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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天街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

——牛郎織女的故事

要抬頭在滿天星河裡尋找愛情的傳說,唐代大詩人杜牧的觀點是,首先要看牛郎和織女的故事,所以他在《秋夕》詩裡說:「天街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據我考證,從時間上看,中國最早的兩個典型的愛情故事的傳說,一個是嫦娥與后羿的故事,一個就是牛郎和織女的故事。

一般人對牛郎和織女的故事,有一種時間上的誤解。這多少是受後來的「董永和七仙女」的故事的影響,事實上這兩個傳說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甚至從某種程度上說,董永和七仙女的故事就是牛郎和織女故事後世演繹的新版本。但這兩個故事又不能簡單地等同起來,董永七仙女的故事根據明確的記載是在漢代出現的,而牛郎織女的故事則要早得多。

有人會問,到底早多久呢?

事實上,牛郎織女的故事要比董永七仙女的故事早出現一千年左右。不要小看這一千年的時光,這使得牛郎織女的故事成為了中國古代愛情的代言與象徵,也成了中國傳統愛情故事的範本,正是牛郎織女的故事奠定了中國式愛情故事的情節模式。所以民間才把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七月七日定為中國的情人節,所以我們的中國經典愛情之旅才要從隔河相望的牛郎星與織女星那裡開始。

我個人以為,要想把牛郎織女的故事理解透,必須解決三個問題。第一,牛郎織女為什麼沒有名字?第二,牛郎織女的愛是不是對等的?第三,這個愛情故事的悲劇成份到底有多重?

先來看第一個問題,為什麼牛郎織女沒有名字?

首先他們到底有沒有名字?有人聽了會奇怪,你這不是睜著眼說瞎話嗎?這牛郎織女不就是名字嗎?

事實上,出乎大多數人的預料,這「牛郎」和「織女」它還就不是名字。

中國人的名字由姓、名、字三個部分組成的。比如劉備,他姓劉名備字玄德,關羽,姓關名羽字雲長。其中,字是為了專門來形象地解釋「名」的內涵,或者是延展「名」的涵義的。現代人對名字的要求寬鬆多了,不取字了嘛,只有有姓和名,這也叫名字。這在先秦以前也很寬泛,甚至有名無姓也可以叫名字的,比如說這個大家都知道的商鞅變法的商鞅,你以為他姓商名鞅,那就大錯特錯了。他不姓商,他姓公孫,他的名字叫公孫鞅。因為他被秦王封於商邑,也就是說他的封地在商這個地方,所以當時人稱他為商君,聯上他的名,就叫商鞅了。其實在封為商君之前,當時的人也很少有叫他公孫鞅的,當時人都叫他衛鞅,因為他是衛國人。所以先秦時期,對人名字的稱呼也是比較寬泛和隨意的。

但不論再怎麼寬泛和隨意,最根本的底線在於:名,是一定要有的。比如我們下一回要講到的后羿,其實「後」也不是他的姓,是古代對遠古時期曾經做過部落首領的英雄的一種尊稱,比如說周人的始祖就被稱為後稷,但后羿的羿作為他的名,卻是不能馬虎、不能隨意、不能省的!這是他作為后羿這個人與其他人區別的最根本的地方,也是一個人名字裡最核心的部分。可是「牛郎」、「織女」連這個核心的部分都沒有了。

你看,牛和織在這裡都不是姓。《百家姓》裡有牛這個姓,但沒有織這個姓;雖然牛是《百家姓》裡的一個姓,但我們也不能因此就說牛郎姓牛名郎。你說牛群姓牛名群可以,但說牛郎姓牛名郎就錯了。這裡的牛和織準確地說,是一種職業,是指放牛和織布的人。

當然,先秦也有不少人是把職業放在名字前面當姓用的,比如說師曠、師乙這樣的人,師就是專指宮廷的樂師,後來這種職業就變成了一種姓氏。但問題是牛和織這兩種職業後邊接著的絕對不是一個人的名字,而是一個人的性別。郎,就是成年男子的普通稱呼,那《馬路天使》裡周璇不是唱嘛「郎啊,咱們倆是一條心」啊!所以牛郎就是一個普通放牛的男性的通稱。織女也是一樣,就是一個普通的織布女子的通稱。

那好了,「牛郎」和「織女」它們既然不是名字,又是什麼呢?

我個人認為,這是一種代稱,一種象徵符號,象徵著農業社會的男耕女織,象徵著男耕女織的農業社會早期一種最為穩定的情感狀態。

這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情感狀態呢?這就要說到我們的第二個問題,對於織女來說,她是怎樣愛上牛郎的呢?

這首先要看看最通行版本的故事內容是怎麼說的。

說是很久很久以前,也就是long long ago,有一貧苦人家,父母早喪,這個弟弟就跟著兄嫂度日,每天去放牛,人們都叫他「牛郎」。牛郎長大了,他嫂子不喜歡他,哥嫂就跟他分家了。他是一個很老實、很善良的人啊,所以唯一分到的家產就是他經常放的那條老黃牛。說這個老黃牛來歷不凡,本來是天上的金牛星,因觸犯天條被貶到人間,它有感於牛郎對它的飼養和愛護,除了感恩圖報辛勤耕作外,還挖空心思想要為牛郎撮合一段美滿的良緣。

好了,我們到這裡可以看出這段愛情已經有了點天注定的成份。《大話西遊》裡的周星馳說「沒辦法,天最大,天注定的愛情就讓它來吧。」對於牛郎來說,其實也是對於所有男性來說,天注定的愛情接受起來當然是順理成章的事。於是有一天老黃牛突然開口說話了,他對牛郎說:

「明天,天上的七仙女會結伴到東邊山谷的湖裡洗澡。你趁她們沐浴的時候,取走掛在樹上的粉紅衣衫,你就會獲得你的愛情。」

牛郎聽了將信將疑,但還是按老黃牛的指示去了。果然如老黃牛所說,有七個仙女在湖中嬉戲,他馬上抱起了矮樹上那件粉紅衣衫。仙女們發現有人,紛紛穿上衣服飛回了天庭,而那個因為被搶走衣衫而無法返回天庭的仙女就是織女。牛郎告訴織女老黃牛說的話,織女也就留在人間嫁給了牛郎。

注意,這一段情節在各種各樣的民間傳說的版本裡,要麼被描寫得很優美,要麼被說的很簡略。但其中關節,應該大有蹊蹺。

要說牛郎對織女一見鍾情我們理解,但要說織女對牛郎一見鍾情,可能性實在不大。兩個人根本就不是一個層次的,織女是天上的織女,而牛郎只是地上的牛郎,就算是牛郎粗服亂頭不掩國色,像楊過流浪的時候也有一種翩翩佳公子的韻味,那織女在天上見過的有氣質的神仙也多了去了,況且牛郎要有這氣質,也不用等織女下凡了,村上的女孩子不早就瞄上了?

再退一步,就算織女喜歡牛郎身上獨有的氣質,但也決不可能在這樣一個洗澡被偷衣服的時候,對偷衣賊反倒一見鍾情。對於這種洗澡偷衣服的情節,後來金庸先生在《飛狐外傳》裡也抄襲過,只不過將男女角色反串了一下,說這個胡斐有一次在河裡洗澡的時候,袁紫衣偷了他的衣服騎馬跑了,當時胡斐相當狼狽,也相當氣憤。雖然他後來愛上了袁紫衣,但當時也氣得要發瘋。胡斐還畢竟是個男人,而織女面對這樣一個偷自己衣服的牛郎,怎麼可能就一下愛上他了呢?

這是一個非常關鍵的地方,如果這裡說不通,那牛郎就變成了王老虎搶親了!

我以為這裡恰恰突顯了這個故事取「牛郎」和「織女」這兩個具有象徵性名字的意義。我們前面說了,這兩個名字的意義在於它體現了農業社會的生活狀態,也體現了這個時期的情感狀態。從人類發展史的角度看,農業社會已經是一種典型的父系社會,也就是後來男權社會的主體模式已經形成。在這種社會形態下,男耕永遠要比女織重要,所以男性的情感需要也就表現得比女性重要。老黃牛的突然開口,就是用天注定的方式為男性的情感需要提供證據,而牛郎對這種天賜良緣的順理成章的接受,也表現為一種男性情感需要的順理成章。在這種情況下,織女的愛作為一種符號出現在男性的情感需求面前,成了支持這種情感價值取向的最有力的證據。

我這樣說,不是否認織女對牛郎的愛,她在後來的三年裡,為牛郎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在後來的生離死別裡,她更表現出對愛情的忠貞,但這種愛對於織女來說,應該是在婚姻生活的相濡以沫裡產生的,是在男耕女織的勞動情趣裡產生的,而不是在初次洗澡偷衣服時的相遇裡產生的,那時的織女,不是作為一個愛情裡的女人,只是作為一種愛情的符號出現的。所以這個地方也告訴我們,至少在農業社會之初,男女的愛是不對等的。我這並不是危言聳聽,事實上,你看先秦時期的愛情故事,不論是好像能善始善終的范蠡和西施,還是被稱為紅顏禍水的末代君王們的末代妃子們,妲己啦,褒姒啦,妹喜啦,無一不是被當作一種情感符號甚至是政治符號出現的。這一情況,直到秦漢以後,才有了較為徹底的改觀,這其中的發展脈絡我們會在後文中詳細評說。

當然,為了解決織女面對偷衣服的牛郎的尷尬,後來的一些版本,也做了許多彌補,比如,說牛郎織女本就是一對相愛的天神,牛郎被貶人間,織女苦思相遇,所以面對偷衣人一眼就認出了牛朗,可笑牛郎還懵懂無知。這樣圓,也未嘗不可,只是讓我覺得失去了原來故事的淳樸滋味。

不論故事前面的發生發展有多少種版本,但最感人的結局大多相同。說天帝發現織女私自下凡,派天兵天將將織女捉回天宮。牛郎耕作回來大為焦急,這時候老黃牛又顯靈了,他臨死前讓牛郎剝了他的皮披在身上,這樣就能飛上天宮找回織女。牛郎挑著一雙兒女飛上天宮,眼見就要追上織女,這時王母拔下髮簪在織女身後一劃,就出現了一條銀河。而牛郎和織女就從此「相隔一水間,脈脈不得語」了。這時牛郎的小女兒表現出精衛填海一樣的勇氣,她對牛郎說,我們把天河的水舀幹不就可以見到媽媽了嗎?牛郎和兩個孩子就發揮了「愚公移山」的精神開始「牛公移河」。王母怕他們真的舀干了銀河,就允許他們每年七月七鵲橋相會一次,民間也就因此有了東方的情人節和乞巧節。

對於這樣一個結局,我們放在中國式愛情的大背景下應該怎麼看,這就必須要弄清第三個問題,這到底是一個悲劇?還是一個正劇?

當然,它肯定不是一個喜劇。後來明清的才子佳人戲,從「私定終身後花園」,一直到「奉旨完婚大團圓」倒確實有很大的喜劇成份,但那只是明清小說戲曲的主體模式,並不是中國式愛情主要的情節模式。雖然牛郎織女最後看似有了一個鵲橋相會的機會,這使得故事多少帶有了一些完滿性結局的正局特點,但鵲橋相會實質上是對銀河相隔的這種殘酷的現實的強化,也就是說它反而點明了夫妻永世分隔的這種殘酷現實。這種處理應該說是一種特有的東方智慧,它一方面讓人們對未來還保留希望,另一方面卻讓每一年剩下的364個夜晚都變成了一種更為深沉的煎熬與等待。事實上,在這種煎熬與等待之中,悲劇的美得到了延伸和昇華,這也是這種美麗的愛情傳說為什麼會歷久彌新,歷經數千年卻依舊能夠拔動我們心弦的重要原因。

所以,我從根本上就不贊同有些評論家認為中國除了一部《紅樓夢》就沒有真正的悲劇的說法,從牛郎織女的故事開始,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至高的悲劇審美內涵早就飽藏在千年的民間傳說裡。只是我們的民族智慧讓我們表現得哀而不傷,甚至化悲痛為力量,化悲傷為渴望,收拾起起心情,像秦少游讚美牛郎織女那樣,深情地吟唱——「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說到兩情長久的期望,我們不禁會生出「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的感慨,人生不如意之事,十常八九。哪怕是蓋世的英雄與月宮的仙女也難免這樣的遺憾。

請看下回:嫦娥與后羿的故事——「一個離家出走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