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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受

【賓白】「活受」也是句土話,不是東北的,聽家裡老人常說,似乎是華北的吧,從一雙不合腳的鞋子到餓死人的饑荒,無悲無喜的疲勞,皆可以形容。就態度論,和後面的「棄絕」正好相反。堪忍還是不堪忍,是個問題,高超的答案是「忍過事堪喜」,其乃有濟則未必,只是這樣一味地耐受下來:

他家裡成分不好,不好且窮。自幼歡愉很少,離開大城市到兵團插隊時也沒什麼哀怨。到了這裡拚命表現,牛馬一樣下地耕種,希望爭取個好態度。大風雨裡,平原像漆黑海,一道閃電從天上下來,鑽進了男宿舍通鋪,他一輩子都記得,那個火球蜿蜒著擊斃了十幾個人,他說,對倖存的奇跡沒有馬丁·路德式的幡然覺醒,念頭只是「看來明天還得下地」。

在下鄉的地方待了二十六年,老婆常埋怨他的口音為什麼還那麼侉,真改不了麼?他終於得以把一切關係接續辦妥,回到了城市,特意照了照鏡子,胡同少年不知哪兒去了,剩下個謝頂的中年人。每次騎車路過大廣場,都直著脖子。說不清自己在想什麼,該想什麼。

女知青為回城失身的事兒不是秘聞,她堅稱沒見過:她能早早回北京是由於人日夜跟在工作組幹部後面反映,把他們磨煩了。她生得修長秀美,有兩個乖巧的酒窩,回來即被人民大會堂選中當了服務員,又嫁給了首長保健醫。後來全家進了大醫院,連癡呆的兒子也安排了,如今倒騰專家號為業,京郊有別墅。青春留下的皮囊沒法看了,也用不著了,謙虛地打哈哈:想辦法活著唄。

曾經不可一世的紡織廠在那次大爆炸後逐漸轉入衰微。那氣浪頂開了車間四十公分厚的水泥牆,震碎了幾公里內的所有玻璃,焚化了年輕紡織女工的手指、肌膚、乳房、面孔。工廠撥出來兩棟宿舍樓,安置這些再也嫁不出去的姑娘。越入深夜,越有尖利的哭聲,有人管那裡叫「鬼樓」。她們盡量少外出,拿越來越薄的生活補助買化妝品,在麻將桌上輸來輸去。最年輕的如今剛過中年。

他家在火車站邊上,小時候習慣從車底下爬過去抄近路。終於有一回,剛爬進去車就動了。起初很慢,要是動作快還能出去,膽怯遲疑間,越來越快,直到絕對沒機會了。能不能活有一半概率:看後面有沒有車頭,車頭前面有個鏟子,如果有推的,就完了。他從鐵軌裡站起來時,預感到這樣的事情今後還會再有。

他小時候,每星期都有列火車在他們那兒停幾分鐘。起初,他們只敢望著車窗裡,有的孩子比他年紀還小,還是女孩,就坐過火車了。膽子大一點兒時,從家裡偷一塊錢,可以從火車上的售貨員那裡買一包花生、幾顆糖。如果膽子再大一點兒,他想,也許就可以直接溜上車去,去車廂上寫的那個地方,再也不回來了。

#小時候# 我小時候住的大院是塊「英雄地」。嚴打時割一茬韭菜,警車「嗚啊嗚啊」地抓走許多少男少女,兩三年間又起來一茬。兔子不吃窩邊草,對我們這些孩子挺和善,讓我們看守他們騎來的沒有鎖的自行車,在外面遇到剪徑的小流氓,可以報他們的名號。一年夏天剛過,消失了幾位「英雄」。事跡很傳奇,據說是半夜翻牆偷高考卷子。後來知道那不可能,但我們願意這麼傳說。

(續)沒被小流氓劫過錢的童年不完整。資深的經驗之談是,要平靜地接受倒霉,不要引起他們對不斷欺辱你的興趣,至今仍適用為草民守則。印象深刻的一回,小學三年級,先被摸走了五塊錢,沒走多遠,又被另一個更高一點兒的叫回去,問我,「他到底拿了你多少」,答曰五塊,他盯著前者,一字一頓地說:「老二,你挺他媽的黑啊。」

(再)我小學有位女同學,很小就精通世故。小學時就有過向新班長行賄二十元的豪舉,連老師都嚇了一跳。她說每天睡覺前都會默想今天說過的話和做過的事,哪些合適了,哪些不合適。我當時不知道這是傚法聖賢,只覺得毛骨悚然。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

(又)我趕上過「舉大板」,按照口令變換畫滿圖案的大紙牌子,幾百上千的十一歲孩子在夏日午後連續舉兩個多鐘頭,向區領導展示精神面貌,日頭越毒越是考驗。下雨不行,該把紙糊的大板澆壞了。老師象徵性地問誰不想參加時,我孤零零地站起來說我不行我坐不住,她看我的眼神就像我是塊被她踩了一腳的狗屎。

【前腔】我小學課本上的英雄人物,胸中自有寒暑表,「秋風掃落葉」,多有氣派。日常生活裡,最可怕的事情莫過於掉隊,最羞恥的事情莫過於最後一個戴上紅領巾。

(五)在女老師那裡,基本上放棄自尊可以討生活。升到初中以後,我的人渣班主任認識到了這個問題,遂和兩個體育老師搞聯營,課間選送不服管教皮糙肉厚的男學生去他們那兒挨打,上課鈴響過,男孩帶著屈辱的神色和紅腫的脖子慢慢踱回來。班主任安慰他:「我要叫我兒子動手,能打殘你。」那兩個男老師並不教課,業餘去車棚偷學生的山地車,我撞見過兩回。

(六)初中的時候每年去一次聾啞學校。看聾啞學生按照手勢跳舞,他們好像為了參觀做了充分的準備,動作熟練、長得漂亮的排在前面,穿著新運動服,臉上紅撲撲的,想笑又不好意思。我們沒精打采地看著,不知道這一切是為了什麼。班主任回去以後總結說:沒托生個瞎子聾子,你們得知足。

(七)學校鎮守一方的名師,比我們班主任高明得多:職稱高,極聰明,全市中考命題人,課業抓得緊,不打人,因為不需要,最頑劣的學生,經她訓斥,也會從梗著脖子到羞憤掉淚。坐在辦公室裡即對班上瞭如指掌,要算命乖,是做大官的材料。還有就是追求班級成績的手段嚴苛,落後或笨的,會初三前擠對轉學或當兵。待到她因眼疾病休,畢業生裡,有去探望的,有說老天有眼的。

(八)她的家長會,第一排坐心腹的學生幹部,家長從第二排開始,按期末成績就座。會議程序是從最後一個角落的家長訓起,需要舉例,就示意前排某個學生幹部,那小姑娘便伶牙俐齒把該犯的卑劣行狀複述一遍,依次類推。其他家長逃回來以後,通常是一臉虛汗二目無光,如同目睹車禍或重看批鬥遊街。至今思之,受她害最深的,還屬坐第一排的那幾個。

(九)我中學同桌給我講:她的小學老師對學生特別狠,是個男的。二年級,他逼著班上一個忘帶作業的女生回家去取,那個女生家很遠,又沒有鑰匙,就用教鞭啪啪地敲著講台,「要不就叫你家長來,聽見沒有,要不就叫你家長來」!那個女生在試圖從走廊的窗子爬進自己家陽台時,從六樓摔下去死了。「那老師一直教到我們畢業,現在還在那學校帶班呢。」

(十)我高中待在一所原本不配我待的重點中學,在那裡,我考過全班倒數第三名。倒數第二的女生初中時候是個優等生,每到期末考試都很沉鬱,文理分科以後,在課堂上瘋掉了,成了班上課餘的放鬆話題。倒數第一的小胖子,在高二那年帶著點兒歉意地告訴我他要參軍去了。

(十一)關於那個女生的傳聞:「上午第一堂課,她一把抱著我,大聲說『啊呀你看啊,月亮多圓啊』,我嚇得汗毛都立了起來,我一個男的都掙不開。然後她就從窗戶跳出去了,我們班在一樓可也夠高的了,全班轟的一聲都跑到窗前,看她在操場上做各種高難度動作。她治了半年,插班到下一級,胖了一圈,好像不記得以前的事了。上了一個月,又趴在她同桌肩膀上說『你看今天的月亮多圓多亮啊』……」

(十二)高中在市法院後身,常闔年級被組織去當公審大會的觀眾。多是國慶前集中行動中的「不足以平民憤」,法官逐個分發給各色嫌疑人從死刑立即執行到有期徒刑。散場的時候,上著腳鐐的犯人被左右兩名法警夾著,當著我們的面被押上大客車,班主任說是直接去往刑場,多年後知道其實不是。我們回去接著做剩下的卷子。依然不知道這是為了什麼。

家長們盛行讓孩子去報名「讀經班」,說國學可好呢,自己耽誤了,不能再誤下一代。公交車上,聽女人得意地令學齡前的女孩兒背「喪三年,常悲咽;居處變,酒肉絕」,朗朗童音並悲從中來,想到千年的精緻酷刑。始作俑者是台灣人,又得到「新儒家」襄助:不必上學校,用十三年背下來三十萬字,即為國之股肱。我也要尋出最野、最野、最野的髒話,來詛咒這些……

本地某學齡前國學班,起初免費,每週六日黎明即起開講,不許請假,孩子有病就父母來,爺爺奶奶不行,連上半年後才有資格報名付費課,家長們都不敢怠慢。國學概念草創於民族危亡,本該過時,要解釋,也就是一國之學術而已。那麼,金皮彩掛做賊挖窟窿之流亞,倒也確係諳熟人心的精深國學。

最好的小學仍是公立,靠學區房占的不勻稱公共資源,要以多少憑心的額外支出平滑。這所小學有很多恐怖傳聞:五十多歲的班主任就喜歡穿「貂兒」,每個禮拜都換。四家合夥送車。假期請出國玩。還是七八年前的行市,現在不知什麼蛾子了。都說是真的,都說自己或親戚即受害者。「朝你要了麼?」「還等要?等她給你家孩子上冷暴力、調到最後一桌?打基礎多麼重要,起跑線啊這可是。」

考重點初中叫「擇校」,入學即考試定座次,擇不上還有「自費」槓,十五萬,經歷過的家長們說得更詳細清楚。班主任訓話:別以為進來就能考上省重點了,每年臨初四成績下滑的、離家出走的、抑鬱的,多了去了,堅不堅強、是不是這塊料,看你們自己。然後公佈細緻嚴苛的規矩,學生間有連坐舉報制度。高高中了的畢業生,夏秋季節在校外有光榮榜,照片上都是穿校服戴眼鏡的呆滯神情。

後來,以對口小學學籍為壁壘的公辦重點中學逐漸沒落了,私立校特起。出於對愛和社會的理解,許多人拿孩子當支粉筆在課桌上日夜來回地消磨。她家孩子聰明聽話,磨進去了。她又令他考班級前二十名,前二十名穩進省重點高中。初二上學期得了抑鬱症。醫生的處方是吃藥,不許再罵,別補課了,放他玩玩兒吧。鬧心,但比起初三跳樓的那個,還算能接受。

講苦讀勵志的事情,個個驚心動魄。初四查出心臟病,家長和老師經過商量,決定讓他每逢胸口難受或胳膊發麻時,在教室後面幾把凳子上躺一會兒。

深夜,站在台階上的家長們等補習班散場,探問彼此補課花費,最多的一年十餘萬,私教一對一,倆小時一千二。邊啐邊罵,然後問教得咋樣,見效與否,好不好約到。又問孩子都幾點睡,平均每天六個小時,個子長得慢了。歎息這樣下去怎麼得了,是不是要完。又覺得不管那些,還得抓緊,已經落後了。像有堅定的預期,又像深陷迷茫。

她不願記自己的年紀。晚上九點半,熱好飯,從租來的房子出來,去接比自己還高大的女兒。週末,回城市另一頭的家裡,假裝不知道丈夫和那女人的事兒,等高考完再說,也許那時候這倆人就分了,那就當沒這事兒吧。還差幾分鐘下晚自習,掏出手機,同學群裡發了張舊照片,是那時候的她,捧著本杜拉斯的小說,心想誰這麼討厭,發這個幹嘛。

她從小被父母過繼給伯父,四十歲那年,她通過訴訟從親兄弟那裡得到了來自生身父母的一部分遺產。她用這筆錢買了架昂貴的三角鋼琴,她不會彈琴,也不打算去學,丈夫和孩子都嫌它礙事,認為她早就過了如此任性的年紀。她只是覺得全世界都欠自己一架鋼琴。

她不知道她媽為什麼對鋼琴著魔,也許正是因為她家那個地方離車爾尼、克拉莫、肖邦太遠了,要坐半天一夜的火車,才能到有教師的城市,上一節兩小時的課,再坐一夜半天的火車。火車上的人都記得這對滿臉不幸的母女。她倆在相互指責和憎恨、痛哭著和解裡往返了九年。考過那個什麼用處都沒派上的破級以後,終於可以不摸琴鍵了。

那時送孩子學體育,圖省家裡一口糧食,進了體工隊呢,按月還發補貼。回去抱怨太苦不想去時,家裡還拿這話勸她。抱著老隊員傳下來的冰鞋去海拉爾訓練,那裡的湖已經凍硬了。也不讓多吃,重一斤罰跑十圈。腿抬不到腦後,教練拿煙頭燙。惡狠狠地用半年磨一個動作,腳脖子每天都像要在下一跳斷掉。三十年後,見冰場上追逐著壓圈滑行的幼童,大惑不解:你們送孩子學這幹啥?

(續)現在這是昂貴的運動,一年學費裝備少說五六萬,考上一定級前完全自理。這東北偏遠地方,在滑冰界是重鎮,花費相對便宜。家長陪著孩子從南方、從大都市過來,要賭滑出個名堂。有個家長面相憔悴,說「可不是我願意,孩子三歲見了電視裡的花滑就咿咿呀呀地愛,一天壓三個小時軟功都不喊苦,我是為了成全她,豁出來家四五年不要了」。那孩子在地上是搖搖擺擺的小企鵝,跳躍旋轉時像個蒼老的士兵。

(再)訓練館裡空曠沉悶的「彭」「彭」響,是兒童軀體撞在硬墊子上的聲音,教練員低聲誇讚,更多是叱罵。家長抱著衣服和飯盒水瓶盯著,訓練完得去針灸按摩。具體規劃是有個證書去當教練,比考大學強;遠大的想做體育明星,能和某某一樣。這裡執行軍事道德,不討論理由,思想上,是牆上貼的那幾句「為國爭光」之類口號。可他們聽不懂,最大的幾個才十一二歲。

失去母親時,他還只是個孩子,只懂得憤怒這一種表達悲傷的方法。如今,他和爸新娶的女人彼此很客氣,像是點頭之交的鄰居。懷念就是在生活裡挖出不願彌合的窟窿,關於母親的切膚記憶,只有她蒸包子的味道,他只好以永遠不吃包子這麼種荒唐方式來記住母親。

不知道他是棄嬰還是孤兒。從記事起就在火車站一帶遊蕩,名字是被個過客隨口取的,站前一帶的人都知道他,進拘留所那回是他頭一次離開站前地帶。在裡面,他向人獻慇勤,就說「請你去站前那個小浴池洗澡,搓背,還有娘們,可好了」。威脅人,就說「等我出去,找站前最厲害的大哥收拾得你爬著走」。有的聽了一笑,有的不耐煩,一巴掌把他打回柵欄門邊兒、衝著風口的角落裡。

遠近都知道這個女孩子:眼睛看不見的爸前幾年死了,媽是精神病,喜歡把自己的糞便和她做的晚飯一起抹在牆上。女孩子在媽瘋得不那麼厲害的時候,就爬到吊鋪上去寫作業。她每個月去社區領一次救濟金,最大的進項是記者採訪以後收到的捐款,活著是她必須忍受的事物之一,她學會了如何用專業態度向外界演示不幸。

我姥爺少年時和村中夥伴鳧水到河中沙灘上去玩,看那水像條怪蛇似的猛漲起來,在別人退卻時,他以一生都沒有改變的勇敢和冷血跳進水裡,向來的方向撲騰而去。他回憶這件事時說:去了三個,回來了一個,多賺了六七十年。

小時候家家孩子多,隨便帶到哪兒,就順手扔進當地的孩子堆兒。孩子也不金貴,搞不好就受傷致殘。那年夏天,大院裡來了個只有一隻手的孩子,孩子是殘忍的,還沒有生出同情的禮儀,直接問他,他說從記事時就是一隻手,大家要看看,發現袖口是縫死的。平時神氣活現地揣在口袋裡,只有打人時才伸出來,很疼,像只擀面杖,從此沒人敢惹他。

林場通常四家一趟房,我們家那趟房把邊兒的姓褚,他們家最小的孩子叫三五。大人上班把孩子鎖在家裡,臨走時煮了一鍋大粥燜著。三五餓了爬上鍋台,結果掉下去。大粥又熱又黏,三五姐姐把他拖上來又掉下去……那年三五大概三歲,大人說他下半身快被燙熟了。後來他們家搬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三五。(抄錄自@第二編輯部)

「小時候住農村,爺爺奶奶先搬進城裡,爸媽在城裡上班,沒人管我。白天我上學校,放學就去鄰居家玩兒。晚上看人放桌子要吃飯,我就很有眼力見兒偷偷走了,因為我媽規定不准在別人家吃飯。我沒地方去,就蹲在村頭路邊等我媽下班。等著等著下了暴雨,我還一直傻了吧唧在那兒等。後來鄰居出來找我,我說我不走,我要在這兒等我媽,鄰居硬是把我拽回去了。」(抄錄自@氓姐)

他上的是工廠整托,禮拜一早上送去,可以到週六才接。上中班的時候,他有一天著魔了似的滿地打滾,非鬧著要回家看看,幼兒園阿姨只好下班順路把他帶回家屬區。他推開門,看見爹媽坐在炕上一邊兒看電視一邊兒嗑瓜子,正為了什麼事兒嘻嘻地笑著。他說,那天下午他學會了兩件事,想念別人和恨別人。

#恰同學# 那個男生是大一時轉來的。和班長是老鄉。後來聽說,就是追著班長來的,他們在家鄉,一個很小的林場,就是對象。不知用什麼法子辦的轉學。但這裡的男生比林場那頭多,此時她早已和別人在外租房住了。他就按慣例醉了一場。然後以同樣的狂熱去追另一個女生,據說是班長幫他物色的,又醉過數場。他如今是個小官兒,早結婚了,聚會時自詡包養了個女大學生。

(續)入學不到一個學期,班上長得最精神的男生就開始追一個又矮又醜又胖又暴躁的女生。女生猶豫地找到同為本市人的支書說:「我也知道他就是看上我爸有錢了。」兩個人的戀愛充滿抱怨和乖戾,同寢室的人說,他前一天打球崴腳,那女的非逼他跟著去逛街,回來時腳腫成了個球,也不敢說不去。我那時還不懂得人世艱辛。

(再)我現在也沒弄清校園後頭一條街全是小歌屋、小足浴房的道理何在,沒聽說有多少學生去逛,這學校的學生大多不是那種家境。那時候夜裡翻後牆出去,是奔八塊錢一宿的網吧上網,或者擠在小飯店裡看世界盃。路過時,小洗頭城才剛開門。半夜兩三點鐘回來,也沒見生意怎麼好過,幾個穿著短裙的女孩兒在人行道上打羽毛球,既不看我們,我們也不看她們。

(又)學校旁邊的醫院倒常去,是家企業附屬的破落醫院,僅供解心疑,治不了什麼病。二十來歲的人,也沒有病,都是喝大了來點鹽水和速尿的。到了年節底下全班聚餐,後半段就有各種題目,大概都是為了搞對像之類的,劣質白酒,二兩半的杯,念叨著幾句「你要照顧好她」、「我會照顧好她」之類的蠢話,浮以大白,陸續不省人事。年輕,醒得也快,如愛情散得也快,別的沒記住,就記得這醫院。

「體育學院,不是出專業運動員的學院,學生都比正常人愣,三九天,三十多度,光屁股捂著件軍大衣去浴池洗澡。到了夏天,更了不得,周圍全是小燒烤,還不到十二點就全喝高了。一個禮拜打一回群架,倆月鬧一回襲警,那點兒身體素質都幹這個了。他們是不怕警察,警察有點兒怵他們。這幫小崽子,不清楚一個禍闖一宿和闖一輩子的區別,不清楚拳頭和刀的區別。」

去往南方的臥鋪車廂過道,衣著入時的姑娘和男友嚴絲合縫地粘在一起,把話吐在彼此的嘴裡。車啟動前,手指隔著玻璃互相摩挲。姑娘抹乾眼淚,收拾好舖位,掏出手機打了幾個電話,想了想,撥了個號:媽,我上車了,今天走,不用,煩不煩?掛了。

他第一場愛情始於十八歲那年,和一個認識了半個月、大自己十一歲的女人私奔,在離家幾里外租房子住,他在那個女人身上瞭解了女人的一切。從迫不及待地想死在一起到懷疑厭倦,到彼此噁心,他的第一場愛情結束於十九歲那年。再遇到那個女人時他仍年輕,她已經變成了真正的老嫗,慈祥地衝他笑了笑,沒說任何使人難堪的話。

產科大夫常感慨,一是能順產的非要剖腹,二是不拿打胎當事兒。有對大學生,都十八九、二十的年紀,三個月不來,四個月早早的,回回都是女孩兒哇哇哭,男孩兒低著頭摳牆皮。「你說,大學裡都教的是什麼啊?」

「可能因為我們中學都是藝體特長生,不拿這些事兒當事?熄燈以後,各個寢室裡,男生女生出溜出溜地亂鑽。半夜起來上廁所,見到一地血,不知道是誰流產了,嚇得心難受了好幾天。反正年輕身體好,都能挺過來。等到上大學的時候,早就對什麼都不在乎了。也不是懂,就是不在乎了。」

上次表妹到城裡來,說是找她玩,卻幾天都不知去向。這次說是來看病,天天跑醫院。問什麼病啊這是?性病,和家裡不敢說,偷著吃頭孢,疼到挺不住了,騙了一千塊錢來看大夫。又怕又氣:和誰啊?撓撓頭:和誰那就說不清楚了。就那次到城裡來吧,從手機上搖出來一幫男的,不定是誰,也找不著了。她連初中都沒念過。表妹走後,把她用過的鋪蓋都扔了,用消毒水裡外地擦。

江北野地裡好幾個師資比高中都不如的學院,每家收羅千把學生。有些女生,錢不夠花了,就半學期仨月地找男人,手機上現搖,高科技。這附近,沒什麼有錢男人,又不知道價錢,所得不過每禮拜帶出去吃兩頓便宜飯,一點兒零花錢,給添件換季衣服。叫男人家裡捉住打出來,才回寢室睡覺。到打胎時,算不出該朝誰要錢,也給不了三頭五百,她們不想知道這叫什麼,叫出來又怎麼樣呢?

我剛畢業時曾經給一個幼兒園的園長當過幾天助理,見過一些長相漂亮能歌善舞的幼兒園老師:她們穿一年工資也未必買得起的貂皮大衣;比孩子還愛吃零食,懶到不洗臉直接化妝;熱衷交往小流氓和黑社會,和體面的男性家長約會,和男老師去酒店開房;幸運的是,多數姑娘會及時地把自己嫁出去,過得也還不錯。(抄錄自@第二編輯部)

出租車司機說:剛下車的那女孩兒沒給錢,她站江北路邊兒打車,說「大叔我出來見網友,吵了一架,就帶了來時的車錢,回不去了,你行行好把我拉過江就行」。我說「下這麼大雪,直接送你到家吧,下次別這樣了」……歎了口氣,接著說:這要是我那個姑娘,我就給她個大嘴巴子。

出租車司機說自己十幾年來三次被持刀、持不知真偽的槍的人搶劫過,三次都受了些屈辱和損失,他並沒有什麼勇敢的表現,或許真的都發生在他身上。那麼,他依然在開夜班出租車這件事,多麼讓人難過。

她是第六年去考公務員,家裡嘴上支持,心裡也倦怠了,「不行找點別的干吧」的話說不出,孩子要強,是正經事兒。和別人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不同,她的心思都壓在上面,到街道辦應聘給委主任做一個月九百塊錢的助手,磨煉機關事務能力。說同來的一個女孩兒考上了,「人立刻就不一樣了」。如何不一樣了?「就是不一樣了。」

專辦宴席的酒店大廳裡弄了個柱形玻璃魚缸,穿成美人魚的潛水員背上氧氣瓶進去和魚一起上下往復地游。她想這個活兒,有一點兒……有一點兒什麼呢?見美人魚衝她揮手,細看,是自己十年前教過的班上的學生,因為游泳訓練,只上半天課。隔著圓柱形玻璃,能看出外面是誰麼?猶豫她是不是真認出了自己。美人魚又使勁衝她揮了揮手。

當初,同寢兩個姑娘結伴來北京,一起租房子,去一家公司應聘,三個月後成了上下級,工資差了一倍多。都找到了男友,夜裡睡不著,隔著牆,小聲用完全不同的版本抱怨同一件事,由暗而明,挑了個週六晚上吵起來,兩個男人尷尬地在旁看著。下級的那個逐漸落下風,傷心起來:「你不應該來北京,你為什麼也要來北京?」另一個嗤笑:「不該來的,難道不是你麼?」

站在長安街上打車,這時1路車開過來,有人緊跑著追上去,我也跟著跑過去。忽然想起有個人說:不要追公共汽車,我們坐公共汽車已經很慘了,你還要追它……時間已經過去很久,那人的面目已經漸漸模糊,卻仍然記得這句話。那時我還年輕,總是會把這種抒情解讀為體貼,把同病相憐誤以為是相依為命。(抄錄自@第二編輯部)

她就是北京生人,工作還不錯,可真就沒有北京的房子,家裡老人也沒房。不過也不算什麼怪事。午休時刷房產交易信息,像看病危通知單:「怎麼辦啊,我該怎麼辦啊?我不會有房子了。」已經在還貸的就安慰她:「我像你這麼大時不也沒買麼,再干幾年,湊湊就夠了。」「不會的,這麼漲下去,我永遠都買不起。」雖然隔一段就這麼鬧一回,但提起她,都歎口氣:她該怎麼辦啊?

金融系的同學聚會上,人到了三十幾歲,前怕狼後怕虎,多多少少都有點兒抑鬱。辭職、躲在家裡不敢見人、和十八歲的姑娘私奔、指著假日和天黑活著,不一而足。有一個在北京的說切實的抑鬱細節:家離公司二十公里,在一路擁擠堵塞之際,總要抑制不住地去反覆想不願想的事。從床上、從辦公室走向車門的時候,每天兩次,想死。

昨天在沃爾瑪,一個穿拖鞋的民工模樣男子,拎著幾根蔫了吧唧的芹菜,站在麵食櫃檯徘徊了一分鐘,問:就剩這麼幾個包子了你們怎麼還不降價?售貨員白了他一眼。半小時後在收銀台又碰見了他,只拎著芹菜,沒有包子。(抄錄自@爽…)

很多年前,在檯球介於時髦運動和流氓行為之間時,我在檯球廳看到一個左胳膊沒有前半截的漢子,穿著淺顏色的西服上衣,他用剩下的那一點肘關節架桿,球打得很準,神情自得,奇跡般能邊打球邊抽煙。我們這些孩子都希望關於那半截胳膊也有個同樣瀟灑血腥的故事。

拆遷來得像場冰雹。他家搬得最快,為此還獲得了一小筆獎金,被誇獎作「識時務」。昔日的鄰居視他為叛徒。一百步和五十步,幾周後,那片廢墟只留下幾棟孤零零的貼滿恐嚇標語、孤島一樣的房屋。在他家原來的位置,還有半截臥室的牆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上面有他們過去生活中最私密的痕跡。牆頭上,他終於找到了走失的貓。

親戚們都有點兒惋惜這對兒夫婦,四十出頭日子就沒什麼盼望了。倆人招工接班進的「全民」,然後分流,這麼多年,也不懶,但事事不如意,攤上患病拖累的父母和硬得下心的兄弟,總之,就那樣唄。每到過年,穿著從娘家借的貂皮大衣去親戚家拜年,總要重新發現,原來倆人長得還都年輕漂亮。總要重新惋惜。

大集體工廠黃了的那年,他還年輕,之後就拚命做曾有人發跡的小買賣,賣服裝、在景區裡烤羊肉串、包小工程、開線路小巴,不是不掙錢就是剛有起色就遇到意外折損了。一晃,新的一代出來掙命了。突然覺得原來希望是負擔,放下、在家喝悶酒、等老邁的父母死了騰房倒像是個辦法。

倆人合夥,開一輛搬家貨櫃車,二百八一趟,包括搬家公司扣的中介費。鋼琴加錢,樓層高加錢,停不進樓門十米加錢。開車的技術甚好,寬一指頭的縫隙就能過去。另一個又矮又瘦,前臂極粗,暴起蟠龍似的青筋,抓過粗帶子,嘟囔說「再放一件,沒事兒」。車廂裡搬空了,在一角留下堆油膩破布,像罩什麼用的,細看,是他倆的被褥,還立著個破床墊,晚上就睡這車廂裡。

車道又寬又直,剛撤掉隔離帶。見個老太太領著剛會走的男孩,已橫穿到路中間的雙實線上,像在陸地上看海難。大貨櫃車沉悶疾馳,帶起風,把孩子帶倒在車輪剛碾過的地方。後面的小車嚇得按喇叭閃遠光把剎車踩得吱吱響。老太太把孩子揪起來,若無其事地撣撣土,瞇著眼朝左看,繼續靜候下一次穿過去的機會。

城市暗藏的殘忍,比如,很少在街上見到盲人,公交司機不讓上車,人行道年年重鋪,拿盲道當花邊玩。坐輪椅的好一些,有電動的了,只能沿熟悉的道路,許多地方上不去或下不來。殘疾人可以申請的「代步車」黃牌子,而真掛的,幾乎全是黑出租。集中查一次,殘疾人方有用了,被經營黑車的惡棍雇來堵政府門口,要維護權益。

街頭爆發起一連串夾雜著尖厲嚎叫的對罵,是一個男更夫和一名女環衛工,用詞極野,內容基本相同,要細細地聽一會兒才能聽出來是為這堆易拉罐和飲料瓶該歸誰。經濟滑坡,廢品收購價壓得很低,本不值得一吵。雖然劍拔弩張,並無動手危險,也許並不真為這個,就是閒得。嚎叫來自道旁的籠子,殘忍的花店店主常年用籠子養貓,那只性格抑鬱的貓被兩個響亮的人嚇炸毛了。

對面紅綠燈下面的女人是我的小學同學。我認出她,是因為她領的孩子和她那時候一模一樣。在這個小小的半徑裡,我們演能演的一切悲劇。

經過醒來後的片刻失憶,她回想起和他是兩年前在火車上偶然認識的,現在他們有了一個女兒,他們如今每隔幾個月見一次面。……她想念那失憶的瞬間。

不幸中的女人,急於想忘卻剛剛過去的夜晚的女人,靠著身體過活的女人,準備為了繼續活著拼盡全力的女人,當她們面對一面鏡子試圖遮蓋眼睛四周的浮腫而用力刻畫自己的眉毛時,神情肅殺,像頂盔貫甲的戰士。

要讓他們自己說,生活可真不幸。打結婚就滿臉不甘:經人介紹也沒細想啊、都是家裡催的啊、未婚先孕啊,像只飛奔進夾子的困獸,頭被死死鉗住,只有身子亂擰。然後就是推敲離婚時機:等孩子大點兒、等孩子上大學、等孩子結婚……是冷漠分居、偷情還是各自找情人,看條件。實際上沒離的居多,一轉眼,孩子都三十多歲了。

停到路邊或自家車位裡,男人們熄火,鬆開安全帶,不馬上下車,眼神虛定住,摸出根煙來叼上,不抽煙或妻子不許在車裡抽的,就靜靜坐著,趁著還有些冷氣,電台裡的歌聲還沒有隨著電子設備關閉而止住。早起就團團亂轉到如今,十幾年亂轉到如今,手機二十四小時都不得關閉。該哭一場麼?這有什麼好哭的,再說也浪費力氣,這麼坐會兒就得了。

男人之間無話可說時,基本上就是昨天晚上或更早的酒局子,一共喝了多少,某人喝了多少,某人喝了多少,某人喝了多少。之後的第二場,又喝了多少,又喝了多少,又喝了多少。啤酒多少瓶,白酒多少度,幾兩。沒事兒,吐了,「斷片兒了」。一年,十年,二十年。喝死的,沒喝死的。像一群容器成精。

大夫指著牆上的腰子圖,講解了從現在到尿毒症的路徑,問他為什麼才這把年紀就厭世了,糖尿病拖了四五年不治,還天天喝大酒……他沉默地翻了一遍通訊錄。和老婆好幾個月沒說過話,兒子在逆反期,成天翻著白眼梗脖子,爸媽近於癡呆。上街買了一兜黃瓜,「今後只能吃這個」,大夫最後說。彷彿天地之間,只剩下自己和一個土豆撓子。

他在去邊境公出時藉著酒勁跑去找了個俄羅斯妓女,解決掉這個多年的心願。一個胖墩墩、鬆鬆垮垮的高大女人。他覺得自己彷彿回到了童年,光著屁股來到水庫邊上,一頭扎進溫暖深不可測的水裡。他害怕或者嚮往就此死去。

少見才多怪,冒名頂替上大學,現在總算是成了新聞。過去不光考學,招工提干,都是常有的事兒、正常的事兒。管事的人拿起筆在紙上勾個圈或打個叉,很輕易,本領大的能換掉所有材料。小地方,冒名者和被冒名者互相知道,起初見面緊張,長了就慣了,明知馬路對面那人本該是自己,都怪命不好。

二十年前,她發現有個靦腆的小伙子經常在下班路上尾隨她,帶著副卑怯模樣,她爸替她報了警,她親眼看到他被拖上了警車。之後的幾個月裡,派出所經常來找她,她聽說那個男孩兒幾天後在家裡割腕自殺了。十幾年後,當她發現丈夫厭倦了她時,開始回憶,覺得自己就是從那時候起衰老的。

來飯館裡吃飯的夫婦盯著她很久,說她像他們幾年前死於車禍的獨生女兒,拿照片出來,真像。他們要「領養」她,「我們老了以後……」城裡房子值多少?嚇死人。老太太興奮地教她穿原來女兒的衣服,要她剪髮,批評她的言談動作還有哪裡不像,時哭時笑。老頭子攔不住,隔牆的吵架聲越來越大。她由彆扭而恐懼,留下封信,再也沒有回去。

上菜的女孩子手腳麻利,眉目端正,有幾分秀氣,別人和她開玩笑,回以微笑,知道不過是無聊的沒話找話。男人到了父輩的年紀,倘若還要點兒臉面,也不說過格的話:「這孩子多好,又勤快又實在,你們誰家找兒媳婦,就該找這樣的。」她終於不再沉默了:「叔,我們農村出來的,是找不著市裡對象的。」

每見到個帶四五歲孩子的顧客,她都會問多大了,自言自語地說「我家小孩兒也這麼大了」,貪婪地直勾勾地盯著看,直到家長警惕地拉著孩子離開——這個毛病讓老闆很心煩。想孩子時像有只勺子在心裡刮。春節回村裡時,她才能像差點兒溺斃的人見到空氣一樣陪兒子幾天。當然,這種生活是她選擇的。她還有其他選擇麼?

樓下鄰居男人吵鬧聲越來越響,討厭。披衣下來,已圍著幾個,有勸的,有看的,正拽著個正輕微掙扎的小伙子,說是剛才在樓道裡貼小廣告,要打110。小伙子低聲回答上了個破大學,找不到工作,白天又不敢貼。改勸男人,「你也是,讓他揭下來就得了。……你以後也別在這院兒貼了」。「謝謝奶奶,我下禮拜就回縣裡,再也不來了。」她歎口氣:「也不知你說的都是不是真的。」

二胎放開是修正,算是符合大局大勢,所論的,也都是關乎城市化、勞動力、養老體系之類的大事,至少是未來房價,並非有權與無權。我一個弟兄生二胎被縣裡專業人士舉報,需繳六萬,復員費已用於交房子首付,挪借了錢交「罰」款,不知是計生委收還是鄉里收。兩年後,政策改了。「咋不憋兩年?」他敲自己的腦袋,敲過了寬慰自己:「誰能想得到啊!」

哥姐進城多年,久未走動,和他聯繫的是外甥女和侄孫,隔幾年寄一大包城裡不穿的舊衣服被褥過來。上面莊重地寫著他的名字,只有他的名字。他執意自己去鎮上郵局,拔著胸脯和路遇的每個人打招呼。扛回來就整齊地碼在自己房裡,上了鎖,有要事時,權衡著抽一件出來使用。因為這些城裡來的舊貨,和同村老人比,他算是在家裡說話有份量的。

在東北角的一個小站上,我在趕一趟臨時火車。我所有的只是一個名字。「你去站台上找列車長,報我的名字。」我向唯一一個看上去像是列車長的人報了他的名字,那個小伙子把我領到最後一個車廂,指著一個下鋪說「我大哥對我很好」。問另一個胖子:「你是誰的客人?」胖子盯著鋪頂說:「公免。」小伙子就走了。我所有的只是一個別人的名字。

月台上,等車的都按車廂標記排隊。跑來個女人,俯著身子撲向下面的鐵軌,最近的男人一把抓住她的衣領,被帶倒在地上。最近的幾個人紛紛朝後退,也有轉身就走的,正和聞聲奔來幫忙的人迎面。

這事兒說複雜挺複雜:那家事業單位待遇好還輕鬆,擠進去的員工半是得意半是不好意思地說「狗脖子上掛個大餅就能幹」,副職才一心在退休前把兒子調進來。他認為未遂是正職在作祟,於是上下告狀,直告到北京,把個單位幾乎攪黃了。他死後,兒子不再找工作,接著告。今年春節,退休後的正職也死了。副職的兒子於次日跳樓。說起來,就是這麼簡單的事兒。

夫妻倆在縣裡開了多年的礦,老頭中道崩殂,老闆娘六十多了,也不敢找陌生人,和家裡的司機辦了盛大婚禮。人煥發了,去瑞士打美容針,在雪山腳下買了對貴得咋舌的表,彼此給戴上。她生日那天,回家時見別墅園子裡鋪著紅地毯,灑滿玫瑰花,有個四層的蛋糕,臉紅了。有刻薄的人說那花的不也是她的錢、是老死鬼的錢麼?何必換到女人身上就這麼惡毒呢。

女人個子很矮,不醜,可也說不上美,在迷她的男人們看來有致命引力。終年帶絲巾,掩蓋脖子下的燒傷瘢痕,是當初為嫁鄰家流氓自焚留的。那婚後生活,愛起來、打起來,也都致命。流氓暮年犯了重傷害。她和一個比兒子大不了幾歲的男人愛上了,全家住同一套大房子,和和睦睦,稱呼混亂。朋友圈裡淨是秀恩愛,大鑽戒,滿屋子蠟燭。她男人放話說:出來就殺光全家。

賣房的是對兒母女,三十來歲和五十多歲。她們不怎麼尷尬地講了理由:這是個南方商人買給她女兒的,女兒是個規矩人,安心過日子,也不要求頂替他家的大婆,就打算生個兒子而已。商人已經一年多沒見了,她們才知道房子只交了首付,於是賣掉,像大方的輸家。看房的人四處轉轉,房間收拾得很規整,光線最好的一間是準備做嬰兒房的。

他在QQ上突然說話是差不多一年以後。他說他結婚了。又說,不結不行了,秋天吧,喝多了,騎摩托回家出了事。他現在一條腿短,一隻耳朵有點兒聽不見,嘴也有點歪。他姐說他:你這種情況,還等個啥。後來,很短的時間,有人給他介紹了個髮廊的姑娘,就領了證。他說完這些之後,就再也沒用過那個QQ號。(抄錄自@第二編輯部)

「你注意某總帶的那女的了麼?個兒高、挺漂亮的那個。是我一個好哥們兒從唸書時候的對象,過去很熟,那兩年幾乎天天都見。現在跟誰、為了啥,那是她的事兒,但是故意裝不認識我這個勁兒……」他難看地笑了一下,用腳在地上反覆碾煙頭,準備回宴會廳,「連名字都改了,何必呢?」

「女的結婚晚,就得找個二婚的。不像我們男的,什麼時候都能找到大姑娘。」有人說中國男人是世界上最猥瑣的,也未必,只能說有可能是。她就是嫁了個帶女孩兒的男人,已經過了育齡。女孩上大學了,囑咐她「你別說是我後媽,我和寢室的人說你是我親媽」。聚會上的同學都說:「你呀可真不容易,這都能拍電視了。」「拍個屁電視,」她說,「再讓我挑一回,肯定不結婚。」

他說:一夫一妻是苟且的,人類進化就是如此,有錢的名人莫不如此,把夾著的科普書翻到那一頁、打開大V的長微博。表揚她受過高等教育,有常識,不該不明白。客觀上,也是出軌的戒不掉和瞞不住。至於婚姻,婚姻是過時的,幸好我們相愛,不如說開了。「我只有這樣才覺著在活著。」她不知道該拿這個振振有詞又躲躲閃閃的男人怎麼辦了。

舅舅熱愛生活但不大擅長責任。幾年裡,她聽幾個老同學哭訴風流史,發覺男主角竟都是他;她的客戶扔下家業和人私奔又被甩,她從細節裡認出這男人也是那個過年時匆匆見一面的舅舅;她從越來越多或傷心或無所謂的女人那裡聽到他的消息,深感離奇。這城市並不小,他在圈裡(如果存在這麼個圈的話)叫「二哥」,她覺得自己現在更熟悉的是這個二哥。

我認識的一個小媳婦兒,只要在朋友圈發「花要謝了」之類的話,就有人立刻給她再訂一束花送來,送花的人是她在陌陌上認識的,生活在西南一帶,沒見過面。我對這個體貼又善解人意而且不求回報的中年男子產生了極大的興趣,想知道他的老婆是不是也有這樣的待遇。(抄錄自@第二編輯部)

因為正在和丈夫進行離婚戰爭,她開始信佛了。每星期日,她六點鐘起床,和一大幫人去放生。她回來以後興奮地說:放生之後,他們一起誦經,然後她看到那些魚跳起來。她認為那是被放生了的魚在應和他們,這讓她感到很神聖。沒有常識就迷信:一萬多塊錢的魚一下子放到水裡,能不缺氧嗎?(抄錄自@第二編輯部)

妻子去世一年後,他開始相親並且很快有了中意的一個。都是二婚,談婚論嫁也快,新生活指日可待。某天早晨他們起床後,發現車上門上被貼了紙:孫某潔,大破鞋;李某發,活王八。寫字的是前岳母、孩子姥姥,這個失去女兒的女人雖然每天都在說服自己接受現實,但見到女婿有了新女友,還是失控得像個瘋子。(抄錄自@第二編輯部)

這偏僻醫院唯一專業的科室是精神科,患者在這裡住了多半輩子,他生著典型北京人的方臉,沒事兒就修改寫了無數遍的信:「以我的身份對得起老同志的認真,這裡說明我的精神是經得起超常刺激。這二十多年研究科學總結出法學、哲學、起源學三份共有二百頁,對於你們非常重要!如果你們需要,我也願意將戶口遷到你處。」

(續)「我已五十九歲了,今後不想也沒有能力臉面再寫科學。如果再寫也要執行保密的紀律。總之希望解除對我入院住院的命令,出院後聽從領導,從事力所能及的工作。(盡快放我出院,謝謝了。)」在他永劫回歸的時空裡,他一次又一次地重新等待著。

她住精神病院二十多年了,是因為高考複習壓力太大,總覺得自己在臨考半年前,是個很好的學生,每天早起大聲背政治、外語。正月十五,醫生和患者一起猜謎,前五六個都被她搶到,後面的不舉手了,默念謎底,小聲說「給別人留著」。她母親還常來看她,已經七十多歲了,頭髮是在她瘋掉那年白的。

十幾年前,某名校的某名系某專業聚集了各省的理科狀元和拔尖學生,課程之難全國聞名。我認識一個被親友們當做孩子將來榜樣的人,在那裡用睡眠節省下來的時間拚命苦讀也只能達到勉強及格。第二年冬天,他敞懷穿著件正流行的高倉健風衣和一雙運動鞋,裡面一絲不掛,晃動著凍得縮成一團的小雞兒,跑遍了校園的每個角落。

「我們初中語文老師,其實只有小學文化,誰都笑話她不識字。她爸是大隊書記,在知青裡挑了個伶俐有才的女婿,慮事很遠,說遲早能跟著這人進城。果然應驗了,但還有下半段:女婿上了大學,是有名的詩人,那些年詩人最走紅,後來,乾脆有城裡姑娘勸她和詩人離婚。她就瘋了,被送到精神病院,在醫院牆外的公路上叫車撞死了。詩人不想看肇事司機,也不想看她的屍體。」

礦上長大,分不清雷管和玩具,炸斷手腳的概率反倒讓手巧膽大的孩子更受景仰。也分不清生死間的那道界限,要是有許多人往礦井上趕,夾雜著女人的哭叫,那就是出事兒了,就有幾個人再也見不到了。拉煤的火車翻倒在鐵軌上,司機喊著口渴,直到閉上嘴和眼。下井人的工錢一個禮拜一結,幾天裡就在小姐肚皮上、酒桌上流淌光了,誰也不存錢。

屬耗子的人有福了。「我們那裡的小煤礦都雇屬耗子的人管事,上級在意安全生產的話,也願意任屬耗子的當書記。屬耗子,兼能辦明白事兒,那官運就老好了。屬大龍的絕不能用,這是經驗,這是科學,這是民族智慧的結晶。」井下的禁忌之一是不許傷害老鼠。工人下礦會帶點兒剩乾糧餵它們。老鼠不會待在透水和瓦斯洩露的地方,只要見到有老鼠,他們就覺得踏實了一點兒,還有拿煮雞蛋喂老鼠的,他們覺得老鼠比上面的人親近。

一座已經沒了存在理由的城,一座春雪中荒涼的城。每條街上都是平庸貧困的景象,靜悄悄的居民們需要反覆向外來者重申在這裡生活安閒,開銷很小,不時可以在小飯店裡吃一頓,說完之後真誠地望著對方,希望大都市裡的刺激和機遇能為自己的遙不可及向他們道歉。

本地的教堂都上百年了。八幾年後,信主的人又一點點增多,他才知道原來岳母早就是闔家信的,後來連帶女兒,都勸度他,他懶,未知生,不願意費那個事兒,星期天睡個懶覺什麼的多好。突然腦血管堵了,要任由擺佈,妻女好心,算他入了教,叫他兄弟。死時用的是唱詩班,連單位都奇怪。妹妹背著嫂子,偷偷為他燒了點兒紙,說:「我哥怎麼能算信教的人呢?」

妹妹是離婚以後精神失常的,她的不正常很隱秘,還可以做份簡易菲薄的工作,隔一個禮拜探望一次女兒。他掂量了自己的生活,能做的只是逢年過節讓妹妹來家裡吃頓飯,任她放著公交不坐,走二十里夜路回家。

臨退休的那一年,他的弟弟和哥哥相繼死了。節省到近乎慳吝的妻子說:「買點兒喜歡的東西吧。」他買了輛幾萬塊錢的便宜車,在後備廂裡裝上三根漁竿,到江岔子裡去和兄弟們一起度過他們討論過的下午。

趁著還能走,他買了火車票,帶著架相機到外地去探望故去的同窗,請他們的子女給自己和那些墓碑合影,帶著沉思的神情盯著那幾個字。

她媽是在她家伺候走的,倆兄弟管幹嘛的?算了,不提了。然後丈夫重病,更該伺候,就這麼十幾年下去了,從一個還會被路人看兩眼的女人到所有賣菜的都管她叫「大姨」的十幾年。有人問苦,還有給張羅再找的,其實還不算老呢。回答說「你們以為我難過啊?我高興著呢,終於一個人清淨地想幹什麼幹什麼,盼了多少年了」。在家養幾塊錢一條的小魚和罐頭瓶裡的水草,到早市上去賣。

爸走了以後,她覺得遠嫁是罪過,年年設法回娘家,媽活著,還不敢老。今年趕到了快過年,待兩天就回去,似乎也不合禮,懷疑「不看娘家燈」的老令兒還要守麼?客氣地試探說「今晚上不在這兒過了吧」,哥嫂都不說話,媽也不說話,沒人問她預備去哪兒。出來,沿街慢慢地走,找地方住還是乾脆買機票回去呢,委屈是早就不覺得了。

一個小腦萎縮、不認得路的老人走失了三個月會在哪兒?一個嚴重糖尿病、眼睛看不清的老人走失了三個月會在哪兒?爸像貓一樣在小區花壇邊上丟了,他開著出租車轉了三個月,認了幾次屍,按照從電台和尋人啟事得來的消息找過幾次。晚上睡不著覺,總覺得有人在背地裡議論。

姥爺死了,姥姥寡居。老太太有撫恤金退休金,有自己的房子,很過得下去。染上了常見的老年人住樓房的怪癖,喜歡拾垃圾,把樓道堆滿了,又把起居室當成垃圾場,放紙箱子和易拉罐,半個月眉花眼笑地賣一次。孫輩年節或老太太的生日時登門,想想就犯難,味道像廢品站,給買點兒什麼算了,表兄弟們打趣說:買別的她嫌浪費,磨叨,還不如去廢品站買二百塊錢的酒瓶子讓她賣。

老太太的眼睛有病,就快看不見了,手底下慌忙加緊,在花布上攤平棉花,續那種快要絕跡了的棉褲。躡手躡腳地叫來孫子,說「這兩條你兒子週歲穿,那兩條兩三歲時穿,別讓你姑知道」。孫子不接,說「我對像在哪兒呢?我姑家有孩子,你給她家穿唄,穿剩下再給我」。老太太又悲又氣,撫摸著幾條遭嫌棄的棉褲。

七年的半路夫妻。老頭子和原配合葬之後,他的兒女又客氣地稱她為阿姨,她知趣地不等他們提出來就搬了回去。她覺得還能多得這麼段日子,算很對得起自己了。除了安靜痛快的死法,也不再盼望什麼。

剛給老妻辦完後事,就有老太太來主動,老同事,確實圖的是人,比他有錢,早看他不錯。這是老年婚戀的供需常態。海南還有房子,多好。他不是不想老伴,可但是……兒子兒媳一合計,去唄,在家不也就轉圈和歎氣麼。在海邊上美滿過幾個月,卻不慎摔壞了髖骨,復原得很慢。老太太看出日後具體而微的麻煩,分手了。於是去人把他接了回來。到能下地時,接著轉圈和歎氣。

#暮年# 在個舊單元居民樓裡見過家私營小養老院:簡易折疊床擺放得像是輪渡上的統艙,男女混居,二十幾個老人,有一半不能自理,只有一個護工。幾乎每餐都是炸醬掛面。經營者說,外面有很多排隊等著住進來的老人。

(續)她家樓下也是那種民營養老院,門總關著,還是有怪味。這些養老院收費不高,每張床國家補助八百塊,他們就掙這八百塊床錢,是床錢不是人錢。門偶爾開一次,見一個身強力壯的看護正反覆打著一個偏癱老頭的嘴巴,像看到廟裡牆上的壁畫,氣得怔住了。警察來了,分說兩句,又走了。她坐在家裡發呆,想自己也快老了。

(再)慢車硬座。那老太太從上車起就一直蜷在硬座車廂一角,列車員禁不住檢查她是否還有知覺。和她沒話找話,問她的年紀,說「您老長壽啊」。她操著很難懂的口音回答:啥也吃不到,這麼一把年紀還要出去掙錢,整天地幹活,當然活得長勒,真是活夠了。然後反覆嘟囔著一句咒語,慢慢聽出來是:「什麼都是一點點,唉,什麼都是這麼一點兒。」

(又)他說,看見那些顫顫巍巍上了公交車,蹭著別人鬧了個座,坐一站就顫巍巍地下車逛公園的老頭兒老太太,還有那些在賣保健品的騙子商店門前排隊的老頭兒老太太,就恨不得活到六十就死了。我說你活到那個年紀就明白他們了。他莊重地說:「不。我一定死。」

(五)這個老頭兒一輩子居安思危——出於對自己健康的不自信,不時寫遺囑。年少時的遺囑寫得灑狗血般煽情,中年時寫得詳盡而瑣碎。在耄耋之年去世後,子女們打開了他最後一版的遺囑,上面只寫了仨字兒:隨便兒。(摘自@lila)

(六)有一類日本老人,可以行動時,不養寵物,買只絨毛玩具熊,到專賣店買整套的衣服和配飾,把熊按節令和場合裝扮起來,帶出去,到溫泉,到迪士尼,給它照相。突然下起雨來,忙不迭而緩慢地翻背包,拿出件小小的雨衣,先給熊穿上,再給它找個座位,嘴裡喃喃地說著什麼。

(七)我想像,死神是帶著慈祥老婦的神情,哼哼著首歌謠來收割人命的。耳朵乾淨的人,能聽出這聲音。她八十五歲以後對活著最大的興趣在於什麼時候死,幾次穿戴好自己十幾年前做的壽衣,喃喃地說:「俺也聽著聲了,也看見影了,怎麼就不來?算咋回事兒呢。」當天死的,是隔壁病房的人。

(八)長壽者的尊嚴主要依靠財產。「壽則多辱」成了句沒什麼偏激和腹誹的話。忙碌的晚輩只在週末時出現一會兒。在和不專業的看護者獨處時,總是要被自然規律羞辱。排便的間隔越拖越長,黃泥一樣的干屎最後被擠出來,在屁股底下坐成各種形狀,用手緊緊攥住,用一種平靜的眼神打量它,坐到天快要黑了,看護帶著塊抹布過來,冷冷地看一眼:「又屙啦?」

【前腔】城市抹平了家族,以尊養老者為家族榮耀更加式微,所謂敬,觀其志與行,一笑而已。老人們分明成了明顯的負擔和潛在的爭端——主要因為房產。活到此時,世界早已看不懂。有些能夠和死亡談妥,抱膝等它,更多的是迴避那個字,不做任何交代,有兒女前來試探的,立刻勃然大怒。都可理解。

【餘文】照別人的解釋或我的誤解:玻爾茲曼大腦是熵的漲落中極可能出現的大腦生命,它在無序中擁有短暫的自我意識。因為短暫為相對定義,可能世間只是某顆遙遠頭腦的念頭,剛剛出現,即將終結。這類科學理論使人孤獨憂鬱,就像下面這事:醫生發現,因為車禍躺在床上二十三年的患者,其實只是身體機能受損,大腦和感官始終正常,他忍受了二十三年的寂靜刑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