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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編輯

大約前年,電視劇《雍正王朝》播出期間,有位邊遠省份出版社的編輯老遠而來,興致勃勃對在病榻上的我講:「我們總編來電話,先生的小說文章我們包攬出版。不要您的書號費,一切費用全免。稿酬按規定最高的付給。」我不禁啞然失笑,回說:「多承厚意,實在感謝您和總編,不過您來遲了。」

我的這兩句話都是實話。這位編輯大約出版偏居一隅,資訊不夠靈動,不瞭解我的書稿正在為幾家出版社所爭奪,根本不存繳納「書號費」之類的「初級問題」,而是用優惠條件也未必能如願的事。然而他是誠心誠意的一臉的真摯,我不能心存刻薄,以得意之心應之,只能實話實說,我的那個「啞然」,倒其實真的有點「好笑」的意思,他真的是,怎麼說呢?我這裡飽食慾嘔,他還要端盤點心:「上好的白面做得又肥又甜,請用……」我不能有驕之心對他,也不能對那些爭奪稿子的出版社心存感激。就我的一生而言,沒有什麼值得驕的事。值得我感激的人倒是不少。其中編輯這行當中,顧士鵬、王漢章和周百義三位是的。

在部隊軍旅十年有餘,到地方又在宣傳部門,我的業務工作其實是個業餘記者,也寫過一些通訊報道、消息新聞之類的文章。那自然和現在的文學創作是兩回事。採訪、寫稿、投稿(或者到報社送稿),別的事就沒有了,看好,你就用,不行就拉倒。吃的是工資,跑的是工作,辦的是「公事」。與編輯也就沒有什麼私交。老實說,《康熙大帝》的第一卷是昏天黑地偷著寫出來的,心裡一點數也沒有,既不知自己的作品是否「夠發表水平」,也不知寫出來投給哪個出版社,怎樣一個投法。天下文藝刊物多如牛毛,文藝出版社是林林總總不可勝數,沒有二月河的杯水之交。

就在這時,當時的黃河文藝出版社來人了。社長王漢章還有後來和我多年切磋磨礪的老編輯顧士鵬(筆名顧仞九)先生。他們是道聽途說「南陽有個凌解放,在寫《康熙大帝》」。瞎貓捉死耗子地摸過來,果真地就碰上了。我的「知名度」如此之低驚動得出版社社長和編輯數百里奔波而來,自然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拿出了《康熙大帝》第一卷的前十章給他們看,犯人聽候判決似的靜等他們裁定。他們看稿子只用了半天,考核我用了兩天半。怎樣考核呢?那招待所是單間對面床。他兩位坐一床,我坐一床,他們問,我答。不談家庭、社會,也不談學歷、閱歷,全部是清史上的問題。不單是康熙,清代的十代傳主全都問。不單是《清史稿》,也包括野史,大量的筆記小說,人文觀念,民風民俗,國禮典章,版圖疆域……我看,所有他們能想到的問題盡皆羅掘俱窮詳明追尋。據顧老師事後告訴我:「我們當然要全方位掌握一下你,因為我們對你一無所知……你可以說是『對答如流』。」就我當時的感受,應對是應對了,多少有點「不為人信」的委屈。不久也就想明白了:你凌解放是誰?憑什麼叫人相信你有能力寫《康熙大帝》?不可以「考證」你一傢伙嗎?看稿子,「考核」的結果,王漢章和顧士鵬兩位先生當場便說:「我們給你出書。」是年為一九八四年。

就這樣,我開始了與顧士鵬的合作,《奪宮》、《驚風密雨》、《玉宇呈祥》、《亂起蕭牆》陸續推出。其中第三卷的卷名還是顧先生的動議。待到寫完《雍正》第三卷時,顧先生面臨退休,他希望在休息前與我再合作一次,考慮到這位品質極好的老編輯的期望,我停了《恨水東逝》的寫作,先寫了《乾隆》第一卷給他,回頭才又寫《雍正·恨水東逝》。這就是雍正乾隆兩書時序顛倒的原因。

大約在《康熙大帝》第二卷寫完尚未出書,第三卷剛剛開始的交替日子,湖北長江文藝出版社的周百義來了。他比顧士鵬年輕了老大一截,他倆的性格也完全不同。顧士鵬老成、實在、循規蹈矩,甚至有些古板。周百義則靈動聰敏,活潑機變、令人望之可親。兩個人也有一致的,似乎身體都不強,有病在身,再就是二人的執著與誠懇。他大概讀了我的《康熙》書第一卷。在鄭州朋友處打聽到我的居處,夾著個布包,風塵僕僕便趕來,很單薄的樣子進了我的「貧民窟」中。

作為我而言,始終覺得河南社對我有「知遇之恩」,「一飯之恩死也知之」,何況於斯?覺得私與「外社」交往不義氣。但周百義卻只是笑。他講,作者不是哪個出版社私人的,而是全社會的。希望為他們寫《雍正》,他會全力保障我的權益。沒有哪個出版社能把一個作家包攬了的,也沒有哪個作家是專為某一個出版社寫稿子的……他願意在南陽等我,我寫一章,他拿走一章……他情真如此,我很感動;他很能講,反覆比喻,使我明瞭很多出版知識。但我還是問了河南黃河文藝出版社「此事可不可行」,他們答覆說,別的不要考慮,集中一切力量,用盡最好的素材把《康熙大帝》寫好……這時我也聽說有議論,說二月河已「江郎才盡」,這才定下決心把《雍正》交給長江文藝出版社。《雍正》一書出版比《康熙》艱難。原因倒也很簡單。第一,周百義當時是個年輕資淺的編輯,僅有小說的初審,他不能作決策。第二,接到稿子不久,他就調出了出版社。他還在當著這書的責任編輯,但人,已不是出版社的人了。誰都明白這點尷尬或不方便,《雍正》第一卷被擱置了不短的時間。他對我一方是竭力安慰,又不能明白說清原委說別人什麼,又不能多解釋什麼,且又不放稿子……後來知道,他在幕後是怎樣地奔波「力爭」。《雍正》終於是出書了,後來他又回來,當上了長江文藝出版社的社長。他的耐性、腕力、精明勁,都是很有風采的。

就我今日在文壇上的位置,當然有不少出版家給我以青目,我也是感念這友好,這知音,這心境的。我永遠都不小看這份心意,因為別人看重我,我須得加倍地看重別人的情愫。但更為可貴的,是出版家中如上幾位先生朋友,無一面之睹,杯水香煙之交,為一個陌生初起的作家修橋造路,是為人間真情的橋,社會人文的脊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