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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對

起初的信息往來彬彬有禮。他回程可安好?她時差可調順?涉及工作的話題也會摻涉其中:他可有收到會後通訊?她可知道城市規劃專家揚·蓋爾[1]?

突然,一天晚上十一點鐘,他感覺自己的手機在振動,便去了浴室。她從洛杉磯發來短信說,她實在忘不了他的小弟弟。

他立刻刪掉信息,取出SIM卡,藏在自己的洗漱包裡,把手機擱在一套運動服下面,然後回到床上。柯爾斯滕展開雙臂擁抱他。第二天,他把手機組裝起來,站在樓梯下的衣櫃邊給勞倫回了條信息:「感謝你給了我一個奇特、美妙、慷慨的夜晚。我會永遠銘刻在心。我想你的小蓓蕾。」出於多種理由,在發送之前,他刪掉了最後一句。

事實上,對於家務纏身、毫無悔意的拉比來說,局面開始變得更複雜了。

接下來那個週日,他帶著威廉在市中心一家玩具店買船模時,收到一封帶附件的電郵。在一個擺滿小帆船的架子旁邊,他閱讀了郵件:「我愛你的名字,拉比汗。每次我對自己大聲喊出它,我便能體會到快感。可我也為此悲傷,因為它提醒我,自己和那些不會敞開真實熱情的本性,也不能給予我所需要的理解的男人們浪費了多少時間。我希望你喜歡附件裡的照片,我穿著的是自己最喜歡的牛津鞋[2]和襪子。這是真實的我,是我很高興你見過、也許不久之後會再見的那個我。」

威廉拽著他的夾克。他的聲音裡充滿了沮喪:他心心唸唸一個月的船模比想像的要貴得多。拉比覺得自己面色開始發白。那是張在浴室的自拍照,她正對著一面全身鏡,頭扭到一邊,除了一雙繫帶鞋和齊膝的黃黑兩色的長襪,一絲不掛。他提議給威廉買一個航母模型。

週末餘下時間,他一直沒有回復她。直到週一的晚上,柯爾斯滕出去參加讀書會了,他才有時間和機會來處理它。

當他打開電郵App,準備回復時,他看到勞倫已經又發來信息:「我知道你處境不便,我從沒想過要給你惹麻煩——那天晚上,我只是很脆弱、很愚蠢。我一般不會給幾乎不認識的男人發裸照。你隻字未回讓我有點受傷。原諒我這麼說。我知道自己這樣做不對。我只是總忍不住想你善良、溫柔的臉。拉比,你是一個好人——別再讓任何人對你這樣說。我無比愛你。我想你現在就進入我的身體。」

對於這個臉龐善良、溫柔的男人來說,事情開始越發微妙了。

或許並非巧合,拉比開始越來越關注到妻子的好。他注意到她處理每一件事時的不辭勞苦。每天晚上,她花幾個小時輔導孩子們做家庭作業;她記得他們的拼寫測試;陪他們排練學校戲劇的台詞;給他們的褲子縫好補丁。她還資助馬拉維的一個唇裂孤兒。拉比患了口腔潰瘍,不用他開口,她便買好了一種癒合凝膠,給他送到辦公室。她的為人處事,比他的表現要好得多,對此,他既充滿感激,同時又無比惱火。

她的寬容慷慨似乎在羞辱他方方面面的不足,從而日漸令人無法容忍。他的行為開始反常。他當著孩子們的面凶她;他做家務拖拖拉拉;他希望她的態度惡劣一些,從而使她對他的評價能與他的自我價值感匹配。

一天深夜,兩人都上床了。柯爾斯滕給他轉述著關於車年度服務的事項,這時他的惱怒達到了頂點。

「對了,我把輪胎重新調整了一下,顯然,每隔大約六個月你就得動一下。」她邊看書邊說,頭都沒抬一下。

「柯爾斯滕,你幹嗎要操這些心?」

「呃,因為它很重要。機修工說,不這麼做會有危險。」

「你知道嗎,你很可怕?」

「可怕?」

「就是你太……太有條理了,太擅長規劃,讓一切都太過於合情合理。」

「合情合理?」

「家裡的一切都太理性,被精心設計、嚴格管制——彷彿從現在開始,到我們升天那天,都已經安排好時間表。」

「我不明白。」柯爾斯滕說。她一臉純粹的困惑。「管制?我就去把車修了一下,便立刻成了你腦子裡那些反資產階級的詞彙所描述的惡棍?」

「是的,你是對的。你永遠都是對的。我就不明白你怎麼能輕而易舉便讓我感覺自己瘋狂又可怕。我只是說,家裡的一切都太有章有序了。」

「我以為你喜歡有章有序。」

「我也原以為是。」

「原以為,過去時?」

「它讓人開始覺得死板。甚至無趣。」他開始控制不住自己。他禁不住想說最狠毒的話,試圖摧毀他們的關係,以驗證它是否真實、值得信賴。

「你講話一點都不客觀。我從來沒認為家裡的一切無趣。我倒巴不得它們這樣。」

「就是這樣。我已經變得無趣。你也是,只是你自己沒注意到。」

柯爾斯滕瞪大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她以沉默維護著自己的尊嚴,從床上爬起來,手裡握著正在讀的書,走出房間。他聽著她下了樓,關上了客廳的門。

「你為什麼有這麼大的本事,能讓我對自己做的每件事都產生罪惡感!」他在她身後吼道。「聖婊子柯爾斯滕……」他的腳使勁跺在地板上,足以吵醒睡在樓下房間的女兒。

二十分鐘後,他也下了樓。她正坐在檯燈旁邊的扶手椅上,身上裹著一條毯子。他走進去時,她沒有抬頭看他。他在沙發上坐下來,雙頭捧頭。旁邊廚房裡的冰箱發出一聲抖動,是恆溫器啟動馬達的聲音。

「你覺得我做的這一切都很好笑,是嗎?」她終於開口說話了,卻依然沒有看他。「我把自己最好的職業生涯都拋棄了,為的就是管好兩個讓人筋疲力盡又抓狂的可愛的孩子和一個瀕臨神經崩潰的有趣的丈夫?你以為這就是當年我十五歲讀傑梅茵·格裡爾[3]那本血淋淋的《女太監》[4]時夢想的生活?你知道我的腦袋每一天要裝多少毫無意義的事,才能讓這個家正常運轉嗎?而與此同時,你做的卻是懷揣對我的莫名怨恨,認為我阻礙了你所有的潛能,你沒能成為建築師——而事實是,你自己對錢的擔心遠遠大過我。但你認為怪罪我更有用。因為如果這是我的過錯,一切便就輕鬆許多。我得要求你一件事,就一件事——你對我尊重一點。我不管你在做什麼白日夢,或東奔西走地忙活什麼,但我不能容忍你對我態度粗魯。你以為只有你時不時對這一切感到厭煩?讓我告訴你吧,我也常常覺得沒勁。我不知道你是否體驗過,反正有時候我是不滿意的——你不希望我管制你,我同樣也不希望你管制我。」

拉比瞪著她,驚訝於她最後那句話。

「管制,真的?」他問,「怎麼用這麼奇怪的字眼。」

「是你先說的。」

「我沒有說。」

「你有說,就在臥室裡,你說家裡的一切都太理性,被管制著。」

「我確信自己沒說。」拉比停住了,「你做了什麼需要我管制的事嗎?」

他們愛情的脈搏自當年植物園那個下午開始,就跳動至今,這一刻卻停頓下來。

「是的,我和整個團隊的男人都睡過了,一個不剩。我很高興你終於問我了。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問呢。至少他們知道如何文明地對待我。」

「你有外遇了?」

「別胡說八道。我只是偶爾和他們吃吃午飯。」

「所有人一起?」

「不是的,探長,我更喜歡一對一。」

拉比一屁股坐在桌邊,桌上堆著孩子們的家庭作業。柯爾斯滕在食品櫃邊走來走去,食品櫃上釘著一張一家四口的大合影,拍攝於在諾曼底的一次特別快樂的假期。

「你和哪些人吃午飯?」

「這很重要嗎?好吧,譬如,本·麥奎爾,地點在鄧迪[5]。他人很冷靜,喜歡散步。他似乎並不認為我很『理性』是一個可怕的缺點。不管怎麼說,回到那個更大的問題上,我該如何表述得更清楚一些呢?為人友善並不是無趣,它是了不起的優點,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沒辦法天天做到這一點。如果『友善』都成了無趣,那麼我願意無趣。我希望再也不要像昨天那樣,你當著孩子們的面對我大喊大叫。我不喜歡大喊大叫的男人,那毫無魅力可言。我當初覺得你最大的優點就是不會吼人。」

柯爾斯滕站起身,走過去拿杯水。

本·麥奎爾。這個名字拉響了警鐘。她以前提起過他。她有天下午去過鄧迪——那是什麼時候?大約三個月前?她說是某個理事會的聚會。本·麥奎爾這傢伙竟敢請他老婆吃午飯?他完全瘋了嗎?甚至都沒有經過拉比批准?——當然他永遠也不會批准的。

他立刻開始了審訊:「柯爾斯滕,你和本·麥奎爾之間可有什麼故事?或者他可有暗示過希望以某種方式對你——或者我該說和你——發生點什麼?」

「拉比,你別像個律師一樣,用那種奇怪而超然的語氣和我說話。如果我真有事情瞞著你,你覺得我還會和你說這些嗎?我不是那種自戀的人,不會因為有人覺得我有魅力,便立刻就要脫光。但如果真有人覺得我很了不起,如果他會關注到我剪了頭髮,或欣賞我的穿戴,那麼我也不會對他產生反感。我並不是聖女。當下,像我這種年紀的女人沒幾個是聖女了。甚至你可能都接受了你母親並不是你想像中的聖母。當她滿世界飛時,你認為她晚上會幹嗎——在酒店房間裡挑選著章節讀基甸[6]《聖經》?不管她會幹嗎,出於為她好,我希望一切都曾經很美妙,希望她的情人們都愛慕她——我很高興她那時有覺悟,從不把你牽涉其中。我祝福她。可惜的是,她因為無心之過,給你潛移默化了一些關於女人的非常扭曲的觀點。是的,女人確實有自己的需要,即便她們有自己摯愛的丈夫,也是稱職的母親,她們還是希望有新的人、陌生人關注到她們,瘋狂地想要得到她們。這並不意味著她們不再會合理安排每日的生活,思考著該給孩子們的餐盒裡裝上什麼健康的餐食。有時候你似乎認為,這家裡只有你有精神世界。但最終你所有的微妙感受其實都很稀疏平常,並無驚人之處。這就是婚姻,是我倆睜大眼睛,為自己做的終身選擇。我願意最大可能地忠誠於它,我希望你也是這樣。」

說完這些,她陷入了沉默。挨著她站的地方,是一個櫃檯,上面有一大包從廚房拿出來的麵粉,是她準備第二天和孩子們一起做蛋糕用的。她盯著它看了一會兒。

「至於你抱怨說我從來沒做過任何瘋狂的事……」他還沒來得及張口,那包麵粉就飛過屋子,狠狠地砸在牆上,爆成一片白花花的雲霧,過了好長時間才落到餐桌上、椅子上。

「你這個愚蠢、刻薄而又沒能力的男人——這對你來說夠瘋狂嗎?也許等你清理這一切時,你就會有時間體會家務活多麼有趣。永遠永遠不要再說我無趣。」

她回樓上去了;拉比拿著簸箕和刷子,跪在地上清掃。到處都是麵粉:他幾乎用了整整一卷紙巾,把它們小心浸濕,用來清理桌子上、椅子上和瓷磚縫隙裡的一堆堆麵粉。即便這樣,他也知道在未來幾個星期內,它們還會四處可見,提醒著發生過這場風波。他邊清理邊回憶著——他很久沒這麼做了——自己當初有充分的理由娶這個獨特的女人。

因此,一想到自己可能已經失去她,敗給了一個鄧迪理事會的勘測員,他似乎就特別痛苦——而且更糟糕的是,時下正值他自身不正,無法施展道德權威。是的,他知道自己很荒謬,但各種想法還是湧上心頭。這姦情已經持續了多久?他們見過多少次面了?都是在哪兒苟且的?車裡?明天早上他得徹底查看一下車裡。他感覺一陣噁心。他覺得她生性很隱秘謹慎,完全可能開闢第二種人生,卻讓他摸不著任何頭腦。他不知道該如何攔截她的電郵或竊聽她的電話。她真的屬於某個讀書俱樂部嗎?上個月,她說回去看望她母親,會不會是和情人過週末了?週六她有時出去參加的是什麼聚會?他也許可以在她的大衣裡放一個跟蹤器。立馬他又忘了憤怒,陷入無邊的恐懼。妻子要棄他而去了,或者她依然留下來,但會永遠對他冷眼相對、怒目而視。他無比思念過往的時光,那時他們知道(他努力說服自己)要冷靜、忠誠和穩定。他希望像個嬰兒一樣,躺在她懷裡,把時間撥回去。他本以為他們會有一個非常安靜的夜晚,結果現在一切都完蛋了。

我們知道,成熟意味著超越佔有慾。嫉妒是孩子們的特權。成熟的人明白,沒有誰可以擁有任何人。年幼時,有智慧的人們便教育我們:讓傑克玩玩你的消防車,即便他轉個彎,這車還是你的。別氣得在地上打滾,把你小小的拳頭砸在地毯上。小妹妹是爸爸的心肝。可你也是爸爸的心肝。愛不是蛋糕,你對一個人付出愛,並不意味著對其他人的愛就少了。每次家裡添了新寶寶,愛會只增不減。

後來,這個論點因為運用於男女之事,而更具意義了。配偶不過離開一小時,和一個陌生人發生點有限的身體接觸,你為什麼就要心生惡意?歸根結底,如果他們和你不認識的人打打網球,或者加入了某個冥想會,在那兒就著燭光,親密地談談自己的生活,你應該不至於生氣。不是嗎?

拉比不停地提出各種問題:上週四晚他給柯爾斯滕打電話,她沒接,那會兒她在哪兒?她穿那雙黑色的新鞋想吸引誰?如果在她手提電腦(他已經在浴室悄悄打開)的搜索框內輸入本·麥奎爾的名字,會不會只搜到他們之間一些與工作相關的無聊郵件?他們用什麼方式交流?還有其他什麼交流地點?他們是不是設置了秘密的電郵賬戶?他們會用Skype嗎?或者某項新的加密服務?最重要而又最愚蠢的問題則是:他床上表現怎樣?

充滿愚昧的猜忌行為容易被道德說教者所批判。其實他們不該說三道四。無論猜忌多麼可笑而又令人討厭,它們都是無法迴避的:我們應該接受的是,聽聞自己摯愛和信任的人觸碰了另一個人的嘴唇,或者甚至是手時,我們無法保持冷靜。這當然自相矛盾——與當年我們偶然發生背叛時,內心的冷靜和忠誠思想完全相反。但此時我們無法保持理性。明智的做法便是承認,此時保持智慧根本不是一個選擇。

他有意識地試著放慢呼吸。他似乎本該憤怒,但在內心深處,卻只有恐懼。他嘗試著在雜誌上看到的一種方法:「想像一下,如果柯爾斯滕確實和本有些糾纏,那麼她的目的是什麼?我和勞倫在一起時是為了什麼?我有想過拋棄柯爾斯滕嗎?絕對沒有。所以同樣地,當她和本在一起時,她也沒想過要私奔。她可能只是感覺被忽略了,很脆弱,想要求證自己的魅力——她和我說過她需要這些,其實我也需要。她的所作所為也許並不比柏林發生的一切——它並非罪不可恕——更惡劣。原諒她便是原諒我自己那些曾經如出一轍的衝動,便是意識到它們不再是我們婚姻和愛情的大敵——尤其對她而言。」

這番思想高潔而又充滿邏輯。然而它無法再改變現實。他開始學著「做個好人」,不是通過常規的、間接的方式,而是聆聽講道或忠實地遵循社會習俗(因為沒有其他選擇),或是出於對傳統的一種被動而畏懼的敬意。通過最真實有效的方式:從內心深處探索不良行為的深遠影響,他開始變得友善了些。

只要我們一直是他人忠誠的潛意識受益者,面對對方的婚外性時,就容易保持冷靜。如果從未被背叛過,它便為保持忠實建立了糟糕的先決條件。若要演變成真正更忠誠的人,則需要遭遇一些出軌插曲,讓我們在其中一度感受無限的恐慌和被褻瀆,瀕臨崩潰。只有這樣,背叛禁令才會從平和的陳詞濫調演變成恆久生動的道德規則。


[1]丹麥建築師、城市規劃專家,就職於丹麥皇家藝術學院的建築學院城市設計系,出版的著作包括《交往與空間》《新城市空間》《公共空間·公共生活——哥本哈根1996》等。

[2]牛津鞋英文名叫Oxford Shoes,是指從十七世紀英國赫赫有名的牛津大學所開始流行的男生制服鞋,在鞋子楦頭以及鞋身兩側,往往會做出如雕花般的翼紋設計,通常鞋面打三個以上的孔眼,再以繫帶綁繩固定,不僅為皮鞋帶來裝飾性的變化,也顯出低調古典的雅致風味。

[3]傑梅茵·格裡爾,一九三九出生於澳大利亞,是西方著名的女權主義作家、思想家和勇敢的鬥士,近代女權主義先驅,她和美國的貝蒂·弗裡丹是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西方女權運動的兩面旗幟,其代表作《女太監》為西方七大女性主義著作之一,深深地影響了西方知識女性的思想和生活。已出版的書有《女太監》《完整的女人》《障礙種族》《性與命運》等。現任瓦維克大學英文和比較文學研究教授。

[4]《女太監》是傑梅茵·格裡爾在一九七年所作的一部博士論文,被西方知識女性奉為「人生指南」。該書指出,女性從小便按照男權社會的意願而被培養著,逐漸喪失了原有的活力,成為一個「無權、孤獨、性慾萎縮、缺少快樂」的人,也就是一個「被閹割的人」,即「女太監」,而強大的獨立的女性氣質才是全人類的革命性的未來。

[5]蘇格蘭第四大城市,被稱為「發現之城」,因為此城出過很多著名的發現和發明,比如郵票、無線電報、阿司匹林、X射線等。鄧迪氣候宜人,是蘇格蘭日照最充足的城市,這在陰雨天頻繁的不列顛島上尤為難得。

[6]「基甸國際」是一家成立於美國的國際性傳教組織,熱衷於在旅館內放置免費的《聖經》。這些《聖經》通常鮮有人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