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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聖母院

多年後,當我在學校的走廊裡拍這照片時,我仍然清楚地記得安祖站在那裡等過我。

他站在右邊第二根柱子旁,穿著很薄的衣裳。20來歲的男孩有著燒不完的青春,天冷,他穿得極少,一點兒都不畏懼迎面而來的涼風,不必擔心他會受寒,他的掌心總是溫暖的。

剛放學,走廊裡不少學生和老師。在穿梭的人流裡,安祖認出我,而我猜著,或許是他。

他的聲音留在夜裡,我數次猜度,年輕的聲音該配上怎樣的年輕相貌。

昨晚的樹影退去,他原是個漂亮的男孩兒。他不像純粹的法國人,黑髮黑眼,有著東方風情。後來,他跟我說,他的父親是意大利人。Enzo是很常見的意大利名字。

他給我他母親的身份證複印件,旁邊還有個花哨的簽名。女秘書很快幫我辦理手續,告訴我幾天之內可以領到一年居留。心裡的小石塊兒終於落了地。

我問安祖:「你媽媽沒意見吧?」

他倒不隱瞞,說:「我拿去複印的,簽名是我照樣子簽的。」

「真沒事?」

「能有什麼事。」

那時的他真年輕。我驀地想到,自己當時不也正年少麼。

我謝過他。安祖忽然說:「你住的那個地方,早點回去好,晚了不安全。」

而我還想去一趟巴黎聖母院。

他笑,說我一定帶了相機。他見過的亞洲遊客,一人一台小數碼,來到聖母院前拍拍照,拍完了馬上去下一個景點,繼續拍照。他們旅行的主要內容就是把人和景點一起放在照片上,然後風風火火回家。

他離去的背影稍顯得意。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見到他。

巴黎聖母院塔樓前排著很長的隊伍。天放涼,風從路邊抄過,凍得整支隊伍瑟瑟發抖。遊客各國口音,不外乎「好冷」「隊伍真長」之類的小牢騷。

鐘聲兀地在頭頂炸響,塔樓的鐘響了!鐘聲乘風消散在塞納河面。遊客們恍惚之際,前頭出現一位派送小冊子的大叔。大叔紅光滿面,皮帶卡在大肚腩下,他時不時端端皮帶,一鬆手又滑下去。

「您從哪兒來的呀?美國呀,美國說英語嗎?原來美國是說英語的,給您英文版的聖母院簡介。」

「您是從德國來的,德語版的印刷成本太高,我們沒那麼多德語版的……跟德國人開玩笑也必須要認真……聖母院二戰時沒被炸掉,上帝保佑。」

「沒有泰語版,真沒有,抱歉。」

大叔在我面前站定。我說:「中文版。」

「沒有中文版怎麼辦?」

「肯定有。」

「真讓您猜對了,這是給您的。」

「可以再給我一份法語版的嗎?」可以順帶學法語。

大叔樂了:「您早說,我們就喜歡會說法語的遊客,免費贈送法語版。」

人群閒聊著:「剛才的鐘聲好大,震得耳朵發疼。」

大叔轉身接過話:「各位,鍾剛敲響時,我在塔樓上,我是被震得滾下來的,信不信?下面的鐘聲不算什麼,嘿嘿,你們上去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隊伍挪了近1個小時,終於輪到我攀塔。塔樓約有400級樓梯,呈螺旋形上升,爬的時候不覺得累,暈的感覺更明顯。每個石階都有坑,是無數腳步在無數歲月裡磨出的痕跡。樓頂蹲著無數怪獸,猙獰的目光落到巴黎四處。最著名的是托腮怪獸,它有個名字,叫「克裡斯托弗爾」。它面目怪異但和善,雙手托腮若有所思。日昇月落,雨雪風霜,它在巴黎聖母院頂樓待了近千年。或許它每天都在想同一個問題:哎呀,今天晚上吃什麼好呢?

我俯視,塞納河從腳底穿過,碧波粼粼。

巴黎聖母院始建於1163年,已快千年。法國大革命時期,遭遇過前所未有的破壞,教堂內至今還留有各種殘缺痕跡。後改為理性聖殿,又變為藏酒倉庫,恢復其宗教意義是拿破侖執政之後的事。

繞過樓頂小道,彎腰進入鐘樓。頭頂木樑交錯有致,一口大鐘躍然入眼,這是卡西莫多的鐘。或許真如大叔所說,當鍾敲響時,人會被聲浪送向遠方。奇思妙想止於此,這口鍾很久沒響了,我們聽到的鐘聲是旁邊的機器所播放的——怪不得大叔笑得神秘。

想像著時光倒流到中世紀,汽車、輪船、太陽鏡、潮男潮女……通通消失,花磚路上,馬車嘎吱而過,煤油燈重新煲著光,貧民與紳士擦肩而過……頭頂烏雲滾滾,似乎永遠暗無天日。克裡斯托弗爾仍舊托著腮,不過它還年輕,皮膚尚未被風霜侵蝕。

聖母院應屬於那個年代。

教堂今晚有場彌撒,或許,有些事情永遠不會被時間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