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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梁」文人

在故宮午門外,有兩處矮小的房子縮立在廣袤的閱兵場東西兩側。我知道,那在清代是駐著專管「駐蹕關防」的「蝦」(侍衛)們的。但在明代,它卻有個別緻的名字,叫「廷杖房」。大臣犯過,或開罪了「秉筆太監」,或惹惱了皇帝,就在這裡行刑。廷杖,也叫打板子,既不交到有司衙門處置,也不徵詢內閣大臣意見,完全憑皇帝性子喜怒,「打三十」、「打四十」隨口吩咐。我們在史籍中讀到那些詔書,真個是金聲玉振毓華春秋,其實皇帝下詔時,那口氣土得掉渣:「拖出去,打八十——欽此!」或更狠一點「拉出去,著狗吃了——欽此!」……這類文筆口吻觸目皆是,令人有時發指,有時又忍俊不禁。

挨打的當然大多是聲名顯赫的高官,那情景閉目可見是十分殘酷悲壯的。一頭太監把人按在地下拚命辟辟啪啪地猛打亂抽,一頭是受刑人的門生故吏遠遠觀刑,擺好了酒食點心,等著老師受刑下來安慰壓驚。這般場面實在是十分義烈的。

然而,這些大臣挨打,常常都是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打人的,挨打的,大抵心裡都明白,這不過是「常規處分」,倘不是倒霉蛋,決計於性命無虞。打人的圖個出氣痛快,挨打的是愈打名聲愈大,圖個「聲震天下」——從另一頭微妙心思,居然有點「一家願打,一家願挨」的周瑜黃蓋味道。

這當然書史無載,是我讀史時偷窺來的心得。也許是我對這些讀書人的花樣向來不懷好意揣猜,有那麼一點「陰暗心理」的緣故。我的鑒別根據是看大事,看人物在大事面前較真時的德行。比如像御史參奏某廚子「制膳甚鹹」、皇帝死了的親爹該否堂堂正正入祠之類,爭得唾液四濺,攘臂挽袖的——恰從中看出一個「斜」字來。

那麼逢到大事如何?永樂發動靖難之役,叔叔從北京起兵,水陸大軍直逼南京,要奪侄兒江山。眼見朝廷岌岌可危,兵勢土崩瓦解,百官們紛紛自打主意,各想門路化解凶險。逃走的、歸隱的、暗通關節預留後路的、打點精神迎新主的……種種不一而足。自然,平日以節烈自標的,這裡頭又有個面子問題。當時有個叫解縉的庶吉士,聽到文皇渡江,金陵眼見不保,與方孝孺、周是修、王艮、吳溥、胡廣、胡靖六人——姑且稱之為「七君子」吧,聚在一處,相約為建文皇帝殉節,以標千古風節。退下來後,解縉便悄悄支使家人:「你去瞧瞧胡廣是什麼動靜。」家人回來稟說:「沒什麼動靜,見胡大人問家人『豬餵了沒有』。」解縉聽了這話,準是心裡猛地輕鬆,說:「一豬尚不肯捨,況背捨性命乎?」於是心安理得地活了下來。這七個人只有方孝孺壯烈而死,周是修被殺,王艮閉門涕泣,服毒自殺,其餘四人都結結實實「鹹與新命」。

這件事使我一下子想起明末的洪承疇。崇禎信為股肱,依為干城,名噪天下的賢能臣子,與清兵松山會戰,兵敗被俘。捉來之後不吃、不喝、不言、不動,像煞了要寧死不屈的模樣,多爾袞也拿他沒辦法,便叫他的舊友範文程去「看望」。範文程去閒話一陣,回來說:「洪承疇肯定不是死節之臣,他是可以說降的。」問他「怎見得呢」,範文程說:「我和他閒聊時,房樑上掉下一點灰絮落在衣服上,他趕忙撣掉了。一件衣服他都捨不得,他肯捨掉性命嗎?」果然,弄個女人去勸,洪承疇也就欣然降了「命世之主」。

明代士人崇尚程朱之學,講究性命之理,存天理,去人欲,最是在格物致知上頭下工夫的。王陽明所謂「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算是一份獨到的心得——這位儒將曾面對一叢綠竹,想破了腦子「格致」其理,以至於弄得病了一場。這也是當時文人的一種時尚心態:在理學中鑽牛角尖,彷彿是做得十分認真。一旦「事」來了,大家都真相畢露。待到清兵入關,大軍直逼金陵,這群寶貝又在一塊「聚議」,一說要從福王逃走,一說「社稷為重君為輕」,要留守社稷——換句話說,就是要替新來的主子看家,而居然就是後一種意見佔了上風。當日清兵入城,天降大雨,文武百官整肅相迎,五尺多高的「手本履歷」幾摞子碼著,等待接收,冠服袍褂淋得褪了色,紅水殷殷滿街橫流。這也是頗為滑稽的一幕:上頭受降的是志滿意得的洪承疇,下頭投降的是他許多門生故吏。都是漢人書生,主子卻換了滿洲人。

值得一提的還有個叫阮大鋮的人,這時的表現尤為奇特。看過《桃花扇》的人大抵都知道他會編曲本兒,而且會表演,愛附庸清流,是個亡國名流。他的履歷很明白,先附魏忠賢,又結馬士英,再投滿洲人,帶著清兵攻打仙霞嶺,僵仆石上死——單這麼幾句,無論如何不「生動」,他的「事跡」其實是好看煞的。他去見魏,「每投刺,輒厚賂聞人毀焉」,連個名片都不留存。魏忠賢倒台,窮搜黨羽,明知他是魏黨,偏就找不出證據。他整肅魏,連帶著掃了東林黨,夥同馬士英整倒周延儒,接著又和馬士英反目。借「妖僧大悲案」造假名冊,無論好人歹人、君子小人統統一網打盡之。錢謙益一代學儒大匠,甚至讓小妾柳如是犧牲色相巴結他,還是不肯放過。這人簡直葷的素的、臭的香的、五顏六色、垃圾古董、玉佛金人、雞毛蒜皮一囊而盡,亂劃拉齊毀壞,說不清他是什麼道道兒、什麼個東西。親近朋友都瞧他有病了,他說:「古人不雲乎?日暮途窮,吾故倒行而逆施之。」——明白說話,是世紀末心態!於明末、晚明政權,可以說阮大鋮一點好事正經事也沒做,偏是降清之後,他的勁頭突然大增。他這時已年屆花甲,清兵「內院」怕他鞍馬勞頓,阮大鋮慷慨陳言:「我何病!我年雖六十,能騎生馬,挽強弓,鐵錚錚漢子也!」打到仙霞嶺,大家都騎馬慢行,只有阮大鋮牽馬徒步行進,說:「我精力百倍於後生!」率先直赴極峰五通嶺。好半日大家才喘吁吁爬上來,遠遠見他坐在石頭上「呼之不應,以鞭掣其辮,亦不動。視之,死矣」。單看他的簡歷,恐怕永遠想像不出這個老不要臉的奸徒如此歸宿吧?我是用心讀了《儒林外史》的。心裡犯嘀咕,品不出滋味,覺得像進了洪洞縣,內頭何以就沒個好人?再翻明史才曉得,那都是紅塵滾滾中的小巫,正直清白如海瑞的、三楊的可寥如晨星。如《五人墓碑記》那般激切壯烈的也極少見。後來才知道它寫得老實,說了一群侏儒和變侏儒的故事。當然解縉、阮大鋮們這樣的「跳梁」也是少數。但燕鵲鳥雀窠學壇,滿朝皆簪纓侏儒,也是明亡緣由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