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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0

從昏昏沉沉中一覺醒來,已經天光大亮,百草一看時間,上午八點半了,她嚇了一跳,匆忙下床,穿衣洗臉。從未這麼晚起床過,她腦中還是有些渾渾的,覺得好像發生了什麼很混亂的事情,卻想不起來,就像在夢裡一樣,又像是真的。她想問問曉螢,發現曉螢已經先走了。

匆匆關上屋門,她正準備趕去訓練中心,一抬頭,忽然看到前方的那排白楊樹下,初原等候在那裡。

陽光耀眼。

樹葉輕搖。

「如果你還不出來,我就要敲門去喊你了。」初原走到她面前,問,「頭還疼嗎?」

「……不疼。」

「下次不要再喝酒了,」初原遞給她一杯豆漿和一個蛋糕,「食堂的早餐已經結束了,你吃這些吧。」

百草臉紅紅地接過來,解釋說:

「我以為那是飲料。」

「嗯,那往後你就知道了,嘗起來有酒精的飲料,都不要喝太多,」揉揉她的腦袋,初原笑著說,「走,我送你去訓練中心。」

「我可以自己去!」

「你快遲到了,車就停在那裡。」初原指了指。

盛夏的陽光如火如荼,大地如同燃燒了一般。車開得很穩,冷氣輕柔地吹著,與外面彷彿不同的世界,豆漿還是溫熱的,蛋糕也很香,百草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埋頭專心地吃。

「昨晚,我沒能找到若白,」見她正在用吸管喝豆漿,初原開車小心地繞過路面的一處坑窪,「今天我會繼續去找。」

「……」

百草怔住,她鬆開吸管,看向他。

「你找了整個晚上?」

「昨晚我去找的那些地方,好像你白天的時候都已經去過了。我從若白的一個同學那裡,拿到了他們班的通訊名錄,但是也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將車轉了一個彎,初原目視前方,思忖著說,「若白是謹慎的人,應該不會出什麼事。不過,有些地方我也會再去詢問一下,不管有沒有消息都會及時通知你。你安心訓練,不用太擔心。」

百草怔怔地看著他眼圈處的疲累,他難道是找了若白一整夜,都沒有睡覺嗎……

初原扭過頭,對她笑了笑,說:

「放心,嗯?」

「嗯。」

她應了一聲,侷促低下頭,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對他說的那些話,她慌亂地將豆漿和蛋糕吃完,不敢再去看他。

「到了。」

前面就是訓練中心的白色場館,初原將車停好,伸手過去幫她解開安全帶,說:

「我陪你進去。」

「啊?」

百草茫然。

初原下了車,幫她打開車門,說:「昨晚她們都看到了,我擔心,她們會問你太多。」

「……」

百草繼續茫然,她睜大眼睛,呆呆地望著初原,突然,她腦中一轟,記憶中混亂零碎的片段飛閃呼嘯而過!她喝醉了,她在初原懷中,喧鬧聲乍然響起,隊員們一張張驚呆的面孔,婷宜在最前面……

那不是夢!

那是真的……

「沒關係,」初原揉揉她的頭髮,「我會同她們說清楚。」

「不!」

她心中亂成一團,下意識地拒絕說。雖然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但是,如果昨晚剛剛出現那樣的場面,今天她就同初原一起出現,婷宜一定會很尷尬。婷宜對初原的感情,隊裡每個人都是明白的,她以前也一直以為婷宜是初原的女朋友。

「我自己就可以。」

吸了口氣,百草讓自己看起來鎮靜些,她對初原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說:「大家對我都很好,不會怎麼樣的。」

「你確定嗎?」

「嗯!」

「……好吧,」初原凝視她,「如果有什麼不開心,記得給我打電話。」

「好。」

走上訓練館高高的台階,推開玻璃大門時,百草的手還是緊張得僵硬了下。她扭過頭,遠處,烈日下,初原依舊站在車旁望向她。咬了咬嘴唇,她推開玻璃門走進去,館內的冷氣令她陡然打了個寒顫。

館內靜悄悄的。

彷彿除了她之外,再沒有別人。

走到儲物室門口,從外面也是聽不到一點聲音,百草打開門,頓時怔住——

小小的房間,裡面竟已滿是人。

林鳳、梅玲、曉螢、光雅有的站著、有的坐著,每個人的神情都有些不對,好像在她進來之前,她們剛剛爭執過,空氣中還瀰漫著某種火藥的氣息。

看到她進來,所有人都神色一變。站在儲物櫃前的婷宜,也緩緩轉過身來。

「百草……」梅玲皺了皺眉,沉不住氣。

「百草,你是喝醉了,對不對?」急著打斷梅玲,曉螢搶著問,她似乎也一夜沒有睡好,眼睛下有大大的黑眼圈。

「……」

百草愣住。

「喝醉了,對不對!」曉螢又急又慌,加重語氣又問一遍。

「……對,我昨晚喝醉了。」

「呼,我就說嘛,百草一定是喝醉了,然後初原師兄見百草喝醉了,站都站不穩,馬上要摔倒了,所以才把百草抱起來,誰知道正好被咱們撞見了,發生了誤會。」曉螢如釋重負地說,乾笑兩聲,「呵呵,沒什麼啦,只不過誤會一場,跟百草沒有關係啦,就算是我喝醉了昏睡,初原師兄也不會眼睜睜看著我跌倒啊,扶一下或者抱起來都很正常的啦。」

「是嗎?」

梅玲懷疑地說,盯著百草看。

「沒錯,我也覺得是這樣。」光雅附和著點頭,然後說,「百草,你快換衣服吧。」

「……嗯。」

百草走過去,她能感覺到梅玲的目光仍舊緊緊盯在她的身上。走到儲物櫃前,她耳邊傳來婷宜淡淡的聲音:

「你是故意的,對嗎?」

「……」

百草一怔,看向婷宜。

婷宜的唇角有淡淡的不屑,眼神卻帶著幾分犀利,她回視著百草,緩聲說:「昨晚,你是故意喝醉,故意接近初原哥哥,故意讓初原哥哥不得不去抱起你,對嗎?」

「什麼?」

梅玲大驚,看著百草的目光頓時變了。

「婷宜,你不要亂說,百草不是那樣的人!」搶過來站在百草身旁,曉螢立刻說。

「哦?」

婷宜笑了笑,神色不動地說:

「那她是什麼樣的人?曉螢,從一開始,我就不喜歡百草,你想不想知道是為什麼?」

「……,」曉螢看看婷宜,又看看百草,尷尬說,「為……為什麼?」

「因為,她太有野心,也太會裝了。」

婷宜淡淡地打量百草,說:

「那時候,她剛進松柏道館,表現得沉默乖巧。但是就因為若白沒有選擇她,而是選擇了秀琴出賽道館挑戰賽,她就當眾發怒,質疑若白,攻擊秀琴。在她心裡,根本沒有團體的優勝感,只有她自己能不能參賽。」

百草咬住嘴唇。

「那是因為……」曉螢想解釋。

「然後,她暗戀上了初原哥哥,」婷宜打斷曉螢,「她每天找各種借口,去初原哥哥那裡,甚至,她不惜在訓練的時候,故意把自己身上弄出許多瘀傷,讓善良的初原哥哥每天都幫她上藥。」

曉螢的腦海中閃過三年前的很多回憶,她傻傻地看著百草,張了張嘴,目光呆滯起來。

「我沒有,我沒故意弄傷自己,我沒有故意去找各種借口。」寒氣自體內湧出,百草的身體微微發抖。

婷宜譏諷地繼續說:

「她還利用若白,為了讓若白心甘情願更多地陪她訓練,她不惜利用若白的感情,跟若白交往……」

「我沒有!」

百草真的急了!

什麼樣的誹謗她都可以忍受,但是,若白不行!

「你沒有?」婷宜盯著她,逼近一步,「那天晚上,我在夜市看到的,難道不是你和若白?」

「是我和若白師兄,但我們沒有……」

「我不明白的是,」婷宜冷聲說,「戚百草,既然你暗戀初原哥哥,又跟若白在交往,為什麼還要去挑逗我的哥哥?」

挑逗?!

廷皓前輩?!

如同閃電在屋裡炸開!

梅玲、曉螢不敢置信地瞪著百草,連林鳳和光雅也驚呆了。

「我沒有!」

百草握緊雙拳。

「那天,明明是我親眼看見,你故意將我哥哥撞到在地上,趴到他的身上,吻了他,難道是我看錯了嗎?」

「你……」

百草渾身都在顫抖,從沒有一刻,她如此恨自己口笨舌拙。

「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不小心……」

「呵呵,又不是故意的,」婷宜不屑地笑,「這麼多不是故意的,這麼多不小心,所以你昨晚喝醉也不是故意的,你設計讓初原哥哥抱你,也不是故意的,對不對?你解釋的可真好!」

「……」

百草呆呆地站著,顫抖轉為更深的寒冷。

「好,就算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全都不是故意的。」婷宜深吸了口氣,頓了頓,說,「我只問你一句話,希望你能老老實實地回答我!」

婷宜的聲音含冰:

「你——究竟有沒有在暗戀初原哥哥?」

滿屋死寂。

一點點呼吸都沒有,曉螢緊張萬分,梅玲、林鳳、光雅如木雕般傻傻看著面前的婷宜和百草。

「如果這個問題很難回答,那麼我問你一個簡單的,」挑了挑眉毛,婷宜看著百草說,「我可不可拜託你——從今往後,收起你那些無恥的手段,不要再去糾纏初原哥哥!」

「婷宜,」林鳳出聲說,「大家都是隊友。」

「隊友?呵,我可不敢稱呼一個,時刻想要搶我男朋友的人,做我的隊友。」婷宜淡淡一笑,目視百草,「怎麼,做不到嗎?以後還是要繼續糾纏初原哥哥嗎?」

那樣的目光……

如同在一場冰冷的夢中,百草能看到婷宜那雙厭惡不屑的眼睛,能看到曉螢的驚愕失措,梅玲的震驚懷疑,林鳳的擔心,光雅的緊張。她渾身寒冷,只有握緊雙拳,才能克制住身體的打抖。

「……我喜歡初原師兄。」

腦中混亂的轟聲中,她的聲音從喉嚨裡擠出來。是的,她喜歡初原師兄。無論是三年前,小木屋裡初原為她揉開瘀傷時,有些嗆鼻的藥油香氣,還是與賢武道館的挑戰賽前,初原幫她梳起頭髮,綁上的那個草莓發圈……

初原在美國時,她站在文具店的櫃檯前,用辛苦積攢下的零錢買下那只鋼筆……

初原回國了,她在練功廳見到他的第一眼……

打開儲物櫃,看到那枚她喜歡了很久,卻一直不捨得買的,紅晶晶的草莓髮夾……

「對不起,我不能答應你,」百草抬起頭看向婷宜,她咬了咬嘴唇,眼睛亮得驚人,「我喜歡初原師兄。」

曉螢頓時面色雪白。

婷宜目光一變,她死死地盯著百草,半晌,忽然又是一笑,笑容冷似碎冰,說:「很好,你終於不再裝模作樣了。只是,在你正式向我宣戰的這一刻,我必須要告訴你的是——」

光芒流轉。

一枚璀璨的鑽石戒指閃耀在婷宜的手指間。

「——我是初原哥哥的未婚妻,而你,戚百草,你是卑劣的第三者。」

******

訓練時的氣氛詭異到了極點,沈檸教練不得不兩次中止練習,喝令大家不要像夢遊似的。沒有若白,百草依舊獨自一人訓練,中間休息時,曉螢沒有同往常一樣坐過來跟她說話,女孩子們的異常沉默,寇震他們也察覺到了。

「今天你這麼安靜,讓人真不習慣。」

亦楓伸個懶覺,看一眼孤獨坐在角落的百草,再看看身邊這個破天荒一聲不吭的曉螢,問:

「跟百草吵架了?」

「閉嘴啦!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曉螢沒好氣地說。

訓練一結束,曉螢像風一樣離開了訓練廳,還是一句話也沒跟百草說。百草心中沉沉的,她沉默地獨自打掃衛生,林鳳走的時候拍了拍她的肩膀。光雅猶豫了一下,蹲下來,拿起一塊平時是曉螢用的抹布,幫她一起擦墊子。

「雖然婷宜說的那些,我都不瞭解,可是,我和你一起生活了那麼多年,我知道你是怎樣的人。你看,我也曾經誤會過你,不喜歡過你。但是,總有一天,知道你的人會明白你的。」

光雅擔憂地說:

「百草,你不要太難過。」

抹布用力擦著墊子,半晌,百草低著頭回答:

「嗯。」

終於打掃完訓練廳,光雅也離開了,看著四周空蕩蕩再無人影,百草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直到手機的音樂將她驚醒。

「……

白月光

心裡某個地方

那麼亮

卻那麼冰涼

……」

這是廷皓前輩送給她的手機,百草怔怔地想,應該還給廷皓前輩的,為什麼她在機場的時候竟忘記了呢?是了,因為那時初原來接她,他在胸前舉著心形的粉紅色牌子,站在那麼顯眼的地方。

「……

你是我不能言說的傷

想遺忘

又忍不住回想

……」

音樂持續地響著,她從放在窗邊的背包裡翻出手機,上面跳躍閃爍的卻不是那張廷皓前輩燦爛的笑臉,而是兩個字——

「初原」。

「訓練結束了嗎?」手機那端傳來溫和的聲音。

「……嗯。」

「我現在在醫院,今天要在病房值半天班,晚上才能回去。」

「嗯。」

「還有,我已經在所有的醫院和警局都查過,沒有若白出事的記錄。」初原對她說,「我會繼續找若白,今天天太熱,你不要再出來跑了。」

聽到若白沒有出事,她的心略鬆了些。

「謝謝你,初原師兄。」

手機那端停頓了下,初原又問:

「你那邊,還好嗎?」

「……」

腦海中閃現出那顆光芒刺眼的鑽石,她的睫毛顫了下,不知該如何回答。

沒有等到她的聲音,初原說:

「等晚上回去,我去找你,好嗎?」

「……好。」

回到儲物間,婷宜居然也在,她已經洗完澡換好衣服,烏黑長髮,白色水墨蓮花的細肩帶長裙,清純美麗。

百草愣了下。

她握了握手中的手機,走過去,將它遞向婷宜,說:「這是廷皓前輩借給我用的,請你幫我還給他。」

婷宜瞟了一眼那手機,沒有去接。

「你為什麼不自己去還?」

百草沉默,她把手機放在婷宜儲物櫃的隔板上,行了個禮,說:「麻煩你了。」

婷宜皺眉,她拿起包,將那隻手機扔進裡面,轉身就走。

「請等一下。」

百草喊住她。

婷宜不耐煩地回身,見百草手中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望著她說:「昨晚的聚餐,我應該承擔一半的費用。對不起,我當時喝醉了,沒有及時給你。」

「哈,」婷宜失笑,「你打算給我錢?」

「是的。」

「你知道昨晚一共是多少錢嗎?」

「不知道。」

「好,既然你這麼客氣,我也不推辭了。」

婷宜盯著她,冷冷說出一個數字。百草呆了幾秒鐘,她低下頭,從信封裡數出一疊,又數出一疊,再數出一疊鈔票,厚厚的信封頓時癟了下來。

「這是我的部分,」百草雙手將錢還給她,「我用掉的手機話費,也放進去了。」

婷宜面無表情地接過來。

她轉身離開,看都不再看百草一眼。

******

松柏道館。

午飯時間曉螢不見蹤影,吃完午飯,一貫要睡個長長午覺的曉螢還是像失蹤了一樣。百草心中不安,范叔范嬸卻毫不在意,說曉螢肯定是看電影逛街去了,讓百草別擔心。

坐在床鋪上。

窗外艷陽似火,百草怔怔望著曉螢的床,她看到了曉螢當時變得蒼白的面容,她一直在等曉螢像以前一樣來盤問她。可是曉螢一句話也不跟她說,也不面對她,她連解釋的機會也沒有。

又等了很久。

百草再也坐不下去。

那麼,就繼續去找若白師兄吧。百草關上門,決定再多去幾個地方找找。

******

「初原,有人找。」

醫院值班室,初原正在打電話,姚大夫走進來,說:「你女朋友越來越漂亮了啊,快去吧,我替你值班!」

聽到話筒裡的回復,初原放下電話。他順著姚大夫的視線望出去,婷宜正站在值班室外的走廊上。

「姚大夫,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站起身,初原先對他解釋了一句,才向外走。

「啊?」姚大夫看著他的背影,搖頭自言自語,「年輕人,女孩子都矜持,她肯定是喜歡你,否則不會常常來找你的。」

******

街道上幾乎沒有行人,烈日要將地面烤化了一樣,踩上去都是軟的。用手背遮住刺目的陽光,百草努力分辨著每一個出現的路人,呼吸的空氣是滾燙的,汗水浸濕了她的後背。

每一家店,她都進去找。

而每一次,她的希望都落空。

站在酷熱的太陽下,百草眼前一陣陣發花,若白究竟去了哪裡,為什麼她怎麼也找不到。

******

醫院。

走廊盡頭。

陰涼的角落,吹來南北通透的風,暑日的熱氣消散了一些。手扶欄杆,婷宜望著樓下的花園,淡雅水墨的吊帶裙擺迎風飄起,她靜默半晌,說:

「初原哥哥,你傷害了我。」

「婷宜……」

初原眉心微皺,他看向她,很多話最終只化成一句。

「對不起。」

「初原哥哥,你忘記這枚戒指了嗎?」鑽石在婷宜的手指上閃動光芒,「媽媽去世的時候,你在她的病床前答應過我,長大以後,會娶我做你的新娘。」

「那時候我只有八歲。」初原說。

「那時候我也只有五歲,可是我記得,我一直都記得,」婷宜苦笑說,「我還答應媽媽,結婚的時候,會戴上這枚戒指。所以,我一直珍藏著它,等待我和你結婚的那天,你親手為我戴上。」

陽光閃耀。

鑽石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雖然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前,初原依舊記得那一天,素來疼愛他的方阿姨面色蒼白地躺在病床上。病房外,母親含淚告訴他,方阿姨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再也不能回來,要讓方阿姨走得安心。

……

「……長大了,就娶小婷做你的新娘,好不好?」病床上,方阿姨溫柔地握著他的手。

「什麼是新娘?」

「新娘就是……你會好好照顧小婷,永遠照顧小婷……陪伴她……不要讓她哭……不要讓她孤獨……」

「就像現在這樣嗎?」小時候的他聽不太懂。每次方阿姨出國比賽,小婷就會被送到松柏道館,她是很乖的孩子,整天跟在他身後,看他練功,一點也不鬧。

「嗯,就像現在這樣。」

「好,我會娶小婷當我的新娘,」小小的他點頭說,「我會照顧她,不讓她哭,不讓她孤獨。」

躺在雪白的枕頭上,方阿姨虛弱地從手上褪下一枚戒指。

「……小婷,這是媽媽送你的結婚禮物……記得,你是媽媽的女兒,你會是堅強的女孩子……不要哭,要幸福……」

……

樓下的花園中。

木質的長凳上空蕩蕩的。

初原澀聲說:

「對不起,如果我當時知道新娘意味著什麼……」

「這句話你也對我說過,」婷宜淡淡說,「是我十二歲那年吧,你對我說,不應該因為童年的戲言,就定下未來的人生。你說,很多男孩子我都可以去喜歡,讓我忘記那時的約定。」

風吹動陽台上攀爬的青籐。

「你還記得,那時候我是怎麼回答你的嗎?」婷宜側首看向他,「我說,我喜歡你,就是因為媽媽知道我喜歡你,才請你答應,將來娶我做新娘。我喜歡你,我要嫁給你,我要做你的新娘。你既然答應了,就一定要娶我!」

初原默不出聲。

凝視著他,婷宜淡淡一笑:

「喜歡你的女孩子很多,從上初中開始,你收到過無數的情節,甚至有女孩子公開追求你,向你示愛。可是,你從來都沒有接受過。你容許我跟隨在你的身旁,我知道,雖然你對我並沒有那種喜歡,但你還是準備信守承諾的。」

「我相信你會娶我……」

握緊欄杆,婷宜深吸口氣,說:

「我們一直相處的很好,你並不討厭我,不是嗎?可是,三年前,百草來到松柏道館,她沉默呆板得像塊木頭,你居然會喜歡上她!」

「她有什麼好!」

「她長得並不漂亮,也不機靈,不討人喜歡,沉默寡言,跆拳道上也完全不是我的對手,她一丁點也比不上我,」婷宜的胸口劇烈起伏,「而三年前,你居然會因為她,又一次提起,讓我忘記那個約定!」

初原默默望著樓下的花園。

長凳的凳腳處,有茵綠的小草鑽出泥土,一從叢活潑潑的草尖,隔著這麼遠的距離,彷彿也能聞到清秀的氣息。

「那時她才十四歲,你怎麼可能會真的喜歡上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婷宜深呼吸,盡力克制自己的情緒,「我央求你,離開她一段時間,好好想清楚,也再給我一個機會。」

緊緊抓住初原的手臂,婷宜澀聲說:

「三年裡,只要一有時間,我就飛去美國陪你。我希望你能忘記她,能夠清醒過來,初原哥哥,最適合你的人是我,最愛你的人是我,不是她,不是戚百草!」

有風吹過。

陽台上攀爬的青籐沙沙作響。

「婷宜,你答應過我。」初原靜聲說,「如果三年之後,我發現自己還是喜歡她,是真的喜歡她,你就可以放棄童年的那個約定。」

婷宜面色慘白。

「對不起,」初原靜默片刻,「婷宜,我喜歡她。」

「……」

婷宜渾身僵硬,她死死地抓緊他的手臂。

風一陣陣地吹過。

「初原,你的電話!」

醫院走廊裡傳來姚大夫的喊聲。

「抱歉。」

將婷宜的手從自己的胳膊上拿開,初原對她點了下頭,轉身欲走。

「我反悔了!」

婷宜咬了咬牙,她挺直脖頸,美麗的水墨裙裾被風吹得烈烈飛揚。望著他的背影,她啞聲說:

「初原哥哥,既然當初你親口答應會娶我做新娘,都可以不算,那麼,我當然也可以反悔!我不要取消約定,我要你娶我,我要馬上舉行訂婚儀式!」

******

夜色漸起。

一條條街道,一家家店舖,那些她和若白曾經走過的地方,百草找了一遍又一遍。夜市大排檔,一串串燈泡亮起,每個攤位前生意興隆,空氣潮濕悶熱,汗水將衣服浸濕,她步伐急促,眼睛焦急地搜尋每一個身影。

沒有。

還是沒有。

哪裡都沒有……

夜色漸濃。

百草沉默地回到松柏道館。

打開房門,屋內一片漆黑,她沒有開燈,在水盆前洗了把臉。窗外有淡淡的月光,有風吹進來,空氣卻仍是濕熱,她默默地站著發呆,忽然,她感到有點不對,連忙扭頭去看——

床鋪上。

曉螢如石雕般坐著。

「曉螢!」

百草趕忙去打開燈。

光線乍起,屋內大亮。曉螢瞇起眼睛,用手背去遮,身體搖晃了一下,百草聞到一股酒氣撲面而來。

「你喝酒了?」

百草著急地問,見曉螢不適應光亮,趕忙去把大燈關掉,換成柔和的檯燈。擰了塊毛巾,百草扶住醉氣熏熏的曉螢,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幫她擦臉,緊張說:

「去哪裡喝酒了?為什麼要去喝酒呢?是不是被誰強灌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走開!」

曉螢用力地一把推開她,面色潮紅,雙目沒有焦距地瞪向她:

「我……我就是喝酒了,怎麼樣!我喜歡喝!我願意喝!憑什麼你可以喝醉,我就不能喝醉!你喝醉了就讓初原師兄去抱你,哈哈,憑什麼我就不可以喝醉!我也要喝醉,我也要去找初原師兄!」

「曉螢!」

不讓自己去在意曉螢的那些話,百草上前又去扶住她,試圖扶她躺下。酒醉的滋味並不好受,她昨晚頭疼得要裂開了一樣。

「你口渴嗎?我去給你倒杯水。」

「我叫你走開!」

曉螢兇惡地將她的手臂揮開,憤怒地衝她喊道:

「戚百草!我告訴你!我要跟你絕交!我再也不認你是我的朋友了!你滾開!你離我遠一點!」

「曉螢……」

被她推得險些跌倒,百草面色蒼白地看著曉螢。

「戚百草!婷宜說的都是真的,對不對!」曉螢踉蹌地站起來,身體搖晃著逼近她,瞪著她,大喊著說,「你一直都在裝!其實你是壞人!對不對!哈哈,小時候,除了初原師兄,我最崇拜就是婷宜姐姐,可是,為了你,我開始討厭婷宜!」

「我喜歡你,百草!我為你做了那麼多!因為你是我的好朋友!為了你,我什麼都可以去做!可是……可是……你騙了我!」

「曉螢……」

耳膜轟鳴,百草的身體一陣陣寒冷。

「你有那麼多壞心眼!你利用若白師兄!引誘廷皓前輩!沒關係!你是我的好朋友!就算你有什麼缺點,我挺你!我還是會挺你!可是,你為什麼還要去招惹初原師兄!」

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搖晃,曉螢忽然大聲地哭了起來,她哭得聲嘶力竭,淚水在臉上鋪天蓋地。

「你難道不知道嗎!我喜歡初原師兄!我從小……從小就喜歡初原師兄!」哭得整個人都在發抖,曉螢憤怒地搖晃她的肩膀,「你為什麼要去招惹初原師兄!你有了若白師兄還不夠嗎?我恨你!百草!我討厭你!我當初就不該帶你進來松柏道館!」

「……」

心臟如同被什麼狠狠扎透,被她用力搖晃著,百草面色蒼白,渾身寒冷得想要瑟縮。她並不是第一次被人討厭,從小到大,討厭她的人很多,可是,為什麼,她會痛得……痛得……

「你臉上的是什麼!」

醉醺醺地瞪大眼睛,曉螢搖晃著湊到她臉上,伸手去摸,吃力的看了看,突然哈哈大笑:

「你哭了!戚百草,你不是木頭人嗎!你居然會哭!你憑什麼哭!哈哈,說,你憑什麼哭!哭的應該是我,不是嗎?!我最好的朋友,搶了我最喜歡的男孩子!哭的應該是我才對啊!」

******

醫院。

寧靜的走廊。

巡房結束,很多病人都已睡去,初原走回醫生值班室。口袋裡有一個信封,厚厚的鼓著,他的手指碰到了它,皺起眉心。

…………

……

「你的錢。」

露台上,婷宜遞給他一個信封,裡面厚厚一疊,全是簇新的鈔票。他不解地問:

「這是?」

「百草把昨晚聚餐的錢給了我,」婷宜似乎已經平靜下來,「你替她給我的那部分,我當然要還給你。」

「你……,」他默歎一聲,「你明知她的經濟情況,怎麼可以收下她的錢?」

「為什麼不可以?」

婷宜微微一笑。

「是以我和她的名義舉辦的聚會,她承擔一半的費用是理所當然。」

「你選擇那麼貴的酒店,遠遠超出一般人的承受能力,對她並不公平。」他皺眉。

「公平?」

婷宜又是一笑。

「這世上哪有什麼公平。我喜歡了你這麼多年,她莫名其妙就要將你奪走,公平嗎?你是我的男朋友,卻執意要替她付錢,對我而言,公平嗎?呵呵,她卑賤得像根雜草,卻癡心妄想要來跟我競爭,我也要讓她看看,究竟什麼是公平!」

「婷宜……」

「你放心,我會維護她的自尊心,我不會讓她知道,你曾經已經替她付掉了聚會的費用。」婷宜的目光冷冷的,笑容卻異常溫柔,「所有那些你為她做過的事情,我全部都不會告訴她。」

他默默地看著她。

「初原哥哥,如果想要留在你身邊,必須變得不擇手段……」婷宜挺直脖頸,眼睛幽黑地說,「我會的。我會將她剷除。我並不怕你會厭惡我,因為,是你逼我變成這個樣子的。」

……

…………

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走廊中,初原閉了閉眼睛,穩定一下心緒,接通手機,耳邊傳來急促的聲音:「初原嗎,你讓我查的那幾個病人的名字,我剛剛查到了!今天上午,我們院新收診了……」

******

淡淡的月光從窗戶灑進。

曉螢大哭著滑坐到了地上,揮舞著胳膊,百草已經有些聽不清楚她哭喊的內容。百草吃力地將曉螢扶到床上,略使力氣使她躺下來,重新擰了一塊毛巾,小心翼翼地為她擦拭臉上的淚水和汗水。

「放開我!」

躺在枕頭上,曉螢掙扎著,醉醺醺地胡亂推搡著百草。忽然,她面色一變,猛地趴到床邊——

「嘩——」

曉螢翻江倒海地嘔吐起來。

屋內充斥著穢物的酸臭,百草緊張地拍撫著曉螢的後背,直到她全部吐完,扶她躺回枕頭。拿來溫水給她漱口,再次幫她擦淨臉上的淚水和汗漬,百草打掃乾淨地面,讓空氣重新變得清新起來。

回到曉螢床邊時。

她怔住了。

曉螢並沒有睡過去,而是正呆呆地望著天花板。聽到她的腳步聲,曉螢呆呆地在枕頭上扭轉過頭,看著她。

「百草……」

喃喃地說著,曉螢面色蒼白地望著她。

「……你喝醉了,好好睡一覺吧。」低聲說,百草把涼被拉過來,輕輕搭在曉螢身上。

「我剛才……是不是……」頭疼欲裂,但是恐懼讓曉螢睜大眼睛,「……是不是說了很多很糟糕的話……」

呆了呆。

百草搖頭:「沒有。」

「你別騙我,哎呦,」扶住劇痛的腦袋,曉螢痛苦地閉上眼睛,「我都想起來了,我剛才說了很過分的話……對不起……百草,那些話不是我真正想說的……你都忘了好不好……」

「……好。」

睫毛緊緊地閉著,曉螢面色蒼白地躺著,她沉默了很久,淚水忽然靜靜地又流淌了下來。

「百草,你又騙我……」

「我知道,你忘不掉我說的那些話……因為我說的那些話,真的很過分……百草……你剛才哭了,對不對……」

「我從來沒見你哭過……」

「你好像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不會哭……」

「可是……我剛才把你罵哭了……」

枕頭上,曉螢顫抖地吸一口氣,用手背遮住已經哭腫的眼睛,勉強笑了笑,說:「……很丟人……我一直很討厭那種,為了一個男孩子,好朋友會反目成仇惡言相向……可是,我居然會對你說出那麼惡毒的話……」

「曉螢。」

看著淚流不止的曉螢,百草渾身都僵住了一般,她輕輕伸出手,想要去碰觸曉螢,然而,有些不敢,手指又蜷縮回來。

「對不起……我不知道……」

曉螢說的沒錯,百草呆呆地想,心中鈍痛。她不配做曉螢的好朋友,曉螢喜歡初原,她居然會毫無察覺。

是她傷害了曉螢。

曉螢說,從來沒有見她哭過。她又何嘗,見曉螢哭過呢?是她,讓曉螢哭得這麼難過……

「沒有,不是你的錯。」放下遮住眼睛的手,曉螢吸吸鼻子,不好意思地說,「你看,你是個木頭人,對這些事情,一直都慢很多拍。我又從來沒跟你說過,你怎麼會知道,我喜歡初原師兄呢?」

百草看著她。

「我呀,」曉螢笑一笑,望著天花板說,「我其實跟初薇還蠻像的,她是為了廷皓前輩才喜歡跆拳道,我是因為初原師兄。」

「初原師兄那麼好,對誰都很有耐心,他還給我買過冰激凌吃呢。小時候,我闖了禍,媽媽滿道館裡追著打我,我只要逃到初原師兄身後,初原師兄就會護著我。有時候,我偷偷跟在初原師兄和婷宜姐姐後面,婷宜姐姐不喜歡我跟著,初原師兄也會帶我一起玩。」

「後來,初原師兄越長越帥,不,不是帥,是挺拔、俊雅、眉目如畫,就像神話裡的仙人少年,有珠玉的光芒,比我最癡迷的漫畫書裡的美少年還要美型。」

「我喜歡初原師兄……」

曉螢苦澀地笑。

「可是,我不敢跟他說。因為我知道他不會喜歡我,他喜歡像婷宜那樣的女孩子,美麗、溫柔、大方、優秀,他怎麼可能會喜歡像野丫頭一樣,整天瘋瘋癲癲,又懶又不漂亮的我……」

百草默默地聽著。

「所以,我對你生氣,真的是毫無道理。」曉螢苦笑,緩緩閉上眼睛,「初原師兄喜歡你,我應該感到高興才對……他能跟你在一起……能跟你在一起……我也是很開心的……」

喃喃自語著,疲倦使曉螢的聲音變得含糊不清:

「是我錯了……我為什麼會以為……初原師兄一定會喜歡婷宜呢……」

如果……

如果她曾經鼓起勇氣……

如果……

月光靜謐。

曉螢沉沉地睡著了,臉上還殘餘著淚痕,她翻向一邊,睡得像個孩子。為她蓋好涼被,百草呆呆地坐在床邊,她腦中一片空白,無法思考,一連串的事情,身體彷彿被千鈞的重力壓著,透不過氣。

良久良久。

窗外的那排白楊樹下,月光朧出一個淡淡的影子,百草呆呆地望著,那影子一直站在那裡,她望著望著,漸漸睜大眼睛——

她霍然起身!

衝過去打開門,她向那個影子衝去——

「百草,初原的電話!」范嬸的聲音從隔壁屋喊出來,「說是什麼,找到若白了……」

不!

她不用再去接電話!

月光中,百草向白楊樹飛奔而去!她看到了,她已經看到了!樹影下,那淡淡站立的人影,風聲在耳邊呼嘯,渾身的血液都衝上耳膜,她飛奔過去,用盡全身的力量抱住那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