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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寥寥兩個字,區區八筆畫

夏夜,飛蛾在路燈旁飛來飛去,路燈伴著車流的燈光,和著涼風習習,交相輝映。

「一,二,三,開始。」三股尿柱射在堤壩上,三個男人均是面色嚴肅,好像這比賽尿尿就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一樣。兩個姑娘坐在身後的車上,一個面紅耳赤,一個卻哈哈大笑:「陳爽你怎麼沒穿內褲?」

我嘿嘿一笑,打趣身邊穿得西裝革履的男人:「小凡,你是不是結了婚縱慾過度了?這什麼水平?」

廖小凡臉色漲紅:「你別笑我,你早晚也有今天,小耗子你是不是偷偷練了?怎麼尿那麼遠?」

被叫作小耗子的平頭男人在我身邊一臉得意:「你懂啥,爺們兒當年也是頂風尿十丈的英雄好漢。」他一隻袖子空空蕩蕩的,頗有點《神雕俠侶》裡楊過的架勢,神情淡然。

我唸唸有詞:「又是雞飛狗跳的一年啊。」

夏夜的繁星如同初秋的長河,默默不語。

一片光亮。

1

小耗子全名叫王瀾,他從小性子內向,不怎麼愛說話,個頭又小。我不知道是巷口那個修自行車整天赤裸著上身露出胸毛皮膚黑得跟泥鰍似的張三叔,還是常在院子裡晾花椒那種乾貨隨時叼一根紅塔山的蔣伯伯他們誰最先喊出來的:「這小子,跟個小姑娘似的,說話還臉紅,像個小耗子一樣。」

久而久之,小耗子也就成了王瀾的小名,不至於像狗蛋鐵柱那樣,也算讓人醒耳,指不定成了臥龍崗上那散淡煮茶卻睥睨天下的主兒。這般世道,河西又河東,沒個三五十年瞎眼算命挽袖摸天的道行,你能看出這些平平凡凡的小娃娃二十年後成為哪路神仙?

小孩子一輩一輩也是更迭的,比我們大小一圈的哥哥姐姐們不在院子裡跑了我們就來接班。那時候我算得上這一年齡段拉幫結派的帶頭大哥,主要是我這娃從小就折騰,話不少,主意不少,畢竟小孩子又不像現在那樣看臉……哥們兒還是很有市場的。

小耗子內向,是真內向,他爸媽離婚了,什麼時候離的我不知道,反正我沒見過他媽是個什麼模樣……可能見過,不知道那是他媽。

他爸是個客車司機,我記著是跑城鎮短途的那種,後來跑長途了,常常不在家,他跟著爺爺奶奶過生活。王爺爺王奶奶這對老人也算得上有意思,老兩口不像其他上了歲數的人那樣靜氣,舉手投足之間都是幾十年風雨熬成的柴米油鹽那般隨和。老兩口就跟愛好是吵架似的,經常掀得他們那棟二樓小平房雞犬不寧,摔東西,真摔,還就是不動手,這就是值得考究了不是?這情趣想來也是少有人會玩吧。

有一次,我和廖小凡在院子裡玩溜溜球,正對著圖譜苦練技術。

要是能完成動畫片上那些花裡胡哨的動作……至少能讓院子裡的小姑娘們刮目相看。

然後我就聽見小耗子家又開始磚瓦共鳴,接著協奏曲進入了高潮,咒罵聲,器物落地的聲音,還有各種我描述不出來的聲音。廖小凡有點害怕,小聲對我說了一句:「爽子我先回去了。」扭頭就跑。實在話,屁股上蛋黃還沒干的小娃娃遇到這種狀況,第一反應都是扭頭就跑,大了些才敢去湊個熱鬧起個哄,再大些才是雙眼一閉關我屁事。

一歲三變。

我抬起頭,就看見陽台上,小耗子正撇著嘴蹲在那裡,眼裡有淚水打轉,小臉紅紅的。

我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下來。他搖搖頭,不作聲。我聽到協奏曲一時半會兒可能還沒完,就對他喊道:「跟我到我家去,等下他們不吵了你再回來。」

那時候他和我關係還沒那麼好,這次算得上我和他第一次說話了。

他猶豫了一下,我又喊道:「快點啊。」

他咬咬牙,跑進屋,下樓,站在我面前。

我一把牽了他的手就往我家跑,回到家我奶奶正在做飯,看見小耗子,愣了一下。我生怕奶奶趕他走,把小耗子往身後拉,說道:「王爺爺和王奶奶吵……吵架了,我叫小耗子來我家吃午飯。」

我奶奶微微一笑,走到我面前摸了一下我的頭,又摸了一下小耗子的頭,對著小耗子說道:「好孩子。」

結果那天小耗子把我最心愛的奧特曼玩具給弄壞了……我到現在都有掐死他的心……

那天晚上他和我睡在我的小床上,我雙眼瞪著天花板思考人生,他雙眼也瞪著天花板思考人生。畢竟那時候沒手機玩,長夜還是很漫漫的。

「爽子哥,你睡著沒有?」他的聲音傳來。

「沒呢!」我沒好氣地說道。

我的雷歐奧特曼啊,我英俊不凡身手超人能揍怪獸還能飛的雷歐啊,你死得好慘啊。我心裡在哀號。

「爽子哥,我不是故意的。」這是他今天第七十四遍說這個話了。

「嗯,我知道。」這是我今天第七十四遍說這個話了。

「爽子哥,你說為什麼大人喜歡吵架呢?每次我都好害怕。」小耗子隔了一會兒又說道。

「因為你不聽話吧。」鬼曉得那個年紀我嘴裡能說什麼不走心的話。

「可是,可是我都沒有吵著要我奶奶給我買冰激凌了啊,他們為什麼還是要吵?」小耗子有了哭腔,可見這個問題絕對不是一天兩天了。

我沒有說話,因為雷歐奧特曼的夭折,我不告訴你,我就不告訴你,我偏不告訴你,我知道都不告訴你,好吧,我承認我也不知道。

隔了一會兒,我忽然聽到哭聲,一下子慌了。我小時候常常被我爸爸揍,但還就是不哭,咬牙也要受著,因為我爸說只有委屈的人才能哭,我每次都不委屈,我爸揍我我每次其實都挺服氣的。

我狠狠地說道:「不許哭。」小耗子似乎被我嚇著了,就沒有嗚咽聲,只是身體不受控制地老抽抽。

我伸出手摸摸他頭:「別怕,小耗子,乖乖睡覺。」

我在窗口投進來的蒼白的月光中赫然看到小耗子又撇了一下嘴,隔了幾秒鐘才重重點頭:「嗯。」

2

從那天開始我和小耗子就熟悉了起來,我經常去他家叫他出來玩。院子裡十多個同齡小孩裡,我和李皎、廖小凡關係最好,李皎像個爺們兒一樣,能打架能爬樹,還能和男生一起玩玩具槍戰,被打得嗷嗷叫的時候也不流馬尿,提根斑竹棍子就敢上前揍人,除了穿得像個姑娘這姐們兒還真的不像個姐們兒。我現在想起來其實李皎長得挺漂亮的,但那時候小啊,雖然後頭有些懵懵懂懂想引起女孩子注意的心思,但整天形影不離的時候哪能想到這些?

花容月貌的玉觀音提了關二爺的青龍偃月刀,你怕不怕?我反正挺服的。

小耗子融入了我們的小團體,經常被我鼓動著去做些淘氣事,比如用彈弓去打別人家的玻璃。巴掌大個地方,大家都認識,所以往往最後的結果就是,我在我家被我爸揍,小耗子在他家被王爺爺揍。

只是每次李皎和廖小凡去找小耗子的時候他都不出來,只有我去找,回回他都跑得很快。廖小凡有時候不樂意,問小耗子,小耗子就知道傻笑。哪個小男孩不希望有個對自己死心塌地的小弟?所以當時我還是挺高興的,一定是因為我比廖小凡長——得——好——看!

李皎比我和廖小凡大一個年級,小耗子又比我們小一個年級。

廖小凡家裡是那種書香門第,一家子不是老師就是研究學問的學者,我去過他家不少次,他家有個書架子,上面擺放著數目很是龐大的書籍,從《初刻拍案驚奇》到《水稻的種植技術》,有時候也得小心翼翼地滿足一下好奇心,看了兩頁不是覺得生僻就是覺得沒有什麼趣味。

後來想想也不是每一個人都覺得書中有顏如玉的。

這些先哲摸爬滾打熬出來的大智慧也不是現在氾濫各個社交軟件的心靈雞湯能夠望其項背的。每次廖爺爺和廖叔叔端坐在那張不知道什麼材料的椅子上安靜看書的時候,比遇到街上那些不成器的小混混小痞子來得有震懾得多。

那麼一大架子書總也覺得凜然生威,自然就覺得廖小凡家和我八字相沖,每次進去渾身不自在。廖小凡是標準的乖乖娃,不惹事兒不鬧事,每次我爸揍我的時候他就是那種標準的鄰居家的小孩。

細細想來也覺得這娃能和我關係這麼近也是有點讓我想不通。

那時候我記得我每次有了打發時間的壞主意的時候,廖小凡總是不怎麼願意參與,我也不勉強,李皎就會在旁邊大喝一聲:「你個沒把兒的。」

一句話激得他面紅耳赤就跟著我們去做調皮搗蛋上房揭瓦的事情,至於小耗子……這個小屁孩兒絕對是要做大事的,什麼都悶不吭聲,默默地做事情,還挺仗義。

有一回我看到一個鄰居簷下有個鳥窩,估摸著是燕子,當時正是春天來著,我聽著有嘰嘰喳喳的小鳥叫,就琢磨著要把它弄下來玩。

我給李皎一說,李皎皺皺眉頭:「這……怎麼弄下來?用竹竿捅?」我環顧四周也沒有找到那麼長的竹竿,正發愁。小耗子說他家有,然後就興沖沖地跑回家了。

我到現在二十來歲也沒想明白他家為什麼有這麼長的竹竿。

於是場景變成了我和李皎小耗子玩命地捅那個鳥窩,廖小凡在院子口盯著大人。

分工明確。

結果這下簍子捅大了,裡面有幾隻小燕子。

出人命了……出鳥命了。

晚上那個鄰居來我家告狀的時候我正在看電視,被我爸像老鷹抓小雞兒一樣拎到客廳。我正一臉茫然,一看到鄰居那看到熊孩子的模樣,我就心裡一咯登。

「說,是不是你?」我爸平靜地問道。

一看我爸的反應,我就知道這要是被知道了肯定是一頓胖揍。說實在話,半大點兒孩子,還真沒有說心裡有多大的惡念,就單純覺得有趣好玩,只是不知道無巢的幼鳥會一命嗚呼。幼兒多性子純良,念個三四年級能有多邪惡?那時候為個小獸物抹眼淚的事情都很正常,哪像長大以後聽到窮凶極惡的勾當還能一笑置之?屁話!

但我肯定是不會承認的,撒謊的孩子……會晚一點挨打。

「不是我不是我。」我連忙說道。鄰居嘴角掛起冷笑,看得人毛骨悚然,輕聲說道:「下午有人看到廖小凡在我家院子口,你、廖小凡和小耗子和李家那個小女孩兒整天都在一起玩,我不信沒你。我這就去找老王頭。」

我爸在一旁擰著眉頭,頗有黑雲壓城的架勢,不吭聲,點了支煙。

大概十來分鐘的樣子,王爺爺就到了我家,小耗子跟在他後頭,看不出來怕還是不怕。

我心裡是有些虛的,主意是我出的,而且剛剛還撒了謊。

鄰居又跟王爺爺說了這事,最後輕聲說道:「我回家看到燕子窩沒了,小燕子約莫著有四五個,都在院子裡,死得不能再死了,這些小孩真的太可惡了。」

小耗子站在我身邊,瞥了我一眼,我正盤算著要不主動認錯算了,不然等下被盤問出來指不定又是被揍個春光燦爛的大陣仗。王爺爺坐在我家沙發上,陰沉著臉:「誰的主意?還有誰?」

我嘴角囁嚅,正準備慷慨就義。

小耗子忽然很平靜地說道:「是我做的。」

兩個大人愣了一下,我一臉不可置信地扭過頭。

小耗子點點頭,眼睛和站起身走過來的王爺爺對視,我分明看見小耗子已經雙腿有點發抖了。

「我叫爽子哥捅,他不讓,竹竿還是我從家裡拿來的。」

王爺爺跟我爸知會了一聲,上來就給了小耗子一個耳光:「跟我回家。」小耗子急忙往他家跑。

我爸盯著我,也不說話,看得我汗毛都豎起來了。

那天晚上我沒有挨打,但我聽到王爺爺的叫罵聲,只是沒有聽到小耗子的聲音,以往這小子被打嚎得厲害,也就是今天忽然就啞了,我當時也沒想出來個所以然來。

第二天我去上學,看到鼻青臉腫的小耗子,有點心疼,走上前去,把身上一共是三塊五毛錢還是兩塊五毛錢都掏給他,想讓他去買點藥膏。我輕聲說道:「不好意思啊。」

他咧了咧嘴,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哥,我沒事的。」

實在話,這次背黑鍋可能是讓我把小耗子當親弟弟看的主要原因,我到現在都能想起他當時忽然冒出話時我的震驚和那個難看的笑容,是真難看,但我還真就沒見過多少能比這個暖心的笑容了。

我們四個也一直沒吵過架,說起來是真奇怪,包括李皎也覺得奇怪,小孩子心思敏感,像是林間走鹿,山間睡狐一樣,容不得半粒沙子。我不高興了我就會噘嘴,我開心了我就會哈哈大笑,你讓我難受了我就想哭,你讓我愉悅了我恨不得把全世界都分你一半,無關禍福,無關財富。

3

我們唯一一次鬧得比較大的彆扭是李皎收到一封情書的那回。

那時我和廖小凡念五年級,小耗子念四年級,李皎念六年級。那天放學我和廖小凡正琢磨著要不去街機廳玩幾個幣才回家,就看到一個男生正攔著李皎,李皎想走,男生不讓她走。

五年級的時候,早熟一點兒的男娃這個時候開始有了雄性動物的本能,包括打架,包括好勇鬥狠,包括躍躍欲試地去「拱水靈小白菜」。

我正盤算著如果晚回家的話該怎麼跟爸媽說,就看到廖小凡扯了扯我,指了指前面。

我看著李皎被那個男生扯著衣袖,臉漲得通紅的樣子,我輕聲道:「走,上去看看。」

廖小凡和我像兩個見義勇為的大俠一樣出現在李皎面前,李皎叫道:「爽子,小凡。」

我沒有理李皎,推了一把那個六年級的男生,吼了一句:「你幹什麼?」

廖小凡也一臉戒備地擋在李皎的面前,雖然李皎在院子裡能說上是一方豪傑,但畢竟是從小到大都認識的人,知根知底,她才雄得起來。哪像現在這種陣仗?

「喲,還有護花使者來著。」那個比我高一頭的男生一臉不屑,片刻之間就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四個男生,都是高一個年級的,把我們圍了起來。

要揍我和廖小凡。

說不害怕就是標準的扯犢子了。我往後退了一步,只是一想到李皎還在背後,咬咬牙閉著眼睛就衝上去了。

也是在很久很久以後,李皎跟我一起喝酒的時候,我問她從小到大我什麼時候最帥?她一口乾了二兩梅子酒,哈了口氣,再啃了一口肉串:「就小時候你第一次幫我打架那次,帥,特帥。」

其實當時是真有點狼狽來著,特別是我被踹了幾腳後根本不知道怎麼還手,痛都沒覺得有啥痛,心裡挺慌的。

李皎淚眼汪汪地擋在我面前,叫他們滾。那男生捨不得對李皎動手,就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惡狠狠地盯著我:「週一見,小朋友。」

然後轉身哈哈而去。

我想要不是因為路上有恰好路過的老師,我指不定得留下啥心理陰影兒。

末了我不敢回家了,廖小凡齜牙咧嘴地走過來,沒吭聲,接過紙巾擦身上的污垢。李皎看著我,去街邊買了幾個創可貼,小心翼翼地往我臉上貼。

「他為什麼要攔住你?」我問道。

「他說要讓我當他女朋友,下午還給了我一封信。爽子,你回去怎麼說?你怎麼這麼衝動啊?他不會對我怎麼樣的。」李皎的語氣似乎有些埋怨。

我登時邪火就起來了,不知道是因為李皎埋怨的語氣,還是因為被揍了,或是因為有人喜歡她,嚷嚷起來:「你真沒良心,我為了你挨了頓打,你還這麼說!」

天地良心,那時候再急也不怎麼說髒話,也沒有後來那一身臭毛病。

李皎被我吼得一愣一愣的,廖小凡上來打圓場:「爽子別急,皎皎也是擔心你。」我瞪著眼睛,眼睛旁邊還有烏青,我一把扯過剛扔給李皎的書包,頭也不回地往家走。

我對這件事的記憶就只有這樣了,後來六年級的那個男生也沒有找過我。我記得隔幾天好像是因為她請我吃了一塊蛋糕還是什麼,反正關係才破冰,其實回到家我就後悔了,但是總覺得自己委屈,是真委屈,不然按我的強脾氣可能真的就和她決裂了,就算是十塊蛋糕都不行。

孩童亦是仙佛。

我一直覺得一個男娃要成長為一個男人,總免不得兩件事情,揍別人和被別人揍,比順風順水的乖乖男可能多一分戾氣,但對於後者,我一直是不怎麼願意結交的。

男人的斗性和他的責任感是一樣重要的,你是豹子,是豺狼,或者是那禿鷲,都無所謂,我們知曉的心有猛虎、細嗅薔薇的男人著實魅力不小,但若是心裡只有病貓的男人,哪怕他嗅的是牡丹是蓮花也算是不完整的。

無力撐起天算不得男人。

那時我的成績算是最好,主要……應該是我爸揍我揍得比較勤快。

4

我一直都記得我高高興興去初中學校報到的那天,就看見有學長翻牆逃課出校,我當時的感覺就是原來初中……還可以這樣?

這個學校,李皎也在裡面。只是我忽然覺得有些茫然,廖小凡去了城西一所初中,好像一下子一個人都不認識,而事實上確實是除了李皎我都不認識。

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一個聲音:「爽子。」我扭頭一看,那棵碩大的榕樹之下或蹲或站著幾個男女生,其中一個男生手中還夾著一根點著的煙。

李皎正微笑著向我招手。

我走近,打量著這幾個男生,清一色的碎發,上身套了個校服外套,下身都是緊身牛仔褲,腳上蹬著布鞋。

其中一個男生笑著說道:「皎皎,這是你弟弟?」李皎搖搖頭:「我發小兒,比我小一年級。」

那個男生彈掉煙頭,做了完美的平拋運動,劃出近乎完美的弧線,走近我,沒說伸出手那種很大人的做法,就輕聲說道:「我叫吳哲,皎皎的男朋友。」

我正定睛看著那個不遠處的煙頭,聽到這話赫然轉過頭來,吳哲頂著一頭細碎的頭髮,模樣清秀到不行,我又帶著疑惑的目光朝李皎看過去,只見她正一臉嬌羞。

我敢發誓,我陳爽認識她這麼久以來,第一次看她這個樣子。

我反應不慢,堆起笑容主動說道:「我叫陳爽。」

就在這個時候上課鈴響了,吳哲轉過身準備走,李皎指著一棟樓說道:「那邊就是你們初一,對了記得不要亂講。」我木訥地點點頭,看著李皎快走幾步跟上吳哲的樣子,始終就像是雲霧沒有散開的天空一樣,看上去滿滿當當又空落落的。

直到坐在教室裡的時候,我恍然間才想起好像這個男孩之前我在我們巷子口看到過幾次。對於李皎,後來我也想過,那大概是覺得有些青梅竹馬的樣子卻沒那份感情,也就是在看到李皎面若桃花的樣子後,我也開始承認其實李皎也真是個水靈靈的小白菜來著。

時間真的是很快的。

特別是對於我這種相對於還算外向的男生來說,那個時候我的轉變很大,是真的很大,第一次抽煙是在初一那棟樓三樓男廁所,是真嗆得眼淚直流,但偏偏還真就學會了。讀小學的時候進街機廳,念初中的時候我們這個小城開始有了第一家網吧,有了CS和War3,有了所有零用錢都往裡面砸只為一兩個小時的歇斯底里而高興的奔頭。

最主要的一點是,這個年齡段的男孩和女孩終於開始朝性進軍了。也就是真的開始出現早戀環節了,那時候挺傻的,和老師對著干偏偏又怕自家家長。

荒唐的日子可能在你開始摸爬滾打的時候覺得有些後悔,但時時想來,更多的覺得那些不顧一切的年月,夾帶著浩浩蕩蕩的虛偽,穿過長大的煩惱,笑容都是真誠的。

初二的時候,小耗子也到了這所學校。

他一來就惹了事。

5

他不小心撞到了初三的一個女生,還沒來得及道歉,那女生就直接破口大罵,把小耗子整得有些茫然。那女生好像和校外的混混有來往,在初中學校這種大多都是乖乖學生的地方,自然是飛揚跋扈。

那女生見小耗子不吭聲,覺得自己的獨角戲有些難堪,直接上前,一巴掌就往小耗子臉上扇過去。

「啪」的一聲。

瀟灑離開。

他跟我說起這件事情的時候,已經是一周以後了。那天放學我、李皎、吳哲和小耗子四個人坐在一個燒烤攤吃燒烤。街道上已經沒什麼人了,路燈明亮,能看到車子開過揚起的灰塵,冷清又不至於蕭然。

「你跟我說名字是啥?」李皎聽到小耗子輕描淡寫地這麼一說,登時就把嗓門放開了。

小耗子輕飄飄地看了一眼李皎,沒有吭聲。吳哲因為偶爾和我一起打籃球,有時候我被老師抓進德育辦他也在,彼此也算個眼熟。

他確實是成熟不少,說的話不管是不是真的,也總讓我們這些小一級的學弟信服。

「爽子哥,你說我真的又沒惹她,為什麼她要這樣做呢?」小耗子端著一聽可樂,低著頭,還是像以前那樣。

「誰說想收拾你一定需要理由了?羨慕你算不算?看不慣你算不算?」吳哲歪著腦袋,一邊撥弄著李皎的劉海兒,一邊對著小耗子說道。

我沒吭聲,腦子裡只有小耗子被欺負了的火氣,撕著一把韭菜。

「你不揍他,不代表他不會揍你;你不惹事,不代表他不惹你。」吳哲站起身結了賬,準備送李皎回家。

學生時代懵懵懂懂的戀情可能最大的好處就是晚上有個男生送回家吧。

我和小耗子並肩走在一起,有些沉默。

「小耗子,你別怕事,以後再有人欺負你你就狠狠欺負回去再說。我初一的時候也被高年級的欺負過,沒啥,你硬氣了他們就都不敢欺負你了。」我掏出一根煙,「抽完再回家。」

中學生沒啥錢,一根煙你抽幾口我抽幾口的。至於為什麼不擔心衛生不衛生,也沒想過這件事情。

他擺擺手:「我不抽我不抽,哥你回去要被聞到了煙味咋整?」

我一副江湖術士對信徒洗腦的猥瑣模樣:「嘿嘿嘿,我還有一塊口香糖來著。」

他倚靠著路燈,校服分外扎眼,抬起頭看著天上。天上的星星倒是不管地上的孩子有什麼多愁善感的眸子,繼續亮晶晶地在天上閃耀。

我瞅著他的模樣,笑著道:「怎麼還學會思考起人生了?」

沉默半晌,他忽然說道:「哥,我以後不會讓人欺負了,也不讓別人欺負你。」

一字一句斬釘截鐵。

我抬起頭,他正盯著我,漆黑的眼珠有幾絲堅定。

我愣了一下,接著就是除開第一次抽煙的時候,我又被煙嗆著了。

咳了半天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馬路牙子邊,我坐著,小耗子站著,都沒有說話。這個場面反覆在我腦中出現了很多次,可能比第一次跟同桌那個手長得好看的女生說我喜歡你的場景多幾次,也可能比第一次看到初戀微笑著的場景多幾次。

接下來的一學期,也就是我忽然覺得「耗子哥」這三個字在我旁邊的同學中越來越響的時候,我開始意識到小耗子真的好像有點陌生了。但我沒開口,週末混跡球場和網吧的時間比較多,也沒有像小時候那樣形影不離了,充其量就是上學路上或者在學校裡遇著一回。

他有他的朋友,我也有我的朋友。

6

廖小凡過生日那天。

他把我們仨還有他學校裡的一個朋友請到他家玩。

廖叔叔見到我們,還是挺熱情的,雖然他那個朋友看不出來,但我們仨都知道廖叔叔是真的算熱情了,還主動招呼了我們。他問了期中考試的成績,我依然還算很不錯,只是李皎的成績一直很爛,小耗子倒是嘿嘿兩句不動聲色地就轉移了話題。

這小子怎麼現在這麼多話了?我一時還沒把那個沉默寡言的小耗子和現在這個長袖善舞的男生轉換完畢。

廖小凡把我們招呼進房間,廖叔叔一把拉住我,把我扯到一旁:「小爽,你記得幫我說說小凡。」

我皺著眉頭,問道:「小凡怎麼了?」廖叔叔歎了一口氣,說道:「你不知道,這渾小子從初一開始不知道怎麼就鬼迷心竅地喜歡上了吉他,本來我們覺得這個挺陶冶情操也沒管,結果這小子成績一次比一次考得差,老師說他一天到晚就是抱著練琴。」

我腦子裡第一反應:這小子這招肯定招姑娘喜歡,有機會得讓他教我。

廖叔叔見我不開口,就繼續說道:「從小小凡就聽你的話,叔叔知道你是好孩子,你不知道,現在他是敢和我們賭氣對嘴什麼都來。」我木訥地點點頭,琢磨著該不該讓廖小凡教我這個。

一進房間,就看到他們正圍著廖小凡,他正抱著吉他彈琴。

真帥。我心裡想到。

「你這沒破事兒練什麼吉他?」我嘴上說道。

李皎瞪了我一眼:「你別說話,小凡彈得多好,你不覺得很帥嗎?你就是嫉妒他比你好看。」小耗子躺在廖小凡床上嘿嘿直笑:「我也覺得好,這玩意兒比那些成天就一頭非主流小碎發的小痞子來得更能吸引『水靈小白菜』。」

我看到他從兜裡掏出半包紅塔山,眉頭一皺,條件反射地看看門口,低聲喝道:「你別在這抽,被廖叔叔知道了大家都沒好兒。」小耗子本來把煙都叼到嘴上了,聞言嘿嘿一笑又拿了下來。李皎似乎和小耗子現在一身的痞子樣挺合拍,一拍小耗子的肩膀,問道:「你啥時候學會抽煙的?」

小耗子抓抓頭:「一兩個月以前吧,在外面玩得比較多,也就覺得不抽煙也不是個事兒,至少男人一點兒了唄。」

我笑著說道:「男人,前天你又挨打了?我聽得你鬼哭狼嚎的。」小耗子臉一紅,沒吭聲,幾個人都齊齊大笑。

晚上我和廖小凡、小耗子還有了李皎在廖小凡家天台上,四個人躺在一張蓆子上。

抬頭不算文藝電影中那種漫天的繁星,有幾顆小星星,有幾片雲朵看不出來是烏雲還是白雲,偶爾有誰家的狗吠了兩聲。

「好久都沒跟你們這樣了。」我滿是感慨。

四下寧靜而祥和。

「小耗子你腳真臭,把鞋子穿上。」廖小凡陰陽怪氣地說道。李皎應和道:「就是就是。」小耗子一撇嘴,忽然嘿嘿一笑,把腳徑直伸到廖小凡面前:「你再仔細聞聞。」

「你是不是找打?」廖小凡大吼一聲,就撲到小耗子面前。

李皎在一旁煽陰風點鬼火,道:「小凡揍他,小耗子你個水貨,廖小凡你都丟不翻,不是都說你能打嗎?」

我看著他們三個,嘴角抽搐,文藝感蕩然無存,說好的美好呢……

兩人鬧了一通,小耗子整整衣服,還是將有點妖嬈味道的腳放進了鞋子,看了看亮著樓道燈的門口,小聲問道:「可以抽煙嗎?憋死我了。」

廖小凡跑到下樓的口子那裡看了看,小聲說道:「你把煙灰彈到外面去。」

我精神一振:「給我一根。」

小耗子點點頭,把煙摸出來,我一瞅樂了,半包煙被剛才那一番鬧壓壞了。

廖小凡哈哈大笑,小耗子從那半包裡找出僅剩的兩根沒斷的煙,狠狠地剜了廖小凡一眼,苦著臉對我說道:「轉著抽吧。」

廖小凡不會抽,沒吸進去,倒是我從沒見過李皎抽煙,不知道她怎麼會的,我們四個小心翼翼地抽完了兩根煙,重新又躺到一起。

「爽子,我想以後當個流行歌手,你覺得可以嗎?」

「不可以。」

「為什麼?」

「長得醜,你還來得陡。」

「你……」

廖小凡一臉我真是無語的樣子。李皎和小耗子倒是很積極:「去啊,萬一成名了我就去跟別人說我認識你。」「就是就是,那樣我們多風光啊。」

我插話道:「我估計你爸得揍死你。」廖小凡的臉色一下子黯淡下來,李皎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廖小凡,小耗子在收拾那包斷煙的屍體,一臉心疼。

我忽然覺得有些煩躁:「皎皎說說談戀愛什麼感覺唄?」李皎坐起來,微笑著說道:「有什麼感覺?我不知道啊。我就覺得離開吳哲我指不定得去跳個樓,他對我多好啊。」

「怎樣算好?」我一副好奇寶寶的樣子。

李皎似乎也被這話問住了,半天說不出話來,只傻愣愣地看著手腕上一個看上去就很廉價的手鏈,手工製品。小耗子輕聲問道:「吳哲送的?」

李皎點點頭,自顧自地笑了一下,然後說道:「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什麼叫作好,只是覺得看到他就好了,在他身邊就好了,其他的我說不上來。」

我點點頭,開始不著邊際地亂想,幻想自己以後也有個漂亮姑娘。至於這個問題的答案?說實在話我現在二十二歲也沒參悟透,且不說感情之事本就是門玄學,心思單純的時候不會去思考,會思考的時候心思又不單純了。

造物主也是很神奇的。

等我從夜幕裡回過神來的時候,廖小凡和李皎已經睡得死死的了,倒是小耗子睜著個眼睛也在怔怔發神。

「在想什麼?」我小聲問道。

小耗子似乎被嚇了一跳,然後看了看廖小凡和李皎,扯了個笑容,搖搖頭:「沒想什麼。」我欲言又止,小耗子主動說道:「哥,我不想唸書了。」

「為什……麼?」我一聽陡然提高聲音,忽然想起那倆人都睡了,又壓低聲音道,「你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小耗子歎口氣,似乎想摸煙:「我不是讀書的料子,坐在教室裡我難受得很。」

我一巴掌拍在他腦門上:「你不讀書了能幹啥?去做個混子?你就是和那些莫名其妙的王八羔子攪和到一起了才有這種想法。」

小耗子似乎沒有想到我這麼憤怒,急忙說道:「爽子哥,你別急,我心裡有數,真有數。」那個時候的我其實就很單純地覺得必須得要讀書,也不會有後來花有百樣紅的豁達,何況現在看來,就算是人有千萬種,花有百樣紅,書這玩意兒是必須要念的。

小耗子又歎口氣,我喝道:「還歎氣,男人的歎息等於太監的吶喊你懂不懂?你要是沒念了,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夜空中再也看不見那些星宿,漆黑一片。

小耗子忽然輕聲說道:「爽子哥,我喜歡皎皎。」

這句話導致我的表情變化是這個樣子的,先是剛剛談話的出奇憤怒,再到這畫風突轉的慣性停頓,最後定格在理解了這個驚天內容的震驚無比。

哪有剛才還是雪天北漠,轉眼便是星辰大海的事情?

我嘴角囁嚅,有點難以置信:「真的?」小耗子看了一眼李皎,點點頭,說道:「嗯,不過也沒打算越軌做個啥,就現在這狀態挺好的。哥,不過我倒知道一件事情。」

我正看著熟睡的李皎,蜷曲的身子,秀髮綁成個辮子,巴掌大的臉確實有幾分花容月貌的清麗和秀氣,聽到小耗子的話,我抬起頭看著他:「嗯?」

「吳哲背著她和另一個小姑娘不清不楚的,那姑娘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和校外一混子早就住在一起了。我不知道怎麼說,想來還是讓她自己去發現吧,只要別吃什麼虧就好。」小耗子眼神清明,只是第一次我從他的眸子裡看到的不再是怯弱和單薄。

這些少年到底會變成什麼樣子呢?你、我、他、她,都不知道。權柄滔天,萬夫莫敵,傾國傾城,抑或是平凡庸碌?

天知道,命數知道,鬼神知道。

7

我在念初三下學期的時候,小耗子真的就沒有再唸書了,經常幾天幾夜不回家。每次王爺爺和街坊四鄰說起他的時候都是咬牙切齒得恨不得把他當土匪槍斃了,而王奶奶則是說著說著就想流眼淚。

小耗子成了我們院子裡典型的反面教材。

就連我爸媽都不止一次叮囑我少跟小耗子來往,說他加入了黑社會,還是那種很不入流的黑社會,沒成什麼叱吒風雲的巨擘大梟,充其量也就是人見人煩的小混混。我沒跟小耗子來往的原因可能多一點兒只是因為我的生活和他的生活交集變得特別特別少。

有幾次我遠遠地看見他和一群看上去就不怎麼純善的人蹲在路邊嬉笑,我有點恍如隔世的感覺,怎麼他就變成這樣了呢?初中那段每個男生都是熱血小青年的時候,覺得挺酷,英雄主義,還真不是什麼投機倒把傷天害理的勾當,但是那段時間一過,對於這種之前甚至還有些崇拜的痞子又是嗤之以鼻,反倒對於廖小凡這種不惹事安安靜靜的人有了三分特別的歡喜。

真以為看個黑幫電影就一路江湖兒女了?我呸。

初中畢業那天晚上聚餐,我和初中那一群哥們兒一個一個醉在大街上,倒是其中一個打架打得差點退學的哥們兒醉醺醺地說得挺好:「我初二的時候真覺得那些黑社會大哥帥,自己也崇拜,想想除了認識一大幫不該認識的各種各樣的妖魔鬼怪,背了幾個處分,還真沒學個啥,高中都考不上。後悔不至於,時光重來我還是會去抽煙打架翹課。只是沒落個好處,爸媽討厭,同學討厭,老師也厭惡,我有時候總在想,這要是所謂的青春,我寧願不要。」

說到最後竟然嚶嚶哭了起來。

我們一大幫人挨個坐在路邊,排排坐,只是沒有果果吃。

另一個哥們兒環住我的肩,輕聲說道:「爽子,好好唸書,你是我們這群人裡唯一能念出來的了。」

其實那個時候我已經喝得不怎麼能聽清話了,但還是點點頭。事實上現在我念大三,而初中我走得近一點兒的那些人早已經踏入社會,大多初中畢業就沒有念了,寫到這裡倒是覺得當時那哥們兒有些瞎眼算命的天賦,指不定上輩子是哪裡走江湖的半仙兒來著。

而我為什麼對於那天晚上記得那麼清楚,可能主要是因為那天晚上我遇到了小耗子。

回家路上有一段挺黑的路,只有兩盞路燈,其中一盞還不知道被哪個調皮搗蛋的娃給打碎了。

我正走著,吐了過後倒是覺得清醒了不少,夜風吹得臉生疼,順帶著也有醒酒的功效吧。

「爽……爽哥……」一個微弱的聲音在這份寧靜裡顯得極為突兀,把我嚇了一大跳,還是那盞路燈下面,我看見小耗子坐在那下面。

說我幼稚也好,說我做作也好,那個時候我看見是小耗子就壓根兒沒想搭理他,說聽爸媽話有點扯淡,但是剛剛正和一群哥們兒討論了對於地痞流氓的厭惡,這個時候小耗子再出現,明顯是撞了槍口的。

8

那年,我也才剛滿16歲來著。

我看了他一眼,甚至還露出一個覺得自己好像是電影裡面很酷的男主角一樣的做作的冷漠的眼神。

徑直從他面前走過。

「哥……」他又喊了一句。

我站定,輕聲道:「王爺爺王奶奶很擔心你,你怎麼不回家?」小耗子沉默了半晌,然後說道:「我受傷了。」

聞言我一驚,還演什麼黑白電影,急忙跑過去,蹲下來問他怎麼回事。

小耗子臉上髒兮兮的,看上去疲憊不堪,還扯出了一個笑容。

我見他不說話,就準備硬拽著讓他起來。他叫道:「疼,別扯,哥,我被砍了……幾刀。」這句話是最好的醒酒藥,我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

「怎麼回事?現在怎麼辦?」說實話那是我第一次急得瞬間亂陣腳,後來有時候我也曾遇到幾次這種猙獰的場面,但也不至於像那時那樣,一句話讓我覺得害怕。

「沒事,我能慢慢……走,哥,我……身上沒錢。」他還是像個男人一樣連哭都沒有,我卻像個娘們兒一樣開始流馬尿。這時我才發現,他穿的地攤貨皮夾克的肩膀位置早就破了。

「我有,我有。」我連忙從兜裡掏錢出來,一共是一百二十六塊,聚餐我媽給了我三百塊,這是剩下來的。他慢慢站起身來,小心翼翼地讓我扶著他。

在一個讓我不得不懷疑醫術的小巷子裡的小診所裡,小耗子被送進去包紮,我在外面急得團團轉,小孩子的秉性還是暴露無遺,我第一反應就是告訴他爺爺奶奶。

約莫兩個鐘頭的樣子,其實這兩個鐘頭也就是我估計的,反正等得我都快坐不住了的時候,他走了出來,步伐很慢,真的很慢,他大腿上挨了一刀,其餘全在後背上,有四五刀的樣子。那個留著山羊鬍子的醫生叮囑道:「辛辣要忌,不要劇烈運動。」醫藥費一共一百五十塊,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情,最後醫生興許是太睏了,揮揮手打發我們走。

我們剛走出這個私人小診所,我赫然聽到那個醫生輕聲說了句:「現在的小孩子啊……」

我沒有理他,片刻之後捲簾門嘩啦一下拉了下來,就好像趕完厭惡的蒼蠅一樣。

那個時候夜裡1點已經過了,我才知道在我遇到他的前十多分鐘的事情。

他跟著他認的一個混子大哥去收水錢,小城沒什麼興風作浪的幫會,有組織這是瞎扯淡,一般也就是小混混混久了變成大混混,大混混收點人做點灰黑參半的勾當從中牟利。

江湖?半大點孩子以為打兩場群架吆喝一群狗友就是了?屁!

當然,能從「水公司」借錢的人,也都不是什麼好玩意兒,大多都是賭鬼或者是屁股後面有債的,你是妖怪,我也是魔鬼。

他們著了道,被另外一夥跟他們不和的人堵在樓道裡,他和另外一個十九歲的小弟頂了上去。小耗子打架是兇猛,完全就是一個不要命的羅剎,不然也不可能入了那些三十來歲的大哥的法眼,畢竟那條道兒最重要的還是好勇鬥狠,不拿人當人,不拿命當命。

但現實不是小說,小耗子也沒有主角光環。他說他就撂倒了一個人就被砍了一刀,是被「牙刷」那種刀砍的,就是大腿那刀。他們仨身上都有彈簧刀,但這場面怎麼跟拿長刀的人對砍?混子大哥從樓道邊扯了一根鋼管開了個道,他們一共三個人就玩了命地跑,這是真的拿命在跑。

在跑的過程中,小耗子又挨了幾刀,就是背上那幾刀。

我靜靜地聽他說,深夜的街道除了跑晚班的出租車也沒有什麼人,顯得極為空曠,偶爾有風吹過,吹起他的衣角,我扭頭看看他,因為失血過多臉色似乎有些蒼白,但還就是那雙眸子,明亮中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跟我去我家?」我輕聲說道,好像大一丁點兒的聲音太陽就會出來一樣。

他轉過頭,看著我。

「明早你要早點走,我奶奶六點半就會起來做早飯,在那之前你要離開,現在……我爸媽不許我和你來往。」我越說越不知道怎麼說,酒早就醒得不能再醒了。

「爽子哥,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王瀾不需要別人看得起,我自己看得起自己就對了。」他忽然就有些惱怒。

我側頭看了他一眼,一巴掌就拍在他臉上,十成力,他臉上一兇惡,似乎就要衝上來打我。我不知道那個時候是什麼樣子,但肯定柔和不了,至少也得是猙獰的,上前一步就吼道:「我呸,自己看得起自己?你有這個資格?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在院子裡是什麼名聲?我知道身邊有很多人怕你,我不怕,我也沒想過要怕你。我爸上次叫我不要理你,見著你就走得遠遠的,是,我是才初中畢業,小得很,進個網吧還得是黑網吧不用身份證的。但我陳爽知道一點,我任何時候都可以回家。你現在還敢回家嗎?你還有家嗎?」

我越說越生氣,就想又一巴掌打上去,小耗子不閃不避,就這麼看著我,平靜如水。

我惦念著他身上的傷,又收回了手:「算了,這些話你聽得進去就聽,聽不進去就當我沒說過,以後也別說認識我了,今天還是去我家吧。」

說完這話我率先轉身,小耗子跟在我後面一聲不吭,沉默了好久過後。忽然一個聲音傳來:「哥。」

「嗯?」

「就是叫下。」

……

我忽然很想哭,深呼吸幾口氣又把淚意憋回去了,都怪酒喝得太多了。

9

那晚過後我不知道小耗子有沒有所謂浪子回頭,我在高二的時候轉學去了另外一個城市,毫不誇張地說我見他的次數少得可憐,儘管他家就在我家旁邊。

長吁短歎說不上,我自己也不是隨時隨地傷春悲秋的人,每每背著背包回家的時候,可能更多的時間會選擇和爸爸媽媽在一起嘮嘮,陪奶奶買買菜什麼的,那段時間不值錢,但是兀自匆匆不休。

有一次回家,恰好遇到廖小凡,他梳著一個很奇怪的髮型,背著把吉他從我家門前走過,我正牽著一條狗準備出門。

「小凡。」我欣喜地叫了一聲。

他轉過頭來,見到是我,表情變得愉悅,走上前來捶了我胸口一拳:「你小子,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那條狗以為他是侵犯者,護衛犬的凶性使然,齜牙咧嘴有點嚇人,特別是這哥們兒天生愛流口水,看上去神似以前燕趙北魏的草寇好漢,渾身上下都是對世道不公的殺氣。

「你……你牽好……」他猛地向後跳了一步。

我哈哈大笑,緊緊牽引帶,喝了一聲,笑著說:「你還怕狗?」

廖小凡翻了一個白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小時候被狗咬過,有心理陰影很正常不是?」

我和他肩並肩順路一起走,我去我家門外那個廣場,我問他幹啥去,他說他要去一個音樂教室上課。

「沒念了?」我皺皺眉頭。他搖搖頭:「那咋可能,我和我爸談妥了,本科就成,我練我的琴。」

我拍拍他肩膀:「成啊,你小子不是一直就愛這個嗎?」

就在這個當口,我看見一個姑娘正站在一個路口,而廖小凡很自然地走過去。

我心裡一陣不好的預感:這是要虐狗了嗎?

「爽子,我姑娘,叫林唸唸。」他倒是很大方。

我搓搓手,準備來個很高大上的見面,一時間忘了我還牽著狗呢,牽引帶一往上提,狗兄不樂意了,一甩頭就是一口水甩到我臉上。

廖小凡瞠目結舌,姑娘哈哈大笑,我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你真是太不給我面子了。

廖小凡牽著林唸唸,我牽著……狗,一起走。

多和諧的場面。

我滿是好奇:「你倆咋好上的?」廖小凡眼神一亮:「那還真不怕你笑,哥們兒魅力無敵啊,成片成片的小姑娘迷倒在我的牛仔褲下面。」林唸唸模樣很清秀,齊劉海兒,笑起來右臉上還有個酒窩:「真的嗎?」

我假裝沒有看到廖小凡腰上林唸唸帶著怨念的手正在擰他,直直暗笑,叫你裝。

說起李皎,廖小凡看上去好像有點不知從何說起的味道,最後只說了一句:「她和吳哲分手了過後……」我打斷道:「什麼時候的事兒?」

廖小凡側頭想了想:「還能什麼時候,真以為初中牽牽手就能白頭了?她好像高一的時候就分手了吧,那時候你應該還沒轉校,可能只是沒遇見她,有一次我碰著她的時候給我說的。」

沉默了半晌後,我又問道:「那她現在呢?」

廖小凡歎了口氣:「她念了個專科,聽我爸說好像她不想讀,要去沿海吧好像。爽子……」我正沉思著,聽言抬頭,滿是疑惑,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以這麼嚴肅的語氣跟我說話。林唸唸在他身邊乖乖巧巧,我的狗在我身邊……流著哈喇子。

「前段時間我遇見她幾次……可能……有點……我覺得吧……」

「有屁快放,咱兄弟有什麼不好說話的?」

廖小凡咬咬牙:「你沒看到,濃妝艷抹的,很濃那種,你知道我現在偶爾也和夜場裡那些哥哥姐姐接觸……」

他沒說完。

我一愣,瞬間就明白了,但卻不知道說什麼,隔了半天才不鹹不淡地說一句:「各安天命吧。」

分別時,我看見他們手牽手走開的樣子,有點羨慕,更多的是一種祝願,我不信任林唸唸,因為我知道現在小姑娘看上去年齡小打扮清純,但是舉手投足點點目光都是蕩氣迴腸的故事來著。

但我得要信我兄弟啊。

至於我……我還是老老實實念我的書準備我的高考吧。

啊,真是一派祥和啊,好想去那朵白雲上睡個午覺。

10

高考過後的那個暑假,我開始著手準備我的第一次旅行,對大學生活充滿了憧憬,比如我會遇到什麼「水靈小白菜」呢?比如我會遇到什麼奇葩室友呢?比如我會遇到什麼狗血事件呢?

有一天我釣魚回來,心裡正在咒罵為什麼這天氣就像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呢?剛剛還晴空萬里,瞬間就下起了瓢潑大雨,也有可能是盆潑大雨,反正我覺得挺大的。

在離家不遠的一個天橋下面,我一邊罵罵咧咧地擰著衣服,一邊等雨停。

這個時候衝進來一個姑娘,應該是姑娘吧,反正感覺也淋到不行。萬一妝花了怎麼辦?我惡毒地想道。

「爽子?」那姑娘忽然開口。

我嚇了一跳,抬頭一看,樂了:「皎皎?」

李皎穿著一身吊帶,踩著一雙人字拖,身材凹凸有致,也是青春正年少,讓她臉上塗了東西被雨淋花了過後也不難看,多了一絲驚惶和清純。她甩甩頭髮,第一句話就是:「你還是這麼醜。」

我本來正覺得有些好友重逢的尷尬,這話一出我差點暴走,我怎麼就丑了,我帥也不能讓雨停下來啊。

她看到我怨念十足的眼神,一蹦三跳地走到我面前:「玩笑玩笑,怎麼,好久不見還開不起玩笑了?」我瞅見她像一湖蓮花一般婀娜的笑容,正想說話,赫然看見她的鎖骨位置有一朵妖艷異常的玫瑰刺青,一個「W」顯得有點不倫不類,但是在這妮子身上卻有著那麼一絲渾然天成本該如此的味道。

「什麼時候去文的?」我問道。她翻了個白眼,隔了半晌才說道:「早就文了,去年的事情了。」

我坐在一塊石頭上,她過來坐在我的旁邊,示意我將裝魚的那個小桶放在一邊,說道:「你把那個桶放遠些,好腥。」

我撇撇嘴,按照她說的做了。

「你現在幹什麼呢?」我問道。李皎說道:「打工唄,開始在廈門,後來在成都,這段時間不想上班了,就又回來了。」

「那不是掙了大錢回來了?皎姐,最近窮,接濟下唄。」我笑著說道。

她在褲兜裡摸了半包軟玉溪出來,可惜受了潮,過濾嘴那裡被淋濕了沒法抽,她歎口氣一把扔掉,抿抿嘴:「接濟?接濟個屁,老娘一個月才兩千多一點,打工能掙什麼錢?」

我還在盯著她扔掉那半盒煙發愣,聽著這話覺得有些彆扭,總覺得小時候的李皎雖然豪爽像個假小子,也不至於現在嘴裡一開口就頗有江湖氣焰。

「爽子,你要好好唸書,說真的,出來了我還真後悔當初沒好好念成天瞎玩。」李皎語氣聽不出悲喜情緒。我有點啼笑皆非:「怎麼?還給我上起思想教育課了?」

李皎撇撇嘴:「屁話。你知道嗎?我工作那一個破商場,想要升職都得要個專科,不然得在收銀台守一輩子,誰受得了那個氣啊?你不一樣,從小你就聰明,院子裡的大人都說你能讀書,別困在這個小地方。」

我撥弄著魚竿,說道:「別介,別給我戴帽子,我現在成績也就那樣,你以為還是原來年級前三那會兒?我也愛玩,成績自然也就下來了,怨不得別人。」

李皎忽然哈哈一笑:「我就記得你初中開始英語就沒及過格。」

我忽然想起那天廖小凡跟我說的八卦,就開口說道:「你後頭咋跟吳哲分的?沒有尋死覓活?」

李皎臉一黑,對著我胸口就是一拳……誰跟我說姑娘家沒有氣力的?

「兩個學校唄,星期天還能見見面,平時也就發發短信,後頭我就覺得實在是沒意思了。」李皎平靜道。我一瞧她側臉,精緻而漂亮,只是眼神有點兒不好說。

本來我還想問深一點兒,但人家把話這麼一堵,我也不好問了。真的是,一點兒都不會聊天。

雨停後,難得出現了彩虹,掛在天邊,就像在前面幾步路一樣。李皎挽著我的胳膊,我還有點不習慣,她打趣道:「你還是這麼瘦?怎麼?你爸媽虐待你?」

我翻了個白眼沒有接腔。

李皎說道:「小耗子現在都買車了你知道嗎?」我震驚道:「真的?」

李皎點點頭:「也就一麵包車,但總也是自己買的不是?」我努努嘴,沒有說話。

李皎一看我的樣子,就對我心思瞭如指掌,撤開手,說道:「你還別看不起人家,我還真就覺得能掙著錢的人就是好樣的,何況他人本來就心眼兒不壞,爽子,我們一路就是這麼過來的,你可不能看不起小耗子。」我忽然感到一陣厭煩,李皎繼續開口說道:「現在就你和小凡在唸書,早出來早掙錢,你也要知道這個道理。錢是王八蛋啊,但誰不愛啊。」

這道理我能懂,但是這話裡透著的無奈和其他情緒我也就體會不到了。

雨後的街道總透著那麼一股子清新,也覺得明亮,我第一次覺得我和這些認識十年以上的人有了一些疏離,不是距離或者見面次數上的疏離,而是一種你努力想抓卻像是深陷泥潭那般越來越遠,讓你無法呼吸,讓你無可逃脫。

11

大二的時候有段時間因為失戀的關係,我有點煩躁,又不樂意跟室友說,暑假我計劃了一場從西安出發終點是新疆庫爾勒的背包旅行。

社交軟件上全是我的旅行照,有人羨慕,有人點贊,有人關心。

我在那條路上收穫了不少,聽了不少,喝了不少,吃了不少。直到我在西寧塔爾寺那天,廖小凡忽然給我發了個短信:「小耗子問你借錢,你千萬別借。」

我這人肚子裡藏不住什麼事,特別是我在意的人,我一個電話打過去問他發生了什麼?

廖小凡欲言又止,最後就說了一句:「他現在在戒毒所……」我當時就有五雷轟頂的感覺,你要說真就和小耗子成兩路人了我自己都不信,但那個時候確實覺得這傢伙是又不要臉又不要命了。廖小凡見我沒吭聲,主動開口說道:「你現在怎麼樣?」

我歎口氣:「玩得還不錯,正準備等幾天去環青海湖。」

廖小凡和我開著玩笑:「怎麼?還準備騙個青海姑娘回來當媳婦兒不成?」

我笑道:「那肯定啊,爺們兒得要為咱四川男人長面子啊。」

廖小凡繼續說道:「我準備過年跟唸唸結婚了。」就這一句話,我差點把過濾嘴點了,說道:「你腦子沒燒壞吧?你和我同年的,20歲?你就要結婚了啊?先說好,沒錢包紅包。」

他樂呵呵地說道:「不用不用,你記得來就行。」

我滿腹感慨:「也是,你和你那姑娘那麼多年了。」

廖小凡的話語透著無奈:「你不知道,後來我還是只有往公務員這個方向考,她家和我家一樣,也是很傳統的家庭,一開始聽我是個小音樂教室的老師,又沒有唸書。反對得我都要瘋了,最開始是禁足,然後是她媽直接跪在她面前,然後我爸媽也開始覺得那家人實在是不可理喻,也開始反對了。」

我蹲在塔爾寺前那個小坡上,問道:「那後來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死扛唄,他爸媽才同意了,但前提是我得拿到成人大學的本科,考個公務員,我琢磨著直接把酒席辦了,證到了年齡就領,一年考不上我考兩年,總不能那個時候來說離婚吧?」廖小凡輕描淡寫地說出這些話,仔細想想,這裡頭沒有個三天三夜都說不完的牛鬼蛇神我自己都不信。

「死扛」兩個字得成多少情侶的攔路虎啊?

掛了電話,我翻著手機,在小耗子的電話號碼上停留了好久,我嘗試著撥了過去,卻出現空號的提醒。我愣了大概十幾秒的時候,終究還是沒有刪去他的電話號碼。

仰起頭,塔爾寺在青海空曠的藍天下顯得氣勢磅礡,信徒、旅客、喇嘛各自有各自的生活軌跡。

經幡飄動,輕輕埋葬了無數人的朝聖之路。

回去過後我就開學了。

而我最近一次見小耗子卻是在我沒有想到的情況下見的。

那天我放了個小長假,晚上和朋友在夜市吃燒烤。我正打趣道:「現在那種初中痞子我是遠遠看了就得繞著道走。」

朋友笑我膽子小,我喝一口啤酒打了個酒嗝:「還真不是我膽子小。都是從那個時候過來的,暴躁,不顧後果,不計一切,這種腦袋掛在褲腰帶上的主兒你可真別惹,連自己是瓷器還是瓦罐都不知道。」

朋友點點頭:「這話是沒錯。」

然後隔了半小時,場面就變成了一群看著就很年輕卻個個凶神惡煞的娃圍著我倆要揍我們,只是因為朋友起身的時候把隔壁桌立在地上的酒瓶子不小心踢倒了。

朋友道歉,而那邊一個聲音冒出來:「你沒長眼睛啊?」

然後那群人就直接站起來,只能說男孩們的臉上飛揚跋扈,而一身學生清純打扮的姑娘均是面色興奮,想來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了。

我腦子裡首先後悔的是怎麼沒牽狗出來,杜高或者加納利那種級別的護衛犬往那裡一放,別說一堆男孩,就是一堆成人也肯定能震懾住。

然後想的是趕快跑,但是啤酒雖然寡淡也是有酒意的,而且我還真的得承認我有點害怕,哪怕對面是一群小男孩,誰知道他們身上有沒有什麼匕首甩刀之類的玩意兒?

然後一個人影站了起來,周圍桌旁的人都是坐著看熱鬧。夜市、夜店、夜場,凡是這種地方怎麼著也有些爭鬥,他們也都見慣不慣了。

五大三粗的男人一耳光就打在說話那個小男孩的身上,反手一腳又踢在另一個小男孩的肚子上,然後拍拍手,輕聲說道:「你說我長眼睛沒有?」

猛將無雙。

12

黑色背心,肌肉還算漂亮,短褲人字拖,短平頭,一身戾氣。

小孩子畢竟是小孩子,向來可以多打打順風架,這種架勢還是應付不過來。那個最開始說話然後被扇了耳光的男生被男人左臂上精緻的般若和背心遮不住的傷疤給震懾得話都說不出來,腿都是軟的。

我陰沉著臉不說話,一見他還要動手,開口道:「小耗子,算了。」

他揚起的拳頭定在了空中。

我把錢放在桌子上,扭頭就走。

我那朋友不認識小耗子,正想過去道個謝,但一看我這態度,躊躇兩下也就跟了上來。小耗子卻追了出來:「爽子哥,爽子哥。」我站定,沒有說話。

他有些氣喘地追上來。我歎口氣,主動問道:「你開的?」他點點頭:「隔壁的爆炒是我在幫別人守的攤子,這種事情本來這種地方就很正常,我一看是你,總不能袖手旁觀吧。」

我盯著他,本來想問他戒毒沒有,但考慮到我朋友還在我旁邊,而且哪個吸毒的會說自己吸毒?我努力地想要從他的眼神動作中考慮到是不是還沾染,但實在話我還真不是什麼道行高深的人。

「爽子哥你能不能借我點錢?」他忽然開口。

沉默了幾秒,我一字一句地從嘴裡蹦出字來:「沒有!」

斬釘截鐵。

然後是真的轉身就走,走過轉角,我看了一眼,他站在原地,沒有追來。我朋友追上來問我,我只說了兩句這是我發小兒,不成器,爛人一個。

然後就徹底不想說話了。回到家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我其實手裡還有個萬把塊的樣子,三四線城市,大學生做兼職能有幾個存款?但我怎麼可能把錢給他?我一直覺得小耗子哪怕再不是東西也不能坑到我身上來,但是今兒發生的事情又讓我恨不得從來沒有認識過他,雖然今晚會挨揍。

「哥,我是想找點路費去廣州我爸那邊,家裡人不管我……以前認識的也沒有……我找不到別人了。你會相信我,我是真的去準備去做事的。」

他用一個陌生號碼發了一條短信來,有四五個錯別字。

「滾。」

我回了一條短信,沒有錯別字。

他沒有再回。

那天一直到凌晨四點多我都沒有睡著,終於一咬牙暗罵了一句,然後再發過去兩個字:「賬號。」

隔了四五十分鐘,他直接打了電話過來。

「哥……」他聲音很小。

「王瀾,我只有一萬塊,其他的就沒了,你給我賬號,我給你轉過去。」我說道。

「我等下發給你……哥……對不起。」他忽然冒出這麼一句話來,卻整得我更有點不是滋味。我借錢還真不是因為相信他,我只是怕他狗急跳牆去水公司借錢甚至更深一步去搶。

狗急跳牆四個字在某種程度上是很可怕的四個字。

「別說那麼多。趕緊發來。」我掛了電話。

算我欠他的。我心裡想到,掐滅了煙頭。

13

廖小凡結婚的時候我回了一趟老家,場面很熱鬧,兩家人也就是普通人家,不是什麼豪門大戶,但廖小凡一直人緣不錯,而且因為廖叔叔的原因,除了在吉他這個方面太執拗其他方面也是循規蹈矩的。

從接新娘子到敬酒到佈置婚房引紅褥頭,環環下來還是看得我瞠目結舌。伴娘是林唸唸的閨蜜,伴郎是廖小凡一個同齡的堂弟。我沒見到小耗子,他拿了錢後我也聯繫不上了,我最開始給他錢真就沒指望能還上,也就沒去打電話。

李皎坐在我旁邊,打扮入時,模樣成熟,渾身還透著香水味兒,我聞不出來到底是廉價的還是昂貴的,也沒主動去問她這兩年過得如何。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不是?只是她從包包裡摸出錢夾子放紅包的時候我還是震驚了一把,她那一疊錢有點刺眼,卡用一根膠圈綁住,這我倒是相信不可能全是金卡,只是煙的檔次我可懂,大重九,也不是前兩年的軟玉溪了。

距離鬧洞房還早,末了我和她走在涪江邊上,我調笑著問她現在在幹什麼?

這個看不出來年齡卻有著川陝姑娘獨有的俊俏和甩我這個土包子十里街的時尚女子抽了一口煙,過濾嘴上還有淡淡的口紅,說有兒時的清純是扯淡,也不再像前幾年那麼市儈和精明,卻有一種精緻到矜貴的靜氣。

這才多長時間?這娘們兒,成妖了?

然後她迎著江風看著江上的遊船,呼出的煙裡還有中午吃飯時的酒氣,輕聲說道:「現在?做婊子。」

石破天驚。

她說完這句話又轉頭繼續走,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默默地跟在她後面,於是就出現了一個很奇怪的場景,我們倆都沒有說話,在陽光照耀下的河堤邊踱步。

我以為會尷尬,但李皎那麼雲淡風輕的樣子卻好像剛剛說出那字眼的人不是她一樣,慢慢地我也覺得有些無所謂了。

晚上鬧完洞房,饒是以白水換了白酒的廖小凡,也有些暈乎乎的,一群同齡孩子又是喜歡玩的主兒,但是李皎那麼一個氣場強大的女王站在那裡,愣是讓這些平時無法無天鮮衣怒馬的少年少女說不出什麼話來。

沒喝酒的一個姑娘開車送我們回去,最開始因為後面坐著李皎,都有些不敢開腔說話。我當時喝了不少,坐在副駕上,開口道:「你最高能開多少碼?」

那姑娘對於酒瘋子可能也是有點無奈,沒大聲,倒是我這話語卻瞬間點燃了車上一群人的激情,這個說國道開個金盃都能往200上走,那個說高速感覺人都是飄的,也就真是可勁兒吹。

李皎忽然道:「前面路口放我下來。」那姑娘先是從後視鏡裡看了一眼李皎,沒敢違背地點點頭,我一愣:「這麼晚了這口子人都沒有,你也不怕出事?」

李皎繼續說道:「嗯,那你下車,陪我走走。」

14

二十分鐘以後,李皎領我到了一個很神秘的小酒吧。

本來這個點酒吧開著也不算什麼,但是這個小酒吧居然開在一條全是賣衣服的街上,冷清得沒法。我跟著李皎進門,很小,大概也就是一個門店,有幾組沙發,大概有個酒吧的樣子,酒保是個很娘的男人,讓我有些出於本能的反感。

「這個地方是我幾個姐們兒開的。平時沒人,他叫六子。」她指了指那個……嫵媚的男人,我朝他點頭示意。我半躺在沙發上,不吭聲,反正我知道按我這狀態是續不了攤子了,開口說道:「你把我領到這來幹嗎?滾床單也不是在這裡滾啊?」

李皎白了我一眼,無視我略顯得輕薄的玩笑話,喝了一口我反正沒喝過的啤酒,那上面的外文它認識我我不認識它,然後說道:「想找人說說話,恰好你又回來了。」

我揉了揉太陽穴:「被小凡刺激到了?」

沉默半晌,李皎點點頭:「你知道嗎,我為小耗子流過孩子……」我正捧著一杯白水,噗的一口就噴出來了。

「什麼時候的事?」那時候我學會一點,這姐們兒說話的時候不要喝水,不然容易嗆著。我側頭看看帶著大耳機嗨到不行的六子,又看著李皎。

「三年前吧大概。」她努力歪頭想了一下,給了一個不知道正不正確的答案。

我一愣,三年前?

「那上次我們一起躲雨那會兒……」我疑惑道。她很直接地點點頭:「就那段時間。」

知道什麼心情嗎當時?自己養的豬拱自己養的白菜,關鍵主人還不知道。

「我咋不知道?」我又去倒了一杯水。

「小耗子說叫我別告訴你,別招你煩。」李皎蹬掉鞋子,赤著腳偎進沙發深處,「吳哲當時是劈腿了,我知道後就去找他,被他當眾給了一耳光,小耗子知道了,把吳哲肋骨打斷了兩根。」

我有點煩躁,本來這個自上次借錢就消失了的男人已經逐漸淡出了我的生活,而今又忽然出現在我的腦海裡,我確實不知道他的情感生活。男人之間本身也就很少聊這個話題,知道有沒有或者是誰就行了,哪管你和姑娘風花雪月恩怨糾葛?

又不是那些坐在門檻上專門東家長西家短的碎嘴子婆子。

「我以為我很愛吳哲,沒有了他我會不知道怎麼辦?後來我知道,原來就是一起上學,一起吃飯,一起聊天,一起玩罷了,對了,還有晚上送我回家後偷偷親個嘴。」李皎從包裡掏出煙,丟給我一根,「也對,那段時間的那種喜歡就像呼吸一樣,沒覺得會有什麼特別,失去了還真受不了。爽子你交過幾個女朋友了?」

我正順著她的話語回想我的初戀,被她一問,愣了幾下:「有幾個吧。」

她聳聳肩:「小耗子其實算和我很久很久了,你不知道,小凡也不知道。他那人傻得很,不知道哄姑娘開心,就拿他混黑的那一套來對付姑娘,誰惹了你可以揍誰,也不知道紀念日什麼的去買個禮物,就是遞給你一把錢叫你自己去玩。」

「只是有一回我爸冠心病犯了,我媽叫我的時候我恰好和小耗子在吃米粉兒,是他背著我爸去的醫院,我家沒醫藥費,是小耗子撲通給醫生跪下來說能不能緩緩他去籌錢。後來院子裡誰說起小耗子的不好我爸也得跟人嗆聲,面紅脖子粗的,跟誰都說小耗子只是誤入了歧途,心眼兒不壞。是啊,我還能說啥?這樣的男人什麼女孩子能拒絕?」

「我去廈門那段時間他是去廈門跑路,重傷害吧好像,具體的他也沒跟我細講。在那邊我們過得很慘,廉價的房子,我在餐廳當服務員,他在一個工地上扛包,只是大手大腳的日子過得習慣了,感情再濃也要啃麵包啊,為了錢,我背著他和我們老闆上了床。」

我面無表情,靜靜聽她說。她沒有再喝酒,只是煙一根接一根不停地抽,好像一旦斷了這口氣就接不上來一樣。

「小耗子聰明,而且混了那麼久你要說他不敏感?屁的不敏感。他沒隔多久就知道了,也沒揍我,甚至到最後也沒給我句重話,只是讓我走。恰好那個時候風波好像平息得差不多了,我回了成都,他等了兩個月去了宜賓。」

「那時他弄不到錢,去偷去搶也能搞到錢,只是這還能當飯吃?他有一回偷電瓶,被工地上一群人圍著打,往死裡打,我看著他跪在中間,一看見圍觀的有熟人就上前求救,只不過就算是熟人這也能救你?我站在人群外圍,心疼得直抽抽都沒敢上前。」李皎說這段話的時候說得很慢,似乎一閉眼就能看見當時的情景一樣。

「我真的好在乎小耗子,我以前給他惹事,在迪吧和別人打架,惹到了他也惹不起的人,他二話沒說就替我挨打,頭破血流的,我給他包紮的時候他也不吭聲,血淋淋地還傻乎乎衝我笑,說沒啥,以後小心點就是了。我當時只想抽自己十幾二十個耳光。」李皎和我對視著,講著我們彼此都很熟悉的同一個男人,只是熟悉的方面可能不一樣。

「他是個渾球啊,六親不認無法無天。他去戒毒所的時候,我經常去看他,他開始不見,有次我發了狠,問他就算做不成兩口子是不是連朋友都做不成了?他才見的我。」李皎雙眼泛起水霧,聲音有點哽咽。

就算我不想承認,這個王八羔子對自己在乎的人是真的好得沒話說。

李皎把外套圍在胸前,蜷縮著身子,只露出一張小臉,昏暗的環境下像一隻慵懶的貓一樣。

「你有好好唸書沒?」似乎覺得聊的內容有點沉重,李皎笑著問我。

「我?沒怎麼好好念,績點都不夠,指不定能不能拿到學位證。」我抓抓腦袋,「你呢?現在在做什麼?」

「做什麼?從男人身上賺錢唄。」李皎雲淡風輕。

我差點又把水吐了出來。

「在成都一個高級一點兒的會所,男人取樂,我賣笑,後來跟了一個建築老闆,有家室的那種。」李皎搖晃著手中的酒杯,「不是良家了啊,越來越大手大腳,但是越來越怕自己不漂亮了,為了美容我一個月就要花好多在這上面。」

我啞口無言。

「以前我羨慕那些白富美,現在我自己才知道這裡頭有多少門門道道。但我能做什麼?」她抿了一口酒,輕聲細語,「我實在找不出比在男人身上賺錢更容易的事情了。男人走錯無數步都可以浪子回頭,姑娘不一樣,走錯一步就回不了頭了。」

我深呼吸一口氣,卻像是聽到了什麼了不起的東西。

蕩氣迴腸。

這個世界是公平的。你信嗎?你信的話……你是傻嗎?

「沒人逼我,自願的,一步一步就這麼過來了。今天不是看了小凡的婚禮受了刺激,我也不會跟你說這些。小凡在我這拿了一筆錢,不算小數目,我當時就給了,也沒問原因,我李皎沒出息,是婊子,但我就是不願意看到自己朋友在錢上受委屈。」她說到這裡似乎情緒又激動了起來,「不要像我們一樣受委屈了,你知道嗎爽子,以前小耗子說要娶我的。」

她胸口起伏大口喘氣,眼眶泛紅,我盯著她的文身,那個「W」哪裡是吳哲的吳,分明是王瀾的王。

文字八萬六千個,情字筆筆殺人心。

我瞟了眼手機上的時間,站起身來:「我回去了,要不要送送我?」

她搖搖頭:「你回去吧,對了跟你說個事你可能不知道,上個月小耗子在工地上出了事,他……他手斷了。」

我大驚:「什麼情況?你具體說說。」李皎說道:「好像是腳手架砸了下來,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我本來想飛一趟廣州,但我不知道他工地在哪,他不肯說。」

「嚴不嚴重?」我輕聲道。

李皎搖頭:「不知道。」

我轉身出門。

一陣冷風像姑娘的巴掌一樣打在我臉上。我緊緊衣裳,扭頭看了一眼,依舊在煙霧裡的李皎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但是卻仍舊面無表情,好像流淚的並不是她一樣,我彈掉煙頭,邁開步子開始走。

走過幾條街終於還是打了電話。

「哥,我正準備給你打電話來著,小凡電話打通了沒人接,他是不是喝多了?」他看上去情緒還很高漲。

「嗯。」

「哥,那錢我馬上就存夠了,你也知道我花錢不靠譜,能存點錢有點難嘿嘿。你急不急,不急用就再等大概一個月的時間,工地上本來是按年來結,這工地工頭跟我熟。」他語氣有點牽強。

「嗯。」

「哥……」他似乎察覺我語氣不對。

我站在路燈下面:「你是不是受傷了?」

一陣沉默。

「哥,不礙事的,我開攪拌機的,一個手也能開,這年頭只要你願意做事,怎麼都能掙著錢。」他說這話的感覺像是斷手的是我不是他一樣,「以前我混賬,這不想開了,我以前認識的好多人當初不也那麼牛現在也吃牢飯去了嗎?現在這樣挺好的,我還琢磨著什麼時候存夠錢帶爺爺奶奶過來玩一次。」

隻言片語,哪是鳳凰涅槃能得出的真理?我這人信命,他從前造的孽總要還上的,這還真不是什麼因果循環唯心論。有時候,人做事還得求個心安才好。

舉頭三尺有神明。

我看著院子裡最外面人家的圍牆上寫了一個「拆」字,舉著手機怔怔愣神沒有說話,半天說了一句:「早點回來,請我喝酒。」

電話那邊愣了一下,哈哈大笑:「沒問題。」

15

掛掉電話,赫然想起我爸告訴我現在我們這片規劃,指不定什麼時候回來家就被拆了,我一邊走一邊在路燈下打量每家每戶的房子。

李皎家的,我家的,廖小凡家的,王瀾家的……緊緊挨著就像風雨中的浮萍一樣,各自分散後重又團聚,被浪花侵蝕得改變了最初的樣子,但總也捋不平千絲萬縷的聯繫。

拆了過後,還能再建,那散了呢?

就像大學最神奇的是分寢室一樣,因為會分給你那些你永遠也不知道什麼性格什麼秉性什麼故事的室友,卻要和你一起度過這四年。

循規蹈矩的廖小凡第一個結了婚,李皎成了她之前羨慕的那種滿眼都是滄桑的女人,小耗子在廣州的工地上,可能也想不起以前當小混混時的感受吧。

我坐在我家門口,看著這萬家燈火,淚流滿面,卻又莫名心安,一如我第一次和小耗子睡到我的小床上的時候,我告訴他不許哭,告訴他別怕一樣,其實我也怕,但我心裡踏實。

人各有命。

16

很多很多天以前,星辰滿天,夏蟲不語。

街坊鄰居都在院子的空地上乘涼,一群小孩子滿院子跑。

有捧著西瓜穿著背心褲衩的大叔爽朗一笑:「來,跟叔說說長大了想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說得好的有西瓜吃。」

「成為科學家!」流著鼻涕的廖小凡這樣說。

「成為大明星!」馬尾辮的李皎這樣說。

「成為遊戲廳老闆和燒烤攤老闆!」我一本正經地說道。

「你呢,小耗子?」大叔被我逗樂了,扭頭問一個怯生生的小男孩。

「我……」穿著塑膠涼鞋小背心小短褲身材很瘦小的男孩似乎有些緊張,「我……我想成為一個好人。」

夏夜的繁星如同初秋的長河,默默不語。

一片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