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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喬的話沒人打斷

記不得多少次了,更深人靜萬籟俱寂之時,紛紛擾攘的朋友都已離去,只留下一盞橘黃色的檯燈和我,還有對面沙發上兀坐的典運。兩人各執一支香煙,細線一樣裊裊的淡靄慢慢繚繞融會起來,瀰漫了這安謐的靜室……就這樣沉思相對,已經詞窮,欲語還休。然而仍是不願打破這沉默,不願驚動這氣氛。

我曾和他笑,雖然有了幾本書,卻一直找不到「作家」的感覺,始終覺得自己還沒有進入「文界」。他一向呼喚別人名字時是略帶一點兒結巴的,聽見這話時回答卻十分利落:「解放,那是你自外。朋友們可沒這樣認為——就本質而言,作家就應該是平常人,應該有顆平常心。」這句是句平常話,卻化解了我寂寞寥落的孤獨感。若論起「資格」,典運是南陽最老牌的作家,著作之豐、品質之高、名望之著都是首屈一指的。他的高深哲理思維似乎都被一種更為強大的主觀意識掩蓋了,想在他那裡聽到一句「陽春白雪」掉書袋的話真個是聞所未聞。他的魔力也在這裡,化雅人俗的本領加上他一顆本真純善的心,使他自然地生出一種凝聚力黏著力也有排斥力,所有的朋友都離不開他,親他偎依他依托他,可以放肆地說笑,又有一份敬畏感和神秘感。他每次來,朋友們就奔走相告電話傳呼:「老喬來了!住在……」

但是老喬不會再來了。西峽的天穹仍覆蓋著他,青山綠水環繞著他,一掬黃土無情地掩埋了他。留下一個懵懂的二月河中夜推枕而起繞室彷徨:這……這樣一個人他不再說話了?這就是說,我只能抱著你的書,再去追覓你的音容笑貌,再去體味你的智慧和雋永,再去找尋你的「黑色幽默」?這畢竟太殘酷、太難以令人置信了。

他的逝去對我來說,與其說是悲痛,毋寧說是一種無望的失落。我曾經告訴他有一天要倒在沙堆裡,但現在已經覺得累了,從骨頭裡累到心裡,我力量不夠了……需要綠、需要雨、需要荒灘上的朋友。他聽了臉上似悲似喜,久久才說,孤獨是很令人恐怖的,你在追逐著一種「不可能」,在攀登一座沒有頂峰的山脈,如果我能對你有所幫助那就好了……我期望著他的幫助能夠持久到永恆。然而造化無情,遽爾之間盡化夢幻,相期相約竟成終天之悲!心痛無聲之時我寫下了這副輓聯:燃一瓣寂寞香,此君著作猶存,風流墓道撫草樹;酹三杯無奈酒,斯哲騎箕化去,星隕崗巒托柏松。

我覺得他才堪是一位獻身犧牲者,他的獻身與別個不同之處在於,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是在獻身;他的殉道精神沒有悲壯激切,也沒有慷慨赴義的凜然,所有理性的東西在他身上表現出的只是自然和質樸,他把所有的高亢激昂都消融在自己的人格和事業之中——像撲燈蛾追求光明,成了一種類似本能的東西。唯其如此,我有時覺得他一半是歷經磨難修煉得來,一半是天賦他的內蘊。

作家坐到一起其實是不多談創作的,什麼意識流、創作意圖、主題觀念等等,基本不談。常常是海闊天空,說時事夾新聞,議論加著調侃,時而歎息扼腕瞠目,時而妙語紛呈嘩然歡笑。冷不丁的,老喬幽他一默:「喬官極好,發財極好,桃花運極好——然而統統沒有的!」逗得這撥子學生一個個絕倒。你弄不清這個老喬,在一群人中他似乎永遠都是中心人物,但在中心你又找不到他。像融化在水裡,一點一滴:老喬在裡邊。記得一次去看他,進他房間坐他身邊,我問大家:「喬老爺呢?怎麼沒見他?」結果自是一陣哄堂大笑。記得他把一本新書遞給我,我一看書名就笑了:「你怎麼還會流出《美人淚》來?」他也笑,說:「這是市場啊。市場需要淚,出版家就流出來了。」

但按照我的習慣思維,《美人淚》這個名字一點商品化也是沒有的。西峽是古商之旅之地,張儀相楚所謂六百里封地,西峽即在其中,和屈子放逐很有點關係,《九歌》之中美人墓香草寂寞在在處處皆是。「采三秀兮於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狄夜鳴,風颯颯兮木蕭蕭……」諸種人事情景,幻化或白描,或幽緒或幻情,在老喬的著作中都浸潤骨髓。所以我告訴他:「你就是個山鬼。」

是的,他是山鬼。他一生都在一往情深地為他的心上的晨民——為全中國的晨民——在唱歌,「被薛荔兮帶女蘿」,在煉獄之火中融化自己的血和淚,手揮五弦目送秋鴻而心為人民生,彷彿被誰施了魔法永不能休歇地舞蹈,暗啞了喉嚨沒有停止、利刃凌遲也沒有停止。

他說這叫「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