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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我在冬季最黑暗的一個星期回到家,接管了我以前負責的雜活兒,自從我離開之後,馬克一直在做這些事情。「雜活兒」這個詞暗示著乏味,但我並不是這樣感覺的,我一直想念著雜活兒。雜活兒意味著率先感受天氣,率先活動筋骨,而我已經熟悉了每一個舞步。馬克和我一起完成開始的幾個步驟,在黑暗中,幾乎不需要說話,被窩的溫暖還帶在身上。我們在牛犢棚中用奶瓶喂小牛喝奶,搔一搔他們的尾巴根,然後到倉捨去,將奶牛從牧場中喚回來。我喂倉捨裡的貓,而馬克開動塊根研磨機,磨碎甜菜和胡蘿蔔。奶牛一邊咀嚼,我們一邊擠奶。我讓馬克清洗牛奶桶,往雞盆裡倒新鮮的清水,用糠麩穀物重新填滿雞食槽。然後給奶牛倒水,再去閣樓給她們拿來四捆上好的第二次收割的乾草。我繞過西邊倉庫,前往役馬牧場的路上,太陽冉冉升起,顯得湖對面的翠山(Green Mountains)格外美麗。每天早晨,我停下腳步,望著遠處駝峰山(Camels Hump)的單峰陷入沉思。有些時候它被雲霧籠罩,有些時候被染成橘色或者紅色,還有些時候,當我起得很早時,只能看到它兩種維度的存在,黑色的山峰襯著淺黑的天空。我試圖從那樣的景象中尋找當天的預兆,預測天氣,以及可能發生的情況。

馬、閹牛和豬都餵好了之後,我回到房間,帶著一絲舒適和滿足。馬克已經洗好了牛奶用具,正在爐灶上做早餐,絲絲作響。

我不在的日子裡,他勉強撐過來了,只因為得到了會員、朋友和鄰居的幫助。我從夏威夷回來的時候,一些事情已經發生了改變。沒有我跟他對著幹,沒有我們第一個種植季節的持續混亂,沒有我們迫在眉睫的婚禮的壓力,他看起來已經找到了自己穩定的節奏。我也努力加入這種節奏,這次是尋找我們之間的和諧,第一次成為真正的夥伴,而不是對頭。

季節延展為年月。我們在秋天霜凍之後進行了盤點,按照夏季盛行的天氣貼上標籤,這樣就可以銘記在心。第二年無情的濕熱天氣很適合蔬菜生長,但苦了我們,我們的四頭高地乳牛就此死去。第三年非常完美。第四年有些乾燥,對作物的生長造成了壓力,但是恰到好處,讓它們格外美味。第五年寒冷潮濕,損失慘重。烏雲一次又一次在我們頭頂上聚集,就像笑話一般,壟溝裡積滿了水,四分之三的蔬菜腐爛而死。第六年雨水仍然過多,晚期的枯萎病襲擊了番茄和洋蔥,有整整三噸!無法弄乾,也留不下來。

每年會員的數量都會增加,現在已經有一百名左右了。第三年的時候,我們只依靠自己已經不夠了,否則就有過勞或者離婚的危險。詹姆斯、薩拉和佩吉過來為我們幹活兒,待了一年,然後回去創辦自己的農場。之後來了布萊德、邁特和山姆,之後是蘇西和安東尼,再後來是提姆、查德和瑞希,這些年輕的農夫旨在學習技能,以便將來用在自己的農場裡。我們的幾個鄰居,克裡斯汀、基姆、芭芭拉和羅尼加入我們,成為長期員工。農場的發展已經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想像。週五晚上將會員的食物分發完畢,我為那個星期在農場工作的所有人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感謝他們的努力,慶祝我們的收成。夏天的時候,農場上的工人超過了二十人,我們把桌子挪到外面去,叫人到穀倉多拿些椅子。

第四年乾燥的八月底,我們的女兒簡呱呱墜地。我是在農舍中生的她。馬克給我帶來一束向日葵,像我的臉一樣大,正在盛放,美不勝收。我從深沉的分娩中望向它,它似乎也在鼓勵地望著我。接生婆用魚秤為簡稱重,七磅八盎司(1),真是不輕。我記得那天夜裡醒來,我頭腦中覺得整個分娩的漫長考驗可能只是一個夢,沒有嬰兒的存在。但我看到她躺在我們中間,溫暖而有活力。我並不是感到解脫,而是一種光明和希望,機會渺茫卻贏得意外收穫的欣喜。過了幾天,我帶她到穀倉裡跟馬兒見面,把她舉到山姆的大頭面前,山姆呼出的氣息噴在她的臉上,這是他奉上的祝福。

那年秋天,我們從拉爾斯那兒買下了一部分農場,八十畝地,農舍和穀倉。

希爾弗在那年冬天過世了。他和山姆已經顯出老態,農活兒對他們來說已經太重了。我們買了另一組役馬,減輕他們的壓力。傑伊和傑克十歲出頭,是阿米什人飼養的閹馬,一半比利時血統、一半薩福克(Saffolk)血統。一個寒冷的週六,我做完雜活兒走回農舍,眼角瞥見希爾弗在牧場上一動不動地站著,右前腿彎曲。這有可能是一個休息的姿勢,我幾乎要繼續往前走了。但我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又看了看他,是他的表情不對,他看起來很憂慮。這匹馬是牧場之王,從來沒有過擔憂的表情。我早晨擠完奶後,把他跟山姆和傑克一起趕到牧場上,我二十分鐘之前拿乾草的時候,他還好好的。我接近他的時候,他抬起鼻孔向外噴氣,跟我打招呼,就像往常一樣。我撫摸著他寬厚結實的脖頸,手拍拍他的肩膀,沿著腿滑到他的膝蓋上。這條腿感覺很鬆弛,像病了一樣。我觸摸到他的腿時,他並沒有把腿縮回去或者倒退著走。我心裡明白,他快不行了。我回去告訴馬克,他打電話給獸醫。戈德瓦塞爾醫生的同事多德醫生正在出診,她說她一個小時之內趕到。

我回到牧場的時候,發現希爾弗已經倒下了,他的大蹄子蜷曲在身下,就像一頭休息的小馬駒。他受傷那一側的肩膀在顫抖,但是他非常平靜。我給了他一些胡蘿蔔,他全都吃掉了,讓我很驚訝。我挨著他坐下,撫摸著他天鵝絨一般的鼻子,試圖向他傳達我對他的感激,感謝他教會我很多事情,感謝他如此努力如此心甘情願地幹活兒,感謝他的存在給了我如此大的安慰。那時候我痛哭流涕,眼淚凍結在臉上,鼻涕肆意流淌。山姆向我們走過來,低下頭觸碰希爾弗的肩隆,然後慢慢走開。我想,動物比我們人類告別的方式要高貴得多。多德醫生幾分鐘以後到達。她看了一眼,就知道腿在膝蓋以上折斷了。她說,有可能是別的馬踢了他,也有可能是不小心踩上了一塊冰。她完全沒有什麼辦法。他那時候伸長脖子,頭倒在雪地上。如果我們需要一個「時候到了」的標誌,那這就是了。馬克走回農舍,拿著槍回來,透過朦朧的淚眼,朝希爾弗寬闊的前額上開了一槍。

我們成為夫妻之後的第一個聖誕節,馬克送給我一隻小狗。這是一隻英國牧羊犬,名字叫作傑特,黑白相間,是一隻很好很有用的農場狗。從一開始他就像我的影子一樣跟著我,取悅我。第二年春天,妮可去世了,我們在旗桿旁邊的院子裡埋葬了她。她墳頭上的草愈加繁茂。每當我路過的時候就會想起她,或者當我看到傑特的口鼻上的一叢白毛,就會想起,這是妮可教訓他不要跟別的狗搶食留下的傷疤。

我們後來又買了一組役馬,年輕瀟灑的比利時馬,吉克和艾比,只有四歲,已經被馴服,但未經磨煉,是一個很大的挑戰。查德過來為我們工作時帶來了他自己的馬。夏天的時候,比爾·韋斯特每週帶著自己的薩福克役馬到我們的農場來,最多的時候農田上有四組役馬在幹活兒,每一個開車經過的人都以為我們是阿米什人。

山姆在第六年的夏天過世了。希爾弗過世之前,他定期為我們工作,之後我們只讓他幹一些零活兒,或者另外一匹馬跛了的時候會讓他代替。與更年輕的馬在一起幹活兒,他非常努力,但很快就疲憊了,而且恢復得很慢。他生命的最後幾個月與我的鄰居鮑勃和帕蒂·羅伊在一起。他們有一個穀倉,裡面都是役馬,有些年輕漂亮,有些是像山姆一樣的老傢伙,都生活得很舒適。鮑勃有幾次套上山姆去拉牧草,但大多數時候他處於退休狀態,心滿意足地吃草,與羅伊的馬群一起休憩。鮑勃說山姆照看著母馬和她們的小馬駒,不讓其他閹馬接近,就像馬群的頭領一樣。我覺得很驚訝,因為他在我們馬群的序列中一直處於底層,慷慨的希爾弗在世的時候在他之上,之後又是君主般的傑克。聽到這個消息我很高興,就像知道一直處於次要位置的叔叔成了療養院裡最受歡迎的人。一個晴朗的早晨,鮑勃到牧場上去,發現所有的閹馬都和母馬、小馬混在一起。他清點數目,發現少了山姆。鮑勃在一棵榆樹下發現了他,已經過世了,於是將他埋葬在牧場上。

我們的婚姻仍然如火如荼,我們的前窗仍然支離破碎,我們的草坪仍然雜亂茂密。

馬克經常告訴我,現實永遠不是你想的那樣,不像你希望的那樣完美,也不像你擔心的那樣恐懼。我們認識的一個男人買下了附近一大片好地,作為度假別墅。有一次晚飯的時候,我聽他說:「我退休以後,只想做一個簡單的農夫。我想要……平靜。」我心想,你真正想要的是一個花園,很小很小的一個花園。在我的經驗中,平靜和簡單是務農所不能給予的,利潤、穩定、安全,或者輕鬆,也是務農不能保證的。有時候務農會讓你哭泣。但多數時候,我每天早晨醒來,都會感激我發現了它,其實是不小心遇見了它,並嫁給了一個跟我有同樣感覺的男人。

我有時候會想,簡會如何看待她的童年。我知道這與一般的童年不一樣,至少在此時此地。例如,她兩歲生日那天我們宰兔子,她站在桶上,看著我的刀。兔子被剝皮開膛的時候,她伸出好奇的手指戳了戳兔子的一個腎。「那是腎。」我告訴她說。「黏黏的。」她說。我遇到在農場長大的人時,會問他們的成長經歷。他們的答案總是很極端,要麼是將其美化為最理想的成長方式,要麼就是做牛做馬,沒有童年。兩種答案基本上各佔一半。我愛這座農場,愛它給我帶來的生活。我愛它給我帶來的富足感,即使我們並不富有。我愛務農。我覺得我們能做的,就是與簡分享這種愛,也希望她能夠愛上農場。

就算我想要後悔,也沒有後悔的餘地了。一個寒冷的冬天早晨,我們邀請了我們的朋友梅根來吃早飯。這一天是她的生日,我想為她準備一些特別的東西。我在琢磨我們的塊根菜窖裡有什麼,和不到六個月大的簡走下了樓梯。我發現馬克在廚房裡,拿著一個小牛的奶瓶。我們那個星期一直想讓簡用奶瓶喝奶,所以一開始我還以為馬克在開玩笑,這麼大的奶嘴怎麼放在簡嘴裡呢。後來我發現,一頭新生的小牛躺在他的腳下。這是一頭小公牛,是六月生的,父親是魯伯特。這是我們的第三頭澤西-高地混血奶牛,他們出生的時候都有蓬亂的紅色毛髮和翅膀一樣的大耳朵,這一頭也不例外,但是看起來狀況很糟糕。他一定是在電護欄邊生出來的,然後滑到或者跌到護欄的另一邊,六月夠不到他,無法為他舔舐。這樣來到世界上,真是遭罪。他在那兒躺了幾個小時,又濕又冷。他癱在廚房的地板上,看起來奄奄一息。

馬克和我在這些年中發展出了各自的專長,也就是我們最喜歡、最擅長的工作。馬克的專長是直線,他犁出的壟溝就像用尺子比量出來的一樣。我的專長是給牲畜治病。我的藏書中有很多關於牲畜飼養的古老書目,還有各個版本的《默克獸醫手冊》(Merck Verterinary Manual),我在冬季的時候專心鑽研這些書。所以,儘管我要做早餐,我仍然需要並願意對小牛負責。

對於這種病例沒有參考書目,只有本能和嘗試。我探進小牛的嘴,裡面是冰涼的。他的情況已經過於嚴重,無法吮吸奶瓶了。我把手放在他的胸上將他撐起,放在火爐邊上,他的頭無力地落下,羊水從鼻子裡流出來。但是他還有呼吸,這就有希望。六月醇厚溫暖的初乳會給他很大幫助,如果我們讓他暖和起來,能喝下母乳就好了。我用我們的一條好浴巾搓他的身子,這是那時候手邊唯一一種可以用的毛巾了。我將壁爐的火燒旺,跟他說話,為他打氣,告訴他有一頭白色的高地小牛,是他同父異母的哥哥,是在結冰的水槽邊出生的。那是二月的一個夜裡,溫度跌破冰點,但他還是活了下來。之後我給他蓋上一件鴨絨衣和一條被子,讓他休息一下,然後回去做早餐,而馬克回去繼續干雜活兒。現在看來只能是一頓匆忙的早餐了。

簡開始吵鬧了,我將她繫在嬰兒座椅上,固定在廚房料理台旁邊,在她上面的架子上掛了幾個勺子,搖搖晃晃的,她開心地叫起來。我打了兩打雞蛋,平底鍋在爐灶上加熱。咖啡機壞了,沒有咖啡可不行,所以我燒開了水,倒進咖啡粉,這是牛仔風格。梅根到了我家,馬克、山姆和馬特幹完雜活兒也回來了,傑特帶著他的小女朋友「淑女」也小跑進來。這兩條狗舔著小牛,小牛開始看上去有了生命復甦的跡象。淑女是傑特作為種狗的第一個任務,但是這個任務進行得並不順利。淑女已經和我們在一起兩個星期了,逐漸發情,在過去的四天裡,她一直想讓傑特與她交配。傑特是一個快活的主人,但並不願意追求淑女。農舍裡流傳著很多關於他的笑話,他的天真無邪,他對農舍裡的貓的喜好,他的道德正義感,等等。淑女更為成熟,在癡癡地等待著傑特的覺醒。

我往爐灶裡添了更多的木柴,屋子裡非常溫暖舒適。小牛恢復了吮吸反射,我們讓他喝下了半加侖的初乳,他恢復了一些活力,能夠把頭抬起來了。我將簡單的生日早餐——鹹肉炒蛋和吐司——擺在桌上,享用了一大杯咖啡,裡面的咖啡粉渣還需要嚼一嚼。我們都落座的時候,壁爐燒得發紅,我們不得不把餐桌移到房間的另一頭,遠離壁爐的地方。我們都脫下衣服,只剩下裡面的一層,大家仍然出了很多汗,但是這樣的熱量對小牛起到了想要的效果。早餐吃到一半,他突然站了起來,像科學怪人一樣穿過房間,走到隔壁房間裡去,然後又走出來。我們趕緊把他從壁爐旁邊移開,怕他不小心跌進壁爐變成烤乳牛。我吃飯的時候,他跌跌撞撞地走到我的腿邊,抱住桌子腿想要吮吸。簡坐在兒童座椅上,手裡拿著一個撥浪鼓搖來搖去,咯咯笑著,開心地咿咿呀呀叫。我們為梅根唱生日快樂歌,這時傑特突然明白過來怎麼回事,兩條狗合為一體,繞著桌子轉。在這汗水、歡笑、叫聲、搖晃、歌聲、狗的交歡的混亂中,我覺得我的生命十分充實、豐盛,幾乎要滿滿地溢出來。我在紐約東村公寓充滿對家的渴望時,想像中的可不是這個樣子。如果我當時能夠看到這幅景象,一定會把我嚇跑。這給了我一個很好的理由來感謝時光遮擋了一切。

寫到這裡,應該是我告訴你們我學到什麼的時候了。我能告訴你們的就是:一碗豌豆,讓疲憊的筋骨得以休憩。這些東西是生活的合理根基,而不只是裝飾,千百年來一直予我們以慰藉。為了獲得幸福,不要對它們視而不見。烹調食物,與其他人一起分享。如果你在種豆的同時,自己的筋骨能夠感到勞累,這對你來說就更好了。

我曾經在什麼地方讀到,動盪不安的時候,人們會回歸土地。世界範圍內經濟不景氣,戰事連綿不斷,我們目睹著夏季的義工不斷增加,都是高中生和大學生,想要學習如何種植,如何鋤草,如何挽馬,如何儲備成箱的番茄。《紐約時報》上刊登了一篇文章,題目就叫《眾多暑期實習生前往有機農場》。

從這一點我可以看出,正是這種動盪不安將我推向現在這種生活,推到馬克身邊。在個人和整體的混亂中,在歡樂青春的懸崖邊緣,抓住某種已知的東西。我那時候在想,這種困境一定是接收量太多的症狀。向一個小地方遷徙,這裡的一切你都可以知道。如果我的世界成為一個農場、一個小鎮,我可以勾勒並理解每一個人和他的關係,每一畝地,每一棵植物,每一隻動物,每一種思想、情緒、行動的軌跡。我想要去相信,這樣一個被界定的生活可以被分類,被組織,就像十九世紀的自然主義者將所有已知的生物分類一樣,從界到種。這些範疇和子範疇其實並不簡單,但是至少是可以理解的。

當然,事情完全不是那樣的。

梅根有一天和她的丈夫艾瑞克來農場,帶著我去觀鳥,這是馬克稱為一連串突發熱情中最新的一項。梅根和艾瑞克全副武裝,穿著暗黃色的套裝,戴著米色的簷帽,雙筒望遠鏡掛在胸前,繫著看起來很複雜的繩帶。艾瑞克帶著他的iPod,裡面裝滿了錄下的鳥叫聲。我聽了幾分鐘這種高亢難懂的鳥語,開始覺得我有某種與鳥有關的學習障礙。我仍然無法辨別鷓鴣和五子雀。艾瑞克已經觀鳥幾年了,安慰我說現在這是正常的。

我們從農舍出發,我已經學會了一些觀鳥的行話。斑鳩叫作「魔豆」(MoDo),比如「沒事,只是一隻魔豆而已」;像鳥一樣的葉叢被稱為「殘葉」(flotsam)。還有一些觀鳥者的格言:如果你認為那是一隻渡鴉,那是一隻烏鴉。如果你知道那是一隻渡鴉,那就是一隻渡鴉。讓鳥飛向你。如果它像樹枝,那它就是樹枝。

突然間到處都是鳥兒,我根本不知道它們的存在,儘管就在我自己門外。我們在糖楓樹叢中看見一隻精力充沛的橄欖綠色鳥兒,這是鳥冠如紅寶石一般的戴菊鳥,艾瑞克說這種體型小巧的鳥擁有最響亮的歌喉。我們聽到一種拍打乒乓球一般的叫聲,艾瑞克認為這可能是一隻黃喉蟲森鶯,但是那隻鳥躲開了我們。在那片樹苗矮小的育林園中,我們看見一隻原野春雀,這種鳥梅根從來沒有見過。他站在一棵雲杉上,挺胸抬頭,輕輕舒展翅膀,驕傲地表演著,就像一個小小男高音那樣。我可以一連幾個小時欣賞他的表演。回家的路上,艾瑞克停下來,望遠鏡定格在農舍西邊的沼澤牧場上的一點,然後他開始變得異常興奮。我什麼也沒看見,他和梅根耐心地指給我,然後我看見不到二十英尺的地方,有一對北美金翅雀,這種鳥有十七個子類別,而這正是馬克特別希望看到的那種。如果沒有這次的經歷,我可能以後路過這種無趣的棕色小鳥時,都會錯過它們。子類別的子類別,即使是麻雀的世界也是無限的。

小鎮不可知,婚姻不可知,而農場,光是它一湯匙的土壤,就是一個複雜的奧秘。但隨著星期延伸為月份,月份延伸為季節,隨著我慢慢地變成一個農人,某種東西漸漸浮出水面,這是可以緊緊抓住的東西,可靠,可知。

我追蹤雨蛙的足跡已經有七年之久了。它們在農舍後面的池塘歌唱的第一個晚上,便標誌著這一個星期土地都會足夠乾燥,可以下地幹活兒了。這一年,冰雪遲遲沒有融化,我以為我的預報系統崩潰了,但之後突然迎來了接連幾天的微風暖陽,冰封的土地開始解凍。這一天田地上還是白茫茫一片,而第二天就換成了光禿禿的黑色土地,在陽光下冒著蒸汽。

昨天我給傑伊和傑克套上挽具,將他們套在彈齒耙上,前往去年秋天除過草、翻過地的新田。西邊的大蒜並沒有順利過冬,四分之一沒有發芽,往下挖的時候我發現生根的蒜瓣泛著光澤,即將腐爛。我以前有一個男朋友喜歡賭博,我曾經騎在他的摩托車後座上,穿過荷蘭隧道(Holland Tunnel),沿著新澤西海岸駛入大西洋城。我坐在賭桌旁看人發牌的時候,聽見一個男人在說業餘賭徒和職業賭徒的區別,那就是職業賭徒輸的時候不再會有情緒波動,不過是贏的另一面而已。我猜我現在已經算是一個農人了,因為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損失,習慣了所有的死亡和腐爛,不過是生命的另一面而已。你失去的是你的第一匹大馬和他對你的所有意義,但同時他的骨骼和皮膚分解為堆肥,準備好撒向田地,滋養生命。

我迫不及待地到戶外去,迫不及待地走到田里。傑伊和傑克因為春天的到來和他們的第一批玉米口糧興奮不已,拖著沉重的彈齒耙走過柔軟起伏的土地。他們想走得更快些,用力扯著嚼子,我幾乎是在地上滑行,腳趾擠在靴子前端。田地上佈滿了半埋起來的鬆動的樹根,纏繞在彈齒耙上。每走幾碼我就吆喝馬兒停下來,將耙齒抬起,清除這些樹根,在我身後留下了一堆堆土壤、樹根和石頭。馬兒每次停下來都很不耐煩,傑伊煩躁不安地往後退,離平衡器太近,一腳踩上了拖曳繩索。我只得把平衡器解下來再繫上去,在這個過程中小心不被踩到或踢到,並注意他們向後貼的耳朵。我們繼續往前走,我一下子被韁繩的繩圈絆住了,摔倒在地。這時候,我們在土壤中的軌跡並不是我想達到的筆直的五線譜,而完全是抽像的塗鴉,一會兒向左歪,一會兒又往右,中間夾雜著鐮刀形狀的轉彎,波浪起伏的土堆,還有剛才我摔倒砸出的人形淺坑。我休息了一會兒,從這番景象中找找樂趣,平靜下來,然後繼續開始。走到一半的時候,彈齒耙拔起一條重量級的樹根,就像一條準備攻擊的蛇一樣揚起,正打在我的脛骨上。我的眼淚湧了上來,八分之一是因為疼痛,八分之七是因為挫敗。這也是務農的一部分,恰恰是滿足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