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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輯 光陰的故事

我的母親是一位性情剛烈的女性,和一般形容出來的“慈母”、“三春暉”,再文雅點的說“萱堂”、“令慈”這樣的尊仰不怎麼聯繫得上。她有時也“手中線”為我補帽子,縫衣褲上掛破了的三角破綻,“繚”被腳趾頂透了的鞋,然而這印象不深,每逢憶及,她常常沒有握針,而是擦槍——一堆的槍機零件擺在桌子上,各種顏色油污了的破布條、棉紗,還有“雞(機)油”,擦拭了一件一件再嘁裡喀喳組合著“對”起來,魔術般地又復原了:一桿閃著暗幽幽烤藍的“雙筆簫”手槍又握在手中——她是與新中國共同誕生的第一代警察,1948年是縣公安局的偵查股長。1949年已成為陝縣的公安局副局長了。除了打槍,她還騎馬,過黃河進伏牛山,都是騎馬走的。能打槍、騎馬,母親在我心目中不是依門盼子燈下走針的女人,而是英雄。

六八年在大同

我出生在山西,當兵又回到山西。不過,當年的昔陽窮山惡水,我都了無印象,我太小了,兩歲吧?三歲?母親便把我帶到河南,繞圈子轉——這有個詞,叫“弋”——就以河南為中心弋。卻只有一次弋出河南的,居然又回到了山西!在總後勤部下頭一個工程團當了兵,這一身軍裝一穿就十年多,然後又弋回了南陽,合手起筆寫字了。

1968年8月,我們接到命令,部隊執行毛主席“五七指示”,讓我們連派人去大同“學工”,這個意思許多戰士不明白,但我知道,就是“穿著軍裝做工人”,到大同能有什麼事?那裡有的是煤,肯定是挖煤就是了。我的估計一點兒沒錯,不但是挖煤,而且是煤礦的先鋒——掘進工。說實在的儘管這工作不如意,然而比起上山下鄉,那還是好了去了。

我有兩宗毛病,都與大同有關。一是氣管炎,是在大同得的。

作者當兵時,當時已是“大齡青年”

大同冷,怎麼個冷法?你在河南南陽,怎樣和你說都無法感受。我們是8月中旬去的,先蓋營房,我們自己住的油氈房子,已經生起火來,到國慶節前夕因為要放假,收拾現場,突然下起雪來,飄飄搖搖的雪片在旗峰山的崗巒間旋舞著翱翔,粗一看,它們似乎老在那裡盤旋,似乎調皮著不肯落地那樣,其實過了一會,山頭也白了,山腳也白了。帽子上身上都是雪。洛陽南陽上學時,也過十一,那一天肯定要集會的,學校要求所有學生,一律紅領巾白襯衣藍褲子,沒聽有人叫過“冷”的。這裡下雪,要穿棉衣,戴棉軍帽,只是年輕人火力旺,沒穿棉鞋,我們指導員弱些,我看他連大頭鞋都武裝上了。胡家灣的老工人告訴我,冷時節從公用自來水挑水回家水桶晃悠著濺著,到家桶面上就結了冰——你沖火車皮“呸”唾一口唾液,緊接著用手去摳,就能把變成冰片了的唾液取下來。冷到負三十攝氏度、四十攝氏度是常事。

但井下不冷,無論冬夏,都是恆溫十六攝氏度。我們都著工作棉衣下井,爆破工頭一班已經把煤炸下來,散攤在撐著木柱的掌子面上,我們的任務,是把煤用鐵鍬剷起裝進一米五高的鏟車裡。然後引“放”到大巷裡,再用牽引車拉到四百米上去的地面——工序是這樣,我是新兵,除了裝車什麼事也不用想、不用管,只管裝車。我們班十二個人,有個老兵管掛信號燈,拿下十一個,四個推礦車的,還有七個,每天的任務是六十車,六十車就是六十噸,裝完就回,大家都知道這回事,偷懶等於整自己,只有一個字,干!

這樣的勞作我現在想起,還有點無法思議。我出身幹部家庭,上學出來的人,有時去兵裡同學家去住,也裝模作樣幫人割割麥子,刨刨紅薯,和這個“活”比起來,那簡直可以算作遊興玩兒!我真的累呀!我覺得我鏟的煤只有戰友們一半多一點,怎的人家就能一氣不歇低著頭只管干,我扔幾鏟就不行了呢?我怎的就這般無用呢?而且我出汗多,出汗快,弄幾下就擦汗還是把棉衣棉褲都濕透了,“臭汗臭汗”,真的是臭,不穿這樣的工作衣,不幹這樣的活,說給你聽你體會不到。煤礦排瓦斯有個風筒,外頭用鼓風機向裡吹風,排除現場瓦斯,風筒直徑有八十厘米吧,通身大汗的我連頭帶褲子鑽進裡面取涼,簌簌的疾風把我全身衣縫都吹透了,衣服似乎也乾燥了一點,也就不熱了——然後回身再揮鍬鏟煤。到下班上井,井上都是寒的嚴酷,把濕透了的衣褲凍結起,只有關節是可以活動的,冰盔冰甲回到宿舍。上下溫差在四十五度左右。

幹活熱——吹風——出汗——濕衣——上井嚴寒。如今時興的說法,這是幾個關鍵詞,關鍵詞相連起來的意思就是氣管炎。

再一宗病。抽煙。抽煙也是在大同學的。

井下作業最怕的是兩條,一是“冒頂”,就是塌方了。二是瓦斯爆炸,冒頂雖時有發生,但你小心一點,只要不是大塌方,不會有大的恐怖,工作中間也有一次十分鐘的休息,半躺在煤堆上,還可以借礦燈看個小冊子什麼的。閉上眼,在寂靜中能聽到預留煤柱承受壓力發出碎裂的“咯崩崩”的聲音。但這也不要緊它只是嚇唬你,似乎從來也沒有煤柱崩塌的事發生過。但礦區有可怕的流傳:××年瓦斯爆炸,死了××號人……這類事不可能是假的。因為礦區工人中遇難家屬就和我們是鄰居。我們幾個戰友商量:咱們每個月有六塊錢的津貼怎麼用?

六元錢不是大數目,但是我的全部財產。我們想就這麼一點錢,如果遇上冒頂或瓦斯,跟著殉葬實在太沒價值,得想一個“與生命同步”的消耗辦法。這六元這樣分配,一元錢打牙祭,一元錢買牙膏,還有褲頭——當兵的不發褲頭。還有四元,買煙抽。彼時時興說法“戴東風牌手錶,抽萬里牌香煙”。手錶就甭想了,抽煙吧,我在大同學會抽煙,首用牌子:萬里。

我這樣說大同人會不是滋味,怎麼在大同沒學個好?其實我自己回憶起來,覺得很甜蜜,甚至很愜意那樣的悵惘與追索情懷就會來襲擾我,氣管炎不是好事,抽煙也不是好習慣,好好歹歹他們都成了我終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從一個無衣食之憂無事業之心的浪蕩少年,在大同洗禮了一下,有點涅槃昇華了。我的意志與毅力,我的韌性與耐心,我決定燃燒自己的生命與氣數一搏死拼,這樣的決心也都是在大同形成的。當我在襤褸的工作衣上纏上電瓶,戴著礦燈帽,穿上長筒水鞋趟在混沌的井下煤水汪中時,就這樣想,我現在在人生的最低谷——當然很不堪。但是,在這裡,我只要努力地走,無論向哪個方向努力,我都是在向上。

三十年後,我又回了大同,這裡召開國際紅樓夢研討會,我應邀來參與。審量那山,還是那樣的,只是樹,都長得很高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