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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韃靼荒漠

  每天黃昏,我結束寫作,對著窗外喊一聲他的名字,他就會歡快地答應著,穿過二十多隻孔雀,朝我住的吊腳樓狂奔過來。他不會跑進我的房間,而是怯生生地站在窗口,看著我收拾好桌子上的雜物,他的嘴唇動了幾次,終於沒能說出話來,最後,看我收拾好了,他才帶著慌亂和一絲雀躍指著遠處說:“你看!”

  有時候我會看,有時候我就不看。太陽底下並無新事,何況我來這被群山與大水阻隔的荒島上已經足足一月,不用抬頭我也早已熟知他一再對我指點的那些事物:無非是野貓追趕著三兩隻鳥雀奔入叢林,遠處江面上的一隻小木船在漩渦裡打轉;無非是,登高望遠,撥雲見日,孔雀開屏,豌豆開花。是啊,它們存在,甚至正在發生,但它們不會帶領我離開此刻的荒島,最終我們尚需在各自的世界裡癡呆、受苦和癲狂,借我一雙翅膀,我也飛不進豌豆花的花蕾。

  我更願意和眼前的他散步,從島上下來,下六百多級台階,在亂石叢中沒有目的地往前走。經過大大小小十幾個船塢,天色黑了下來,那時我們再折回。山區之夜星光明亮,他就忍不住在星光下歌唱,剛唱了一句,便把餘下的歌詞硬生生吞了回去,他應該是羞澀地偷看了我一眼的,但是夜幕深重,我們都看不清對方的臉。

  哪怕看不清臉,他也是我的小弟兄。儘管他瘦,他膽怯,他只有十五歲,他是來自安徽的童男子。

  他的名字叫蓮生。

  奇跡發生在漲水之夜,我們照常散步到了很遠,回來的路上,仍然一前一後地走著,耳邊一直迴響著江水拍打防浪堤的聲音。突然,蓮生大聲唱了起來,我詫異地回頭,但他全然不理會我,面朝江水,中了魔障一般使出全身力氣,不光我受了驚,就連一艘原本在夜幕下沉靜航行的機動船上也亮起了電燈,兩個漁夫從燈火下現出身影朝岸邊不斷張望,他們說不定還以為這裡要發生兇案。而我,乾脆就被這突如其來但卻沒有理由的歌聲震動得不知所以,剎那間,我手足無措,忘記了眼前的人又是誰,也不知道他想做什麼。如果我沒記錯,上次聽見這樣的嗓音和歌聲還是在山西,在讓人懷疑一輩子也走不到頭的焦渴群山之中。

  我等待了一陣子,蓮生終於唱完了,我們繼續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前走,沒有說話,耳邊迴響的仍然只有江水的拍打聲,我不曾問他突然唱起來的原因,但我知道,就在他歌唱之時,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二十年前中學操場上的荒草、電台裡播放的京劇和幾段難堪直至不堪的往事;最後,散步結束,在我住的吊腳樓前,看得出來,蓮生是想了又想,終了,他還是告訴我:“我其實和那本書中的人也差不多。”

  這是我帶到荒島上來的唯一一本書,意大利作家布扎蒂所著:一個年輕的軍人接到命令,前往與敵國交界的北方荒漠等待伏擊敵人,殊不料,終其一生他也沒見到自己的敵人是什麼樣子,在沒有敵人的戰場上,他能做些什麼呢?他只好迷戀上了枯燥,並且一再告誡自己要相信“等待是必要的”,就這樣,年華老去,直至最後被他的同胞如此宣告死亡:“他和我們一樣,都沒遇到敵人,也沒有遇到戰爭,然而,他卻是死在戰場上。”

  蓮生果然和小說裡的那個年輕人差不多嗎?我和他共同棲身的小島竟然等同布扎蒂筆下的韃靼荒漠?在許多寂寥的時刻,我已經聽他說起過自己的來歷:小學畢業之後,他從蕪湖的一個小村莊裡跑出來,到此地投奔做廚師的舅舅,舅舅也只夠餬口而已,於是將他送到了這個島上。據說,打清朝起這個島的名字就叫孔雀島,但那不過是地貌形似,別無其他原因。大概是五年前,一幫人突發奇想,要把它變成真正的孔雀島,先建了幾幢吊腳樓,再引進來非洲孔雀,以求遊人光顧,結果事與願違,從開始到結束,從來就沒有多少人知道這個地方,到最後,島又重新變回荒島,吊腳樓的房樑上都長滿了苔蘚,可是,要有一個人侍候那些當事者不知如何處置的孔雀,於是,蓮生上了島,轉瞬便是兩年。

  兩年裡,他沒離開過這個島,也沒有人上島來看過他,每隔半個月,會有人托船家給他捎來吃喝的東西,每隔半年,那些看不見的僱主還會為他捎來微薄的工錢。在我來之前,他的糧草已經斷了兩個月,原因據說是僱主們徹底鬧翻,不再過問這個荒島的事情,如此,他和他侍候的孔雀被遺忘了,兩個月來,他的吃喝全靠過路船家施捨,幸虧那些孔雀暫無性命之憂,就在我的房間隔壁,堆滿了它們的糧食,只怕吃上十年也吃不完。但是,蓮生的一堆問題卻不可能指望過路船家給出答案,譬如,糧草斷絕之後,他是否應該為自己種上一片菜園?譬如,如果他離開,這裡的孔雀會在多長時間裡死去?問題還有更多:他現在的僱主究竟是誰?他在為誰侍候那些五彩斑斕的同伴?還有,他到底會在這裡待多長時間?僱主們會有一天重新過問起這座荒島嗎?

  “人間亦有癡於我,豈獨傷心是小青?”幾乎是掙扎著,用了一個月時間,小學畢業的蓮生看完了一部繁體豎排的小說,並且在書裡找到了自己,也就是說,他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只有天知道,這對他究竟是壞是好:不是每個人都能認清並且認同自己的處境,就像個別的酒鬼,讓他糊塗也好,讓他執迷也好,偏偏不要叫醒他,閉上眼睛只當是睡著了,一叫醒偏偏就要發瘋。可是,小弟兄蓮生,卻全然不作這等想,下一個黃昏,當我們散步,他一點也不似往日的怯生生,看著我,告訴我:“我想過了,我得動起來。”

  於是他就動起來了。既然太陽底下無新事,他就從種菜園開始,連續一個星期,他終日蹲在防浪堤上求告過路船家,結果不錯,他找他們要來了蘿蔔籽、紅薯籽,甚至還要來了西瓜籽。每當得手,他就趕緊狂奔上島,奔向叢林裡的一小塊空地,那是他的菜園,是他的小小烏托邦;豈止他的小小烏托邦,我們的沉默之島,在他的歌聲與日漸奔走中越來越顯露出理想國的模樣:過去的日子裡,我曾給過他一些錢,現在,他用這些錢拜託船家買來了一群鵝,並且順利地安排它們在孔雀中間招搖過市;他還買來了絲線,他說,他要織一張漁網,這樣,他就不用為自己的嘴巴發愁了;他還和自己打賭,賭自己還會不會臉紅,因為他暗自定下了一個目標,希望我每天教會他認識十個繁體字,臉紅怎麼能行呢?

  而那突出的、使我驚駭的,仍然是他的歌唱,我懷疑,這些日子以來,他已經唱完了自己能唱出來的所有的歌,無論是在江水邊織網,還是在孔雀與鵝群之間嬉鬧,他都張開嘴巴漲紅了臉,但那還算不上奇跡,奇跡發生在另外一個漲水之夜:這一晚,天降大雨,我再次被蓮生的歌聲驚醒,打開窗戶,藉著閃電,看見他正全身上下濕漉漉地守護他的烏托邦——為了菜地裡的新芽不被摧毀,他將自己的被褥高懸於樹木之上,而他自己,和新芽們坐在一起,放聲歌唱,嗓音粗澀,曲調生硬,那些歌詞就像是一塊塊石頭般從他的胸腔裡迸了出來,但它們又分明像匕首般刺破了夜幕,看上去,全似一個苦役中的小小十二月黨人。

  我突然感到一陣厭倦,那厭倦只針對我自身:如果我能哭,我就會哭著告訴蓮生,其實,我也在漫無邊際的韃靼荒漠中,但是,當我想起荒草、京劇和往事,而你已開始張開了嘴巴,我為什麼就不能告訴你,其實,我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即使從荒漠逃到荒島,我也還是一個字都寫不出來,我每日的寫作,無非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發呆與癡狂?

  是啊,在我們眼前,或有一片荒漠,或有一座荒島,我們的肉身與心魄只能任由其包裹與浮沉,即使借我們一雙翅膀,我們也飛不進豌豆花的花蕾。我們到底能怎麼辦?卡夫卡說,一切障礙都在粉碎我;海德格爾說,人僅有一個世界是不夠的;蘇東坡說,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耶和華說,天國近了,你們應當悔改;唯有你,我的小弟兄,你說:“我想過了,我要動起來。”

  ——就是這樣,即使在風雨如磐的後半夜,你也可能遭遇自己的定數:它是命定的閃電、歌唱和新芽,它是命定的小弟兄,小弟兄會對你說,我想過了,我要動起來。什麼都不要管了,走上去,抱住他,哭出來,因為他是你韃靼荒漠上的小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