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人間世 > 弈事瑣記(上) >

弈事瑣記(上)

照習慣說我不該用這個題目。應該說個「下棋的事」才對。「弈事」這樣的詞通常說的是「弈林」那些高手們的事似乎更貼切些。這也就是吾國人言語使用微妙的區分。皇帝叫「更衣」,平民則叫「拉屎撒尿」。皇帝叫「進膳」,常人叫「吃飯」;文人叫「溺」,常人叫「撒尿」,一回事。

前不久我在中國作家出版社出了一本書,名叫《密雲不雨》,回憶我兒時的家。其中說了許多話,不過沒說下棋的事。但我父親確實就是我學會圍棋的啟蒙老師。

1958年,我十三歲,上初中。這年父親教我兩樣東西:騎自行車和下圍棋。對騎自行車他有個基本要求。一是學會慢騎,二是學會拐彎。慢到一秒鐘只走一尺,拐彎要在三十平方米的地上扭出「8」字形。這樣就不會撞到人或者自己摔下來。下圍棋他沒有什麼要求。父親只是說:「這東西太迷人(引人入勝),別耽誤了功課。」騎自行車沒什麼難的。十幾分鐘就學會了。我騎到五十歲,沒撞到人,也沒摔著。車技上乘。但和雜技演員一比,完了。後來安步當車,不騎了。

下棋的事就複雜了。我家的棋事「膨脹起來」,在南陽市成了一時之風。父親教會了我,又教會我的大妹二妹學棋。一家四口星期六星期日其樂融融,吵鬧在棋枰旁。不知怎的就傳出去了。說「凌爾文(我父名)家是個圍棋家庭」。這就驚動了市體委。當時的南陽市是個小市,縣級市。沒幾個人會下圍棋。一個「老革命」帶子女下圍棋,自然引起了他們注意。於是開始組織活動,召集「棋人」聚集手談,大會小會張揚表彰。居然也就成了「圍棋名家(庭)」。由我們家到南陽軍分區大院子女,再擴軍到社會。以家為據點經常串聯「戰鬥」,市棋協則帷幄指揮,小南陽市的圍棋事業成了小氣候。

我小,妹妹們更小。經常的是兩個人下,兩個人在旁觀戰。我們都不是什麼「君子」,也不是「大人物」。不講究「觀棋不語」。為悔棋的事經常鬧得不可開交,大妹是最為認真的一個。輸了棋會滿眼是淚,抽泣著嗚咽著繼續投子,淚水滴在棋盤上。冷不丁的旁觀支招或對或錯必出事端,嘩然吵叫起來。什麼父子之情,父女兄妹姐妹溫情脈脈的面紗「刷」的就撕去了。大妹氣得號啕大哭,二妹則推枰拂袖而去。我是擰著脖子盯視多嘴的旁觀者。父親倒是不惱,忍氣吞聲賠笑:「別氣了,爸爸錯了。再來一盤,啊!」

如果就這個形勢發展,很可能我家要出大棋手的。因為大妹已「下出來了」。1963年省裡在開封辦圍棋培訓班。選了我的大妹凌建華到「省棋培訓班」。因她年紀尚小,不能自理。當時是暑假時間,十八歲的我也就充作家長去了。這是我人生很興奮的事。第一沒有家長,我是家長。第二伙食好,吃住有人管,坐車不用自己操心。第三,可以到開封見見世面,學學棋。我一生沒有圍棋事業,只有「圍棋玩樂」。開眼的圍棋事兒也就這麼一次。大妹聽課我也聽課,練習,復盤,講解「大」、「小」、「粗」、「細」都是在家想也沒想過的事。通過這事,我們也結交了一些棋界朋友。這是意外收穫。我由此得出終生結論:無論什麼會議,聆聽領導講話永遠是即興的。開會交朋友才是永遠的,實惠的。從這次培訓過後我才明白過去讀到「圍棋非四十年不能成器」的說法,根本就是混賬話。知道什麼叫「新手」,什麼叫神童,也懂得了許多新鮮的圍棋知識。後來我搜到了一些圍棋書讀,也打棋譜。到我寫康、乾、雍小說時,不少處用了文學手段來表達它們。1963年我十八歲,下棋是沒指望了。但大妹還行,我看她資質和我也差不多,但她認真、執著,要棋不要命。這些個人成功的基本要素她都有。而後她又參加了幾次培訓班。回來就不一樣了:不悔棋。對手悔她不悔。這一樣挺好。第二,下棋慢,半晌走一步,這叫人怎麼耐得?我惱了,有時就訓她:「走,走啊!你走子兒啊!出去什麼也沒學會。學了個慢,回來折磨人。」真正的事實是:原先我比她略強,現在不是她的對手了。她會「手筋」,下不過她。建華的棋在家凸顯出來,在市裡也凸顯出來了。後來在中南六省比賽中她還拿了名次,登在《圍棋》雜誌上——這是我家人名字第一次以鉛字公佈於世。父母家人俱各歡喜不盡。

可惜的是1966年「文革」來了。國家圍棋事業,連同建華的圍棋事業包括我兄妹的一切事業雄心,一股腦兒「戛然」中止了,或「終止」了。惜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