理論卻在歌德的色彩理論出現了四十年以後,竟仍然完全把持著統治地位。雖然休謨很早就開始寫作,並且採用了通俗易懂的文體,但在他五十歲以前仍然是默默無聞。康德雖然一輩子都在發表作品和講授哲學,但他還是要等到六十歲以後才開始有了名氣。當然,藝術家和文學家比思想家有更多表現的機會,因為他們擁有比思想家百倍之多的觀眾和讀者群。但是,莫扎特和貝多芬在生之時,大眾又是怎樣對待他們的?人們在當時是怎樣看待但丁,甚至是莎士比亞的?莎翁的同時代人要是對莎翁的作品價值有一點點的認識,那莎翁就起碼會給我們留下某張傳神、可靠的肖像。可別忘了,在莎翁的年代,繪畫可正大行其道的呀。但現在遺留下來的只是幾幅讓人生疑的畫像、一幅畫工拙劣的銅版畫和一個擺放在他墓地的造工更加糟糕的半身塑像。同樣道理,莎翁遺留下來的手稿就會數以百計,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只有幾個留在法律文件上的簽名。現在所有的葡萄牙人都以他們唯一的文學家卡米奧斯[10]為豪,但卡米奧斯在生時卻是靠施捨過活。他從印度群島帶回來的黑人小孩每天晚上就幫他從大街上收集人們施捨的幾個小錢。當然,隨著時間的流逝,每個人都會得到公正的評判,「時間老人是個公正之人」,就像一句意大利俗語所說的。但這種公正的評判卻是來得既慢又遲,就像以前帝國最高法院發出的判決,而不便明說的條件就是這一作者已經不在人世。耶穌·本·西拉克[11]的格言,「不要頌揚在生之人」得到了忠實的奉行。凡是創造了不朽作品的人都得以這一印度神話安慰自己:天上只一日,世上已千年;同樣,世上的千年也只是天上的一日而已。

我在這裡所痛惜的人們欠缺判斷力,也顯示在下面這一情形:雖然在每一時代,人們對在此之前的優秀之作表現出尊重,但對在同一時代的好作品卻不會賞識;本應留給這些好作品的注意力現在都投向了拙劣之作。每一年代都會產生許多這樣的下三濫的作品,為以後的年代提供了笑料。這樣,當真正有價值的創作在自己的時代出現時,人們卻很難認出它們,這就顯示和證明了大眾對於久已獲得了承認的思想天才的作品,也同樣不會理解、不會欣賞、不會真正評估——雖然人們聽從權威不得不尊重這些東西。證據就是當一些拙劣的東西一旦獲得了名聲,例如費希特的哲學,那這些東西就能在一兩代人之中暢行無阻。不過,讀者人數越多,這玩藝兒的垮台就越迅速。

正如太陽需要眼睛才可看到太陽的光芒,音樂需要耳朵才可聽到它的聲音,同樣,所有無論是藝術還是科學的巨作,其價值是以這些巨作能與之述說的讀者和聽眾、以與作品思想相近、勝任理解這些思想的讀者和聽眾為條件。也只有具這種頭腦思想的人才掌握必需的咒語——他們以此咒語召喚起匿藏在這些作品裡的精靈。頭腦平庸的人面對這些巨作就猶如站在一個密封的魔法櫃子之前;或者,就像面對一件他們不會撥弄的樂器——從這件樂器他們只能胡亂彈出一些混亂的、不規則的音聲,儘管在這一方面他們是多麼願意蒙騙自己。正如我們觀看的一幅油畫,是掛在黑暗角落裡抑或得到太陽光線的照射,其造成的效果都大不一樣,同理,同樣的一部巨作會給具不同精神思想能力的審視者留下並不一樣的印象。所以,欣賞一部優美的作品需要敏感的心靈;而理解一部思想性的作品則需要思考的頭腦。這樣,這些作品才是真正存在和展現了生命力。不過,當作者把他的作品送給這一世界、在大功告成以後,經常會有的感覺就跟這樣一位燃放焰火者的感覺一樣:這位仁兄花費了大量時間和精力準備了焰火,現在滿腔熱情地為觀眾表演;表演完畢他才發現自己搞錯了對象,因為他的觀眾都是盲人院出來的人。但這種情況還不至於是最糟糕的,因為如果面對他的焰火的觀眾恰好就是製造焰火的人,而他施放的焰火又是異常絢爛、迷人,那他可就得腦殼搬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