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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識紀曉嵐

紀曉嵐(紀昀),這個名頭近年來又紅起來。那原因倒不全因他的《閱微草堂筆記》一再出版風行天下,也未必是《清代第一才子紀曉嵐》這類似史非史、類論非論的書的作用。倒是《鐵齒銅牙紀曉嵐》之類的電視劇大大普及了他,使他原在民間就甚好的口碑,一下子凸現在當今社會。就他個人形象的影響而言,似乎已高出蒲松齡許多了。

歷史上的人物如恆河沙數,但性格大抵就那麼幾種,無論中西內外,或神奸巨蠹、禍國殃民者,或忠貞智勇、戮力效慕者,俱有一致處。有的開朗爽明,望之可親;有的堅毅內斂,不苟言笑;有的勇武決斷,有的文弱儒雅,有的滑稽多智,也有一天到晚冷冰冰地板著面孔的。說到細微處,真的每人一個面目眉眼,絕不雷同。但粗放說去,無非「內向」、「外向」、「內外向」而已。

紀曉嵐在我心目中,屬於中性性格,但在社會形象中,他倒是開放型的人物。他的風雅、多才、善謔、詼諧確是第一流的。這大大幫了他的忙,使得他更加可愛。但我以為,人們喜愛他的真正的原因和《宰相劉羅鍋》的是一樣的。鐵定的公式,他們都是乾隆朝的重臣,與奸相和珅是死對頭。和珅有多壞,他們便有多好,和珅的可惡恰反襯了他們的可愛。與其說,這是國人頭腦一時還複雜不來,毋寧說,這是國人潛意識裡的藝術追求,或者說是心理追求。

我最早接觸到紀曉嵐的材料,是在「文革」後《光明日報》的一篇文章上,說他陪乾隆秋彌,乾隆不小心從馬上摔下墜進泥淖,陪駕的紀曉嵐也就從馬上一頭順勢滾進泥中,比乾隆更其「不幸」,更其狼狽,更其觀瞻不雅!——變起倉促間能如此地「和光」,急才急智應變如流,真的人所難能。後來見到不少稗官野史,多是他的詩詞聯語即興應對。比如他陪駕到一處,名叫八方橋,乾隆順口出聯:「八方橋,橋八方,站在八方橋上觀八方,八方八方八八方。」指令紀即時對出。他「撲通」一跪,叩頭應對如流:「萬歲爺,爺萬歲,跪倒萬歲爺前呼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諸如此類不可勝記。詼諧機智是沒說的了,通俗易懂也是很有名的,卻沒有收進他的集子裡。我猜這或是齊東野語,是人們幫他編的,因為符合紀曉嵐的性格,也就傳了下來。但即使是真的,這樣響亮的馬屁,他也未必肯收進自家的著述裡吧?

他留下的著作影響最大的便是《閱微草堂筆記》。這一類筆記就文體而言,可以說就是那個時代的model(時髦),從經史考究到吃喝拉撒睡、詩詞曲賦乃至白菜豆腐價格貴賤,有什麼記什麼。聽到的、看到的、想到的,都實錄下來,蒲松齡的《聊齋誌異》其實也就是一部小說化了的筆記。清代的文字獄絕不開玩笑,動輒獲咎便殺頭滅族毫不苟且。文網密集刀子鋒利,嚇得文人墨客只好弄些小玩意消遣文興。就這部《閱微》,一看名字就是「閱微而知著」的意思。與《聊齋》對照相映起來看,它幾乎沒有什麼形象思維,全然不似蒲氏的恣意汪洋,隨時隨人隨情點染如畫,人文情感的那種豐沛橫溢。《閱微》追求創造「藝術形象」的自覺性非但沒有,且可以看出紀氏是在「自覺」地排除藝術情緒對他的說教。很明顯紀曉嵐滿可以寫得更飽滿些的,因為偶爾的,他能用寥寥幾筆隨心描摹勾勒得人物景致十分生動,但只是「偶爾」而已,很快地他就恢復了「宗師」面孔,一本正經地向讀者說理了。

什麼「理」?撲鼻的陳腐,令人無奈的無聊,喋喋不休的主題,孝悌忠信、禮義廉恥。舉一反三的為人世故,透著紀曉嵐的衛道士面孔,也透著他的玲瓏剔透,善於周旋。

但這部書在當時之世,與《聊齋》齊名,是雙峰對峙的名望景觀。這也是當時士大夫特有的人文心理所致:讀《紅樓夢》為了遣情賞雅,讀《聊齋》為消閒解悶,讀《閱微》則為附庸風雅。

然而我們似乎不必對紀曉嵐這人求全責備。他差不多一輩子都是春風得意,與蒲松齡的窮愁潦倒迥然不同。要他發出蒲松齡那樣的幽咽哽塞之情也是不可能的。在乾隆那樣的主子跟前,處在如此紛繁複雜的朝局之中,沒有點世故,是一天也混不下去的。他在修《四庫全書》中,故意在明顯處弄些個錯別字之類的「恰當錯誤」給乾隆看,讓乾隆挑剔出來,滿足乾隆「聖心高遠,明察秋毫」的虛驕心,他也就能很安全地成就這項文化偉業了。就我們今天看,這是紀氏的大節,為民族文化的貢獻甚偉,功勞是不言而喻的。他如沒有這點聰明世故,這「工作」就幹不下去。

這麼一個學富五車才高八斗的人,與和珅那樣的不學無術的錢串子在一道工作,兩個人搞不到一處是很自然的事。紀曉嵐觀念陳腐,為人還是正派,和珅狎邪而且貪婪,在乾隆跟前恃有特異之寵。我自家的一點感受,乾隆似乎對和珅在大的方面也有所警惕,看著幾個大臣之間鬧點彆扭,有點「看笑話」的心理。這麼著,如阿桂、紀曉嵐、劉墉輩皆得善終,嘉慶順利接班即位,朝局基本安謐無事,也就不足為奇了。

紀曉嵐算得是文人中的正派人物。我說的這個「正派」,不是正直的意思,乾隆朝的劉統勳、雍正時的孫嘉淦,還有康熙朝的唐賚成、郭琇這些人,有直面皇帝的精神,勇批龍鱗的膽量,正確或錯誤姑且不論,那正氣、那勇氣,對專制獨裁總算是有些衝擊的吧。紀曉嵐不是這般樣的人。他可以說是那種很正統的人,政務上無甚大建樹,學術很好,「文化工作」有不小貢獻,膽子小,心思密,很傳統的一個「自了漢」。這樣的人物在《紅樓夢》中覓,男的有點像賈政,女的就是發愁「人人跟前」不能應酬周全的薛寶釵。他的膽小怕事謹小慎微,從他的《閱微》中可以透析出來,說得好聽點是「百煉鋼化為繞指柔」,說得難聽點那真是「曲如鉤」。

這個被禮教、種族、皇權、神權壓扁了的文化人,壓得已經沒有了他自己,也還在夾縫中討得他自身一份安樂與有益的工作——從這人身上,我窺見了那時得意正派文士的文化心理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