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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井

【賓白】我日日往返於那幾條街上,像條老狗。舊城中心改建不起,又伸展不得,二十年裡無從變化,只是日復一日地腌臢寂靜下來。春秋都短,冬日很長。有些人和我一樣在此長居,蕃息畜藏並歌哭於斯,我卻不大認得,真是熟視無睹;有些人流來流去,情緒緊張,我們構成他們對城市冷淡卑微的印象:

每天帶著兒子來散步的老先生像個老幹部,他的兒子像個唐氏兒綜合征患者,父子倆都乾淨體面。他們打羽毛球、踢球,每天玩得很盡興,老幹部用一種自豪欣賞的語氣和兒子說話,看著他一拐一顛地跑來跑去。他們在小廣場上消失一段時間了,人們覺得是老幹部沒了。

老婦人以門前夏天的大街為上衣,以天地為房屋,袒露著曬得紫紅的上身,露出兩隻飽經滄桑的乳房,乳頭粗糲而堅硬,像是已經先她死去多年。她逐個審視著路人的迴避眼神。

在大廈屋簷下睡覺的流浪漢,有點兒神志不清,總能想辦法弄到點兒白酒,讓自己在入睡前暖和一些。他的十個腳趾一個接一個地爛沒了,傷口附近生滿凍瘡。有一天來了輛120,把他拉走了。他再回來時,兩隻腳徹底沒了,纏著新繃帶,爬回那個屋簷下養精蓄銳。

(續)入夏以後開始經常惹人尷尬。終日赤裸著上身攤在儲蓄所的水泥台階上,幾步外就能聞到挑釁一樣的惡臭,常常露大半截屁股出來,渾身黧黑,唯獨屁股雪白。儲戶寧可換一家去取錢。傍晚下班時,他正橫在報攤前酣睡,不知夢到什麼,兩隻手伸進褲襠,掏出件和他一樣又黑又皺巴的物件,高高興興地當街舞弄起來,行人很難忽視這個一點兒一點兒順風長的東西。

新搬來的鄰居都要問問大院門前的傻子有沒有攻擊性。老太太們以二十年的乘涼經驗保證:沒有。「你看這孩子好像不大,其實都四五十了,可仁義啦,天天吃完飯就下樓來坐著,一句話不說。二十年前還有人想把她拐走禍害了,現在沒了。沒事兒,沒事兒。」

靖宇大街被廢棄多年,店舖倒閉後沒有接盤,行人車輛稀少,一片樹葉可以順利地被風從狹長街頭吹到街尾。有段時間,總能見到兩個手挽手的女精神病人走過,穿著自製的大紅呢子長裙和綠呢披風,撐著傘,戴著有蕾絲邊兒的帽子,臉抹得像日本歌伎,神色高傲。在她們的腦中,她們正巡遊於她們的舊世界裡。

據我觀察,有些精神病患者喜歡指揮交通,有些則喜歡待在氣派的辦公大樓門外,在武警或石獅子的鼻子底下,坐著憨笑、跳舞或罵些語焉不詳的髒話,保衛信訪幹部也懶得干涉。市裡的機關搬遷到江對岸,據說也有躲清靜的功能,沒幾個月,那幾個精神病患者又跟來了,也說不清他們怎麼找到這裡的。

火車站前的那種小流浪漢跑到小區裡來了,睡在老人們乘涼的亭子裡。小流浪漢長得漂亮,像黃曉明一樣自作瀟灑,染著紅棕色的頭髮——理髮店學徒為了練手,不要錢。盛夏裡,還穿著長褲和夾克衫,滿嘴成年人的語彙和髒字。很快,全院的男孩子,即便比他高大的也都奉他為首領,像一群家豬敬畏著野豬。直到有忍無可忍的家長找來救助站。

她起初並沒計劃就這麼在省城住下去,在遭遇了各種拒絕之後,也挨著其他人,在附近居民區尋了塊空地,安頓好隨身的一切,把打印的材料用塑料布包了幾層,壓在蓆子下面,晚上睡在上面。幾個月以後,事情沒有一絲頭緒,只有天氣越來越涼,她露宿時的神情已像個拾荒者一樣安閒自在。

倆人簡直是兄弟,面容相近,均是風吹日曬出的黑瘦,衣著也差不多,像打一個村兒出來的。卻在街頭扮起了素不相識的人,一個捧著樹脂壓制的觀音像,另一個說「這是純金的啊我要買可錢不夠你等等我問有沒有識貨的一起湊錢」。行人都默默地避開他倆,有幾個在陰涼裡站住,遠遠地看,冷笑倆人連口音也一樣。過了幾天,他倆並排坐在陰涼裡,牽著根繩子,繩頭上拴著只很大很大的烏龜。

冬日一般零下二十度,正午時沒風,可以多挨一會兒。有兩個少年在百貨公司門前赤膊跪在雪地上乞討,引人稱奇,大聲感歎,踴躍扔錢。過了十來分鐘,來了條惡漢,擲兩件棉襖給他們披上,就地斂錢,又將棉襖收走。這路要錢法很傳統,據說事先擦上紅礬會通體發熱,只是到開春時會長遍體的癩瘡,現在也許有新藥。因太過招搖和觸目驚心,只半天就絕跡了。

擺鞋墊、針頭線腦地攤的老太太,帶著條串得看不出種來的長毛狗。下大雪,她在攤上蓋了層塑料布,圍上厚圍巾,只露雙積雪下的眼睛,讓狗蹲在她的兩腿中間,遠看是個雪墳。這天氣,誰會來買針頭線腦呢?天氣好時,她靜坐著,狗在不遠的花壇裡幸福地鑽來鑽去。

珠算是非物質遺產,不知如今的行市如何。我小學上過珠算課,嘩啦嘩啦響,聰明的能學會乘法,比老師快,我從1加到100無論如何也得不出5050。那些年,偶有個中年男人來到這一帶,把自行車支在路邊,在樹上掛起只大算盤,演示很多聰明的方法給路人看。他不推銷什麼。他來自珠算協會,好像是義務向群眾普及的公家單位。人圈忽大忽小,他講完一遍,喝口水,就走了。

那時,看下棋也是文娛活動,文化宮前有掛巨型棋盤,臉盆大的棋子能粘在上面,用根竹竿推來推去,有棋院的老師來講。夏天,我爸領我去廣場上玩,他坐在人堆裡仰脖子看,人不少,表情都很認真,因為這是玩兒。棋子上的字我都不認得。到人人都看不清字的時候,就散場了。其實他從來不下棋。

自然界是公平的,給東北以嚴寒,給東北女士以貂皮。經過前十幾年誰穿上都像狗熊的摸索之後,身材樣貌好的人穿上不再像狗熊了。直率的東北女士一旦披掛上貂皮,神氣就不一樣了,走路的姿勢也不一樣了。我認識一位,直接向養殖場訂了幾十隻貂,秋後集體屠宰,倩人製成大氅,上身以後殺氣彌空。近年行市一降再降,價格跌到三折。

街頭,一個穿運動鞋、端著胳膊拖著腿鍛煉的半身不遂患者,走到叢丁香花前,停下,像隻鳥一樣慢慢轉頭看,掏出根自拍桿,安上手機。

那種嚇人聲音是鞭子響,深夜或凌晨,不絕於耳,在居民區的廣場盪開,越高處聽得越真。抽的是小水桶似的尜,會嗡嗡響,還有掛著彩色燈帶的。甩鞭子的多為健碩老者,還有中年婦女,個個像武林高手。他們總有辦法找到最攪擾旁人的樂趣。

飯局以後,好像還有許多心意需要交流,「第二悠」要找個街頭燒烤攤,烤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赤膊把更多的啤酒灌進胃裡。有三十幾歲即呈中老年心腦血管狀態的,說不得已,否則辦不成事,也還是有幾分依賴這活法。本地已無工業,夏天空氣原本尚好,但入夜之後全是燒烤的煙塵、貧窮的味道,他們在午夜裡坐著,直坐到清潔工和朝霞出來。

馬路兩旁都畫上停車位,剩了一條時斷時續的車道,長短夾雜如罵街的喇叭聲響,催促唯一一個女收費員,跑步來回。看人吞吞吐吐地進不去車位,喊「下來下來我來」,不用看倒鏡,一把就進去了。謹慎人不動別人的車,都說這女人「有點兒虎吧」。我目睹她側停一輛鯨魚似的奔馳轎車,覺得豈止是「有點兒」啊。「她啊,就願意摸車,老想有輛車開」,賣烤地瓜的說。

出租車司機常在立交橋下的空地上小便,熱天辣得睜不開眼。有對在這兒擁吻的情侶,膚色黝黑,女孩兒背影粗壯,從穿著上看,應該是結伴到城裡來打工的。他們需要付出很大代價,也許永遠沒有機會,在這片面無表情的街區裡得到個體面的空間親近彼此。

在私家車和電動車之前,街上有過三個修自行車的人。一個連車胎都補不好,還總帶著副看不起人的樣子。另一個右眼和右腿有殘疾,歪頭拖著腿走路,手又穩又快,對車很體貼,翻過來前,先在地上鋪塊氈子。他的幾隻氣筒都省力好用。還有個年輕人,那時已經很少有青年肯做這一行,出攤的時間沒準兒,兼做購贓和銷贓的生意。

無損音質隨手可得時,還有人沿街賣MP3碟:看上去吊兒郎當的青年,蹬「倒騎驢」三輪車,平板上鋪著白皮碟,兩隻大音箱裡放他自選的拼盤,「昨日一去不復回哦也」、「我的心都是為你陶醉的」,生氣勃勃,但熱天很吵人午睡。我還以為這生意賺不到錢呢,其實主顧真不少,我又偏激地以為這是破敗的跡象。

秋天,坐在裝滿白菜的拖拉機頂上的一母三子進城來了,都健壯、開朗、俊俏,整天高高興興的。我家不漬酸菜,看他們活潑潑的也忍不住想買五十斤。他們不囉唆地自誇,過稱,有五十四五斤。大娘又從上面扔下來兩顆,爽朗地對小伙子說:「再給人家饒兩顆,這玩意兒稀爛賤。」實在是不好意思。回家疑慮地稱了稱,多說四十三斤吧。

這個老者賣菜屬於玩票,站在市場盡頭,不吆喝,很多人不知道他是幹嘛的。菜裝在自行車後座的柳條筐子裡,單日子是小白菜,雙日子是豇豆角。菜生得細小抽巴,不少蟲子眼兒,沒噴水,賣相難看,自己家吃剩的。逛早市的人自然捨棄茁壯得可怕的青菜來買他的。他沒稱,犯不上買稱,按捆兒賣,一捆兒兩塊,捆兒打得也大小不一,大的被搶光了之後,小的也很快被買光了。

守著學校和許多小公司,成了個小吃夜市,路過時,鞋底被油污粘得「啪啪」響。說小吃,叫腸胃弱的人看俱都致命,地溝油增香劑藥粉藥膏藥水不在這裡用還能在哪兒用呢,尤其是炸臭豆腐的臭,叫人堅信裡面肯定有屎。核心競爭力唯便宜、過油、一辣解千饞。夏天,年輕人坐在道邊,舉著炸肉串或魷魚,就著塑料袋,邊蘸著吃麻辣燙邊笑。躊躇於是否該為公共衛生取消這裡。

做生意要有精神頭。街口上賣香瓜的車,收拾得乾淨,碼得也齊整,還給自己立了品牌和Slogan,其實和別人一樣,都是水果批發市場大堆上躉來的,比別人貴,也不更甜,不過不缺稱,也就說不上有問題。夫妻倆會說話,勤勉,四點起床上貨,趕完早市,不休息,出一整天的攤,除非下雨,捨不得便宜賣一個。前年買了所學區房,把女兒收拾得乾淨漂亮。

沒精神頭的一家,起初賣啤酒,靠著新疆羊肉串攤,生意好過一夏天,有了雄心,租下廢品收購站改裝成小旅店,裝修完了,還是髒得像廢品站,沒人住,改包子鋪,可也得會蒸包子啊。逐漸雇不起人,男人自己扛啤酒。女人比男人小十幾歲,晚飯後倆人在樓下吵架解悶——我如何如何你媽你再如何如何我媽——比音量,直到摔盤砸碗,「不過了!」沒人勸。泥猴一樣的女孩在旁邊一聲不吭地摳土往嘴裡塞。

包子鋪崩殂,欠了仨月房租跑了。來了對小夫妻賣饅頭,看著心酸:店名寫在張紅紙上,置不起大的電蒸鍋,一天蒸不出幾屜,用輛舊手推車推到院門口賣,這怎麼過呢?入夏以後,來買的人日漸多了,紙殼上添了「花卷糖三角發糕」,又添了「煮黏苞米自製大醬鹹鴨蛋鹹菜」,像雨後抖動的一株草。小媳婦能和回頭客們寒暄了,小伙叮叮噹噹地敲打,又做了輛推車。

燒烤攤子每晚六點左右支起來,兩對夫妻帶幾個少年,爐子極長,幾十張折疊桌,扇起來彌天煙塵,三條街外看就是火災。這裡是市中心,禁止擺攤,還是某家商舖的正門前,但是他們看見,他們來了,他們就烤羊肉串。一宿的流水近萬元。收錢的女人靈活修長,精通東北髒話。

花鳥魚市場的燒烤攤除了爐子沒有其他傢俱。不像其他攤子肯烤許多花樣,包括本地人嗜食的腰子乃至代沖方便麵,他們在肉串之外只有囊,且堅決不賣酒。女主人不參與經營,夏天裡穿著厚黑長袍,懷裡抱著個光腚娃娃,端坐在下風頭,睫毛長長的,眼神警戒莊嚴。

花鳥魚市場裡有賣耗子藥的,包裝上印著很多老鼠屍體和發明人胸像。奇怪的是,擺在一起的還有幾排春藥,他家的耗子藥是完全沒效的,料春藥也如是。終日圍著三四個老頭子,在看包裝上洋人裸體男女修煉密宗的照片,咂摸著那些藥的魅惑名字,看完這張,再細細看那張。這幾個老頭子互相不認得,也不交換意見。

時髦的電商模式,落到舊街巷裡還是日常場面:原來廢品收購站的半間偏廈子,刷了刷,牆上捅了窟窿伸出截洋鐵煙囪,門口堆了煤氣罐、面袋和幾筐菜,門上釘著塊帶二維碼的牌子,就在居民的白眼裡做起生意來。老人們看不懂,這食堂不食堂、飯鋪不飯鋪的,又沒上門的顧客,見天門口堆了層電動摩托車,算什麼生意?聽說主要是便宜,一單午飯八九塊錢還管送上門。

(續)給送餐員們騰出塊地方,擺了兩隻撿來的長沙發。最近送餐比送快遞來錢,都轉來做這行。這些小伙子終日風吹日曬,在街上肆意穿行,遠看是群灰突突的麻雀,近看,個個精力旺盛,把簡易頭盔掛到車把上,歪在沙發裡抽煙,嬉笑打鬧,摸撲克,舉起手機給別人看上面的東西。等自己那單好了,一躍而去。

晚上六點多,開飯早的已放下了碗,路遠的也快進家門了,白晝騰起的煙塵依次平息。街頭幾個攤子的生意均近了尾聲。小賣店主人就住在簾子後面,臨睡時才關門上板,搬出矮桌和凳子,招呼附近幾個攤主都過來坐,終日廝守,用不著喝酒吹牛和攀交情,只是各自抱著肩膀坐著,夏夜裡的風正好,所感所思都差不多。

有對夫婦在門口擺了個小小的配鑰匙攤。男女都五十來歲,都白白淨淨,彼此很像。兩個人都會操作機器,男的看攤的時候,女的就去附近和老太太們閒聊,幫她們擇菜。女的看攤的時候,男的就騎上自行車外出或回家做飯。疑難的鑰匙,需要去樓上他們家裡,由男人仔細加工,家裡也是那麼乾乾淨淨的。

鑰匙攤附近有個六十多歲的乞丐,裸露著上身跪在地上,用一對兒迷離的眼球凝視著半空,和空氣大聲地辯論,他的語言夾雜著毛澤東語錄、髒話、政治新聞和自己的各種重大科學發明的細節。有時候,他安靜地用彩色鉛筆畫令人作嘔的仕女圖。入夜以後,他不知在哪兒洗得乾乾淨淨,穿上白襯衫,掛著斯文的笑容在市場上閒逛。癲狂只是他的道具。

蔬菜店裡從來只有一個女人,沒見過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存在的證據是她日益高聳的肚子。根據女顧客們的估計,肚子挺到一定程度之後,她果然不再看店了,繼之以自稱是她嫂子的女人,二十天後,她就回來繼續賣菜,像變魔術一樣。

早上九點,理髮店口排了兩三行頭髮顏色各異的孩子,在領班的帶領下,目不斜視或把頭埋低揮舞著肢體,背景音樂千奇百怪。他們中的多數人並不會做這一行,只是來這裡學習馴服。(抄錄自@飲馬東南)

小理髮店是個女人開的,鋪面叫隔壁食雜店母子相中,將她擠對到另一條街上。我怕理髮,慣了就不敢換地方,她雇了兩個相貌平平的女孩,十幾二十年下來,和我們這些顧客一起老了,十幾二十年,只和她們就我的鬢角交換過意見。生意越來越難,行行都出連鎖,一樣的價錢,精裝修,設備新,有生龍活虎的姑娘小伙和很亮的燈泡,略講究一些的都不再來這家了,只我和幾個老漢老太太。

擠走理髮店的食雜店用雜物和三四台三輪車、破麵包車佔領了大半條人行道,又擺了兩排石頭街壘,逼迫行人必須從他家門口過。店裡髒亂惡臭,生意也做得狠叨叨的,對四鄰同樣漫天要價,兩塊錢的香要二十,從收音機裡摳出電池當新的賣,街坊都不敢光顧。當媽的常坐在門口罵店裡的幾個男人,其中有個是她丈夫,有時動手打。忽然一天掛出「本店出兌」的牌子,忽然又摘掉了。

(續)原來只養一條狗,當媽的心善,又撿了五六條,方圓十幾米,雨雪皆壓不住的貓狗的腥臊。任由它們翻遍附近的垃圾箱,互相傳染和交配,直到自家那條也跟著生了癩瘡,每年都有新的癩皮怪狗加入。時常咬人,母子和閒漢就圍上前去混賴,說這是野狗,不賠,愛哪兒告哪兒告去。她鎮定自若地終日端坐在這群惡臭的生物裡,越來越胖,散發著詭異的母性。

(再)旁邊的賣菜男人,夏秋來此租半年房,大院門口跟著他髒亂半年,也是跑馬占荒只給居民留條窄過道,也養了愛撲行人的狗。因為生意無涉,英雄相惜,又比她家的閒漢英俊,和當媽的很談得來。也只能做過路生意,院內居民不在他這兒買果蔬,嫌貴,嫌他擋道,說話又難聽。下班高峰時,抱著膀,見誰拎著菜回來,狠狠地瞪,臨走近,收回目光,走過去,再瞪,朝地上啐口吐沫。

臨街的舊居民樓底層,窗戶改門就是門市房,何況前面是幹道上的公交車站,一個月的租金趕得上普通人半年工資。所以還有戶住家的就很怪。裡面住的是個八十多的老教師,中介出價一漲再漲,還是不租,問原因,答非所問,說這是資產階級。老有人來登門,就在木框的窗戶上貼了張紙:「不租!」歎號下的窗台上擺著幾盆蘭花。

還有棟獨門獨院的石頭房子也不租,其他這類房,大多住著大幹部或後代,在附近的高矮樓房中很顯眼。鄰居說,房主是個九十歲的老太太,她兒子已經談好了價錢,仰著脖子在盼她死呢,兒子挺著急,等著娶女朋友。兒子總得六十多了吧?「七十多了,你說就算等上,是不是也沒啥意思了?」

抬頭看,看不太真,在附近的六七樓往下看,就看出那家接樓的來,不是普通的「屋塔房」,是在整座舊樓上又蓋了一層,舉架三四米,窗戶都是實木包鋁的,全下來貴得很。還有個空中花園,種了棵小樹。均眼饞流於義憤地問:「壓塌了怎麼辦,沒人管麼?」「誰知道咋整的,就是沒人管唄。」

修地鐵,幹道封閉了兩三年,百貨公司等於在工地裡,生意清淡得使人想起人生的許多憂傷。這類損失政府不管賠,想必也不該作此非分想。來店裡閒逛的人比在這兒上班的人還少,花錢雇來的營業員呈現出國營工人的精神狀態。常有幾個女孩兒窩在貨架子下面,頭碰著頭說笑。我問過這麼難受是幹什麼,一個業內人士回答:躲頭上的監控。

當路易威登進入本市那天,百貨公司幸福到如臨大敵,有很多前一天開車從周邊縣市趕來的人。中午以後,保安開始不耐煩地推搡人群,輪流入內購物時間從三十分鐘壓縮到二十分鐘。相鄰的其他幾個身價、國際名譽差不多的牌子卻乏人問津。聽說是因為這個牌子背出去別人認識。

五星賓館門口,一條穿著閃銀光、扣子緊繃西裝的黑鐵塔大漢親自指揮停他的黑古斯特,內蒙古牌照,四個相同的數字。司機下車欲走,被大漢拽了個趔趄,口音很重:「來往的人太多了吧?停這兒行麼?把咱家車刮了怎麼辦?」「停車場有人給看呢。」「有麼?你叫他來,我告訴他幾句話。」不由得想起他騎駿馬的射鵰祖先。

小生意,戰略咨詢遠而風水近。這條鬧市上唯獨有間鋪面任何生意都做不起來,較經典的一次,趁熱開了個該穩賺的網吧,趕上北京兩個少年在網吧縱火,死者中有對新絲路男女模特。連我們這兒也要跟著重新核發牌照,一擱就是半年,再沒見緩。之後,飯店,服裝店,補習班,旅館,每隔半年左右,就能看到一夥滿臉發財夢不信邪的人出現在開業典禮上。

我覺得毛病出在門口那個老鞋匠身上。說他是鞋匠其實很勉強,擺了十幾年攤,連個拉鎖都不會換。老也未必,來時相貌就像老漢,從半地下室台階上的攤子後頭往女人裙子裡掃視時,眼裡還有精光。他的手藝爛,要價高,遇到顧客不滿會耍死狗,但生意好,因為誰都誤以為他比街對面姐妹倆的擦鞋店便宜。他如個尿盆堵在這鋪面口,不知道為什麼承租者都沒發現。

擦鞋店裡看店的兩個女孩兒彷彿雙生,其實是表姐妹,差兩歲呢。兩個女孩兒終日掛著好奇的笑,對乏味的工作和街景永遠都看不厭。她們靈巧的做事場景很動人。春節以後,只剩下表妹,還是那樣笑,飛快地整理著鞋子,說「我姐不來了,冬天回農村說親結婚,都懷上了」。還說自己也快要回家相對象了,已經說定了,說不定明年也不來了。

本地取景過電影《白日焰火》,專尋破落景象,也好尋。我常吃的一家烤肉店,劇組在裡面吃喝拉撒了幾日。問老闆怎麼不掛與明星的合影,他撓撓頭:誰搭理他們啊,還以為是騙子呢。他的生意一度很大,忽然把連鎖店逐個關閉,只剩下這起家的「臥子」,並沒有破產,倒像是悟道。生完今天用的炭,就坐進最後那張桌裡和人打撲克。前幾天,這家也悄悄停業。從此,再沒有能入口的朝鮮烤肉了。

樓下包子鋪的夫妻,你什麼時候去他們什麼時候在。鋪子巴掌大,兩張小桌子,兩人沉默地在狹窄的過道上忙碌穿梭,偶爾低聲交談一兩句,不嗔不怒不悲不喜的樣子。冰箱上一台只能看到一半畫面的十四英吋電視機,長年有一搭沒一搭地放著中央一套。有一個小上網本,恰好不忙,他們就和在老家的孩子視頻兩句。(抄錄自@第二編輯部)

凌晨的麥當勞,只有咖啡、涼薯條和涼芝士堡,幾個穿戴整齊的人擦過了皮鞋,就堆在各自的角落裡睡覺,找了點東西蓋在臉上。一個女瘋子靠窗坐著,邊整理一堆垃圾邊輕聲哼唱著。餐廳值班的女孩兒趴在櫃檯裡發呆。這是午夜城市的唯一慈祥。

(續)看來,他們在深夜裡用取暖和熱水換附近的流浪者來收盤子。這家有三個:一個是老漢,盡量穿戴整齊,坐在最裡面的桌前,反覆翻一張免費報紙,試圖融合進這裡。一個老太太,兩手放在腿上,似乎與老漢無涉,緊張地縮小自己。一個光頭中年漢子,穿中山裝,掛著垂到肚臍的佛珠,無緣無故地瞪人,還總為收紙箱子賣錢和店員大聲爭執。

(再)每次去吃早飯,都能碰上對二十歲左右的情人。女的有一點風塵氣,穿著很入時,男的比她矮一些,是在校學生的模樣,又長又油的頭髮,表情像個冤死鬼。女人一屁股坐下打開鋁合金化妝箱描繪自己,等男的托著餐盤回來,虔誠地用雙手餵她喝水、吃東西,崇拜地凝望她。咀嚼完便一言不發地站起而去。應該是天天如此。

最喜歡冬天去公共澡堂洗澡,普浴,樸實的大姑娘散了辮子,褪了衣裳,熱水燙得她們乳房紅漲漲,小腿和南豆腐一樣在霧氣裡微微發顫,站成一排,她們老媽邊幫她們搓背,邊找回自己子宮的零碎:「喏你看,這是我和青春私奔生下的孩子,都已經這麼大了,比我還要高咯。」(抄錄自@白一刀)

老道外市場裡的小浴池,連徵收辦都忘拆了。在這裡洗完澡,比進去時還髒。作最不入流的皮肉生涯的女人才接這裡的生意,價錢便宜得讓人深思。她們的客人通常是街上的商販和醉鬼、坦坦蕩蕩的流氓,有時候,突然都覺得意興闌珊,就和客人肩並肩地坐在簡易的床沿上,掏出包瓜子,低聲地聊一個下午。

每座城市的老城區裡都有些家族經營多年的小飯館,其實不小,門臉雖如舊日逼仄,年深日久,已陸續買下了許多套相鄰民房,逐一打通,營業地勢蜿蜒如地道戰。店主是第二三代,菜單、標準和味道廝守著過去,視作安身立命的東西。「飯口」時爆滿,一群等位的人圍觀一群坐著吃的人。也嘗試過連鎖,不成功。這些小店支撐了周圍的許多東西。

小商品批發市場的三樓扶梯口,常有三五個男女,見到——我也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標準,反正總被相中——就大聲問:「好片兒要不要?十塊錢一張。」知道你其實是想要還不好意思,於是拽住衣服不讓走。買了就知道都是假的,只好自認倒霉,那本來也不是回頭客生意。有了寬帶和BT,他們就少了,不知如今在哪片天底下正忙些什麼呢。

【前腔】我想念既不知道怎麼走又不問路。想念遊戲廳音像社和書攤。想念站在街邊受出租車司機的質詢和白眼。想念自己去飯店點菜然後交錢帶回去。想念逛小商品批發市場。想念每半年買一輛自行車每三個月丟一輛。想念從錢包裡抽出鈔票和找回零錢,在人行道上追趕滾落的硬幣。我想念語言不通,想念誤解和不必要的麻煩,想念黑夜裡的陌生感。

本地所懷之舊,主要是兵團時期。殺豬菜館能想出來的創意文化,就是生產隊:牆上貼大紅大綠的花布,掛大蒜干辣椒,貼主席像和當時的政治漫畫,吃飯的盤子碗上印語錄,喝水用仿搪瓷的瓷缸子。服務員打扮成知青,還有戴造反派袖標的,以忠字舞、語錄歌為才藝。作為沒有經歷的人,看不出有意思,也想不出對經歷過的人來說趣味何在。

挨著大醫院住院處的小超市,個個不祥,看著就難受:門口堆著折疊床輪椅,掛著鴨嘴壺、坐便器和成人紙尿褲,都是用不住的次品,專做一錘子買賣。每爿鋪面,都經過授權和惡鬥,都有突發或定期的索賄行賄,店主們個個目露凶光,枕戈待旦。小飯店也是,隔三岔五即被媒體曝光,在查封期內打通關節,接著開業。

醫學院研究生宿舍就在我家前面,早起,一幫女孩子嘰嘰喳喳地披著白大褂往住院處走,邊走邊挽頭髮。宿舍門口堆了如山的快遞。沒有自習室,都在食堂找個座位,直到夜裡十點,還是坐得滿滿的,學生們說,只是為了完成功課而已。沒幾個有閒工夫談戀愛的。已經沒有那麼多願意叫孩子來學醫的人家了。

一對大學生情侶正在路邊分手,男孩兒在做最後陳述,女孩兒低垂著頭,這情景無損於夜色的溫暖安靜。不遠處,一對中年男女開始拌嘴,女人罵聲越來越響,噴濺著髒字,然後動手抓男人的臉,啪啪響過幾聲,男人也低吼著「我他媽明天怎麼見人,你個……」,扭打成一團。情侶尷尬地看了那邊一眼,默默地走到街對面去分手了。我就沒辦法再跟過去偷聽了。

#分理處# 每月二十五號的儲蓄所是個災難,滿滿一屋子不能等待一天、一個下午的老人,顫抖著站起來、坐下,放慢一切動作,把十幾張紙幣數過正反面。在默默地湊夠了一個不斷萎縮的整數時,再回到這裡存回來。窗口裡的人笑著交頭接耳:「差一歲九十了,存五年定期,要幹嘛?」

(續)在銀行的玻璃後面坐了幾年之後的櫃員熟悉來這裡的一半儲戶。「那個剛進來的是個小姐。」「這麼胖會是小姐麼?」「那幫老頭子,只要年輕就行了。她的錢你得注意,小姐收到的錢裡有四分之一都是假幣。這幫老頭子,真他媽的。」

(再)多年前,利息正高而房子便宜,有些人靠吃長在銀行裡的一筆積蓄或債券的孳息活。儲蓄所的常客裡,有位神情孤傲、很有風韻的中年女人,每個月領一次利息,本金在當時很大:一百萬美元,推測不是她的錢。櫃員猜了幾次,沒猜出所以然,後來只是記得有這麼個人。至於她什麼時候不再來了,記不清了。

#地下# 這兒是邊境上的大城,革命時期的遺跡是白蟻洞似的人防工事。當年,上面一號召,各單位閒著沒事兒就挖、高興了就挖、想起來就挖,溝渠縱橫,標準各異,設置了「人防辦」管理,但似乎沒有詳盡的圖紙,說不清有多少地道。日後,這些洞偶爾變成吞噬人的陷阱,一個人從突然出現的坑掉下去,會在幾里外的地溝裡被衝出來。

(續)地下摩肩接踵,陰無天日,空氣污濁,裝修刺鼻。警察早就坐立不安:十里地道上下縱橫,只有不多幾處狹窄的出口。當時尚無「恐怖襲擊」概念,只是想到一旦失火,悶死的多,踩死的更多。建議起碼隔斷成幾部分,萬一有事,起碼少死些人,但影響了經營收益,人為財死,管理、經營方都堅決不同意,連行人都覺得還是這麼著方便。對峙了幾年,各撤一步,所幸至今沒出事。

(再)二十多年前,地下商場正中間開了家巨型遊戲廳,遊戲機都裝著光槍、摩托車,讓我等小孩兒頭暈目眩。還有柏青哥、老虎機,沒幾個人玩得起。最裡面有小廳,專打撲克玩骰子,輸了還給發兩包良友煙,不許學生進。開幕式請來了周潤發,舉城如狂。據說老闆和某某人有關,或者說不就是他兒子嘛。這一切就在城市最中心,那些年的坦蕩直率真是叫人想念。

(又)管此地的部門,專擅地下的事情,十幾年前,是潑天的富貴。在鬧市區的地下挖條通道,就憑空變出個服裝批發市場,電商之前,每個攤床能養活一大家人。隨之而來的爭鬥就凶險,牽連的人物使人咋舌。市中心的幾條街已經挖遍了,向下再挖第二、第三層。那年月,工程時有事故,地下施工者和地上行人,最後一次時是十幾二十個。賠了多少,後事如何,年深日久,都記不得了。

我愛讀電線桿上的啟事,最有趣的一類是狂躁的教主用不通順的語句預言末日和招募信徒。多數是尋找寵物或車禍目擊者,有一則:「我兒子×××,身高204cm,於×月×日夜在此路口暴斃,至今死因不詳,急盼有知情人或目擊者與我聯繫,13×××××××××,酬金1000元。」兩米多高,每個看過的人都不容易忘掉。

《尋人啟示(事)》 女,30歲,微胖,身高一米六十五,穿粉色連衣裙,黑色皮涼鞋,背白色單肩背包,少言寡語,患有重度產後抑鬱症,請見到者與家屬聯繫。

還有一則啟事:「此地的免費棋盤,已經轉移到兒童公園乒乓球檯旁,熱烈歡迎棋友前往切磋。」我特地跑了一里路到公園看過,是個彌勒模樣的老者,巡迴於幾架木頭棋盤間,身後樹枝兒上挑著副沒裝裱的對聯,上聯是「其樂無窮」,下聯是「公園下棋」,無情對。已經有了幾對棋友,下得臭而嚴肅。

公園的男廁所牆上,有人寫了幾個遒勁濃烈的大字——「求同性朋友」,沒有聯繫方式和其他信息。他精心準備了一支飽滿的黑墨筆,只是為了在這麼一個地方絕望地說出心裡的願望。

公園裡操皮肉生涯的女人,在自己面前擺上一溜四五塊磚頭,每塊磚頭代表十元錢。遛彎的老頭子迂迴過來,左看看右看看,再數數磚頭,伸腳扒拉開兩塊,滿懷期望地望著她。

夜公園黑著燈,只有跳廣場舞的地方有亮,幾百人穿一樣的運動服,戴白手套,合著流行歌曲硬著關節走,隊伍越來越大,所以被叫殭屍舞。聽說來做殭屍要交錢的。「你以為老太太們是來健身的?」看久了的人說,「她們是來搞政治的。這個領舞的老太太上個月剛篡了權,那幾個老太太,正在琢磨推翻她,她們一邊走,一邊正商量具體細節呢。」

白天的這裡,是市抗癌協會免費教氣功的地方。我知道他們倒確實是有政治,老會長是患病二十多年的明星,教了個學生,學生剛剛當了會長,老會長便再也不能來了,只在家教氣功和賣靈芝孢子粉一類的藥。都以為重病足以讓人反思超脫,大概獨處才可能,出得門去,依舊是其樂無窮的與人鬥。

公園裡有個架子搭成的亭子,既不避雨也不陰涼還不好看,只是提供了座位。天擦黑時,裡面晃動著數百黑影,中間有樂隊,大提琴、電子琴、笛子和揚琴都有,音色相當古怪。唱的都是紅歌,下過功夫,能配出不同聲部:「紅軍不怕」「——不怕!」「遠征難」「——嗯難。」一個老幹部背手路過,忽然說:這要是有中央首長來視察,見到得多高興。我很驚訝於他思維之奔溢與合理。

這裡不是民樂淵藪,也不愛京戲,街頭拉胡琴的,從要飯的到愛好者,皆荒腔走板。公園裡這老者,顯得極出眾,不只是名曲,隨便什麼歌兒都能拉,甚至西洋樂,很穩,都掛戲韻,能聽出來不是專業,是高票。琴也好,堪稱華貴。不遠處,有個穿白綢褲褂的老太太,正練雙手雙節棍,純鋼製,刀馬旦耍花槍一樣,隨著板眼上下翻飛。

走街串巷販賣江魚的人是乘坐漁船的打魚人,不是釣魚的人。釣魚的用的漁竿是自製的,帶發動機的自行車也是自製的。夏天他們騎車過江橋,去屬於自己的河泡子或者江灣邊上下竿。他們每個人都曾親眼見過傳說中的魚王,目睹過江面上某些超自然的現象。遊客們時而好奇地觀望一下他們的收益:一條半斤重的魚,十幾條指肚大小的魚。

松花江也搞生態,投放魚苗。幾天以後,幾里外的下游,就有一群老頭兒用紗窗一樣的細網撈指頭長短的小魚。這樣的小魚能幹什麼呢?「就是為了玩」,老頭兒們笑呵呵地回答。還能和他們說什麼呢,誰還能把他們怎麼樣呢?

傍晚的江畔玩什麼的都有。十幾個人臉朝裡圍著兩大盆魚,走近看,一盆鯽魚一盆鯉魚,菜市場最常見的兩種魚,鯉魚八塊一斤,三道鱗肉厚,九塊,宜紅燒,鯽魚六塊,宜燉豆腐熬湯。細聽,在齊齊念誦《金剛經》,原來是放生的。往下遊方向走,見有更大的一群人正張著網兜和漁網等著,肆意衝他們起哄怪叫:「還瞎逼逼啥呢?趕緊放生啊!」

大廠被碎碎零剮,賣給了開發商,退休工人中的幸運者拿到數以百計的退休金,覺得差強人意。只是活動的場所越來越小,只剩下塊巴掌大的綠地。他們發明出種鍛煉法:晚飯後,人挨人排成排,在這塊小樹林裡逆時針繞圈子,每圈一分來鐘,像是轉經,踩出條道來。生活和上級要求他們如何蜷曲,他們就如何蜷曲。

院裡有片黑土,春夏兩季屬於七樓上的孤老頭。他在裡頭種花,都是潑辣的大紅大紫的,還有碩大肥白的喇叭花和劍蘭,墳地般茂盛,幾場雨過,都躥到齊胸高。老頭弄了很多用詞嚴厲的警告牌,終日趴在陽台上警惕地向下看,大聲呵斥試圖摘花的人。弄得人人都挺緊張。雖然沒幾個人喜歡這老頭子,但是又怕他死了就沒有花看了。

拆遷之前,舊居民閒著沒事兒,在街兩邊擺攤賣舊家當:磁帶和二十年前的色情雜誌,一筐自行車鈴鐺蓋,幾十件多年前從國營工廠順回家的工具,兩條舊棉褲和一摞前進帽,幾小盆開不出花的植物。賣不出幾個錢,只不過是把那個有點兒淒涼的破家裡外抖露給人看。

#棚戶區# 在城邊上暗暗結成,像蛛網一樣,既不可理喻又秩序井然,表面上兩間矮磚房後頭可能挖成了四通八達的構造,藏著四五戶租戶、開好幾個生意。棚戶區一旦形成,住戶們就在裡面自給自足,發展出低廉的生活成本和相安無事的自治,結成緊密的聯繫。所以,以種種理由拆除他們的生活,像是有點立意深遠。

(續)發生一起命案,或重大活動、節慶、只有我們願意承辦的運動會前夕,警察在夜裡悄悄包圍這裡,幾台警車堵住出口,一個門一個門地摸過去,逐戶查暫住證,帶了十幾個青壯年男子回派出所比對個人信息。沒有被帶走的心滿意足地回到被窩裡,尋找剛才的體溫,試圖接上中斷的電視劇劇情。

(再)人們帶著各自的秘密在這裡生活。強姦了十幾個小學女生的兇手最後在這裡找到了,是個遷來多年的外省鞋匠,有妻子和兩個孩子,鄰居都覺得他規規矩矩,沒看出什麼不正常。

(又)一旦大批神秘買家來棚戶區購買最破的房子,就預示著慘烈的補償和徵收「拆違」在即。產權認定,匆匆翻蓋,工作組,煤氣罐和標語、條幅,挖掘機。鐵腕的領導到現場指揮,一聲令下:「把爬到屋頂的人給我用高壓水槍『滋』下來,拘留,由著他們這麼鬧還了得?還他媽法治不法治?」大義凜然,也有點兒疲倦和委屈。

城中地皮正貴的地方,有棟快八年還沒封頂的樓。房產中介講,頭一個開發商帶著預售款跑了,房價重新漲起來時,又來了一個,不知怎的,又跑了,停工五年了,現在是:要錢,沒有;要房,沒蓋完呢;要接著蓋,沒錢;要人,我們還找呢。真就有掐著三聯單來住的,安窗戶亮燈的就是。沒通水和暖氣,電是拉過來的。抬頭看了看:最高一處燈光在十五層。

城中還有四五處這種樓,最接近完工的是個樓盤,四五棟高層公寓,已經只剩下窗戶沒上,停滯了七八年。頭幾年,還有委屈的業主來拉條幅刷標語,四處奔走。自從有幾個附近小學的男孩兒被摔死在電梯井裡,便都相互告誡不要再進那個工地去。

我上小學時,學校大概為了點兒票錢組織在附近一家叫地宮的電影院看過幾次電影,《黑樓孤魂》和《午夜兩點》,甚至還寫作文,這混蛋學校。為什麼叫地宮呢?因為樓層是向下算的,地面一層,地下至少五層:遊戲廳、檯球廳、舞廳,電影院在最深處。那地方先後發生了幾次火災,累計燒死三十多人,直到發現怨鬼在營業時間都會在走廊上出現時才關閉。

一個時常能見到鬼的人告訴我:午夜以後出門,應該走在馬路當中,鬼大多是怕人的,都貼著牆根來回。還說我們為什麼要害怕自己遲早要變成的東西?

北上廣以外的商業地產,大半困頓。五年前,三家合夥全款買了門市房,陸續踏空股票牛市和高利P2P,又目睹股災和P2P跑路,總算飽經滄桑地等到了交房,然而哪裡有客流啊,左右鋪面,不是招租就是出兌。項目是賣海參燕窩,趕上反腐,有幾個自己掏錢吃的?三家股東輪流來看店,輪換趴在櫃檯上打瞌睡犯愁。店裡養了條哈士奇,整天在空蕩蕩的步行街上亂跑,叫他們好生羨慕。

新城區的路又寬又長,信號間距遠。車從老城區出來,憋久了的尿一樣怒而急,很容易就推上五擋。有幾個行人懶得上過街天橋,若無其事地走下人行道,飄逸於車流中,有老人,有抱孩子的。開車的抱怨:「真要撞了他們,對方全責也要賠錢。」「最怕這幫電動車,沒有一個看紅綠燈的,你數著吧,沒有一個。」

小區以歐洲名城命名,因為所有樓都頂了個瘆人的黑色哥特尖頂,如一群無常,看得心裡發麻。居民們倒無所謂,注意力在幾塊綠地上呢,一樓的順勢圈起來窗外的一塊,剩下的先到先得,插上木棍,拴上玻璃繩,宣誓主權,小型的闖關東。種大蔥茄子豆角的居多,很有些行家裡手。物業並不管,何必管。原本是大家心照的和順場面,直到有一家忘情,為了那半壟茄子拉了車有機糞肥來。

搬家公司的人說,常接到這種活:從開發區二三百米的高層公寓裡把家搬進破敗的平民舊房,東西不多,都是些又重又賣不出去的傢俱。幾乎見不到男主人,女主人的話也很少,以木然神情維持尊嚴,小費基本指不上。「咱們過慣了的日子,他們可能過不了了。」

新搬來家南方生意人,男人早出晚歸,二十歲出頭的女人懷抱個不會走的孩子,指著遠處跑的七八歲男孩兒說:「那也是我兒子。」於是都知道她曾是個「外宅兒」了。鄰居的老太太們不屑一顧地議論什麼她自然都知道,像沒聽見,對任何人都得體慇勤,奉承得不著痕跡,幾個月後,人人都說:難怪難怪,這南方小媳婦真不得了。

去買豆腐,聽位老者沖一群人講高層新動向,夾雜著新而大的老虎們尚有餘溫的名字:「他到底是擁護(因為)啥下來的呢,我好好跟你講講吧。」回來時,說到了該怎樣從中美關係入手處理南海問題,聽眾還剩一個,大概是因為老者坐的那條凳子是他家的。越偏遠地方的人,越關心國家大事和全球局勢。就我聽到的兩句,還蠻有水平。

兒童的遊戲場景已與昔日不同,每個孩子都有個大人緊張地守著,各子其子。一個男孩兒毫無原因地擰了別的孩子一把,被奶奶拎起來響亮地打了一頓,解釋道:「誰家不是就一個?這毛病得趕緊扳過來,要不將來闖禍。」

過了好久,總有四五年了吧,我又遇到那個唐氏兒,不似我已顯老。是不是他,也不一定,這病的患者難分面貌。穿著乾淨的運動服,跟在個中年女人後面,在我猶豫時,蹦跳著一閃而過,沒來得及攔住他問問:「你爸呢?」

【餘文】寺廟分開靈肉,澆灌信念進去,肉體便匍匐在地;靈魂遲疑片刻,也跟著跪拜。喇嘛製作壇城沙畫,剛剛顯現繁複連環的時輪金剛圖樣,不及細觀,旋即掃去:半懂不懂的人,也會跟著說意思是世間萬象森羅只存乎感知以及不昧因果云云。然而……然而,畫成這圍困著的小小一圈,我的知見是這片陰暗鄙俗、毫無希望的街區代表著某種永恆:你只能逃離,卻不能帶給它任何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