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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 第十六章 戰亂

這次我來萬爾韋家不再需要繞過花園——我和其他受邀客人一道從前門進去。弗蘭說服我在梅西商場的折扣櫃檯買了一條連衣裙,其實她穿著比我更合身。我擺脫不了那種不安感,似乎我應該從籬笆那裡鑽過去。似乎是為了釐清狀況一般,兩個大學生從我身旁走過,脫下外套,塞到男僕手裡,從服務生那裡拿過香檳酒——對誰都不瞧一眼。他們毫無成就,看上去卻格外自信,活像二戰尾聲階段的飛行員。

在大廳門口你怎麼也躲不開的位置,霍林斯沃思家族的代表已經組成了一個臨時迎賓隊:霍林斯沃思先生和太太、兒子中的兩個、太太中的一位。我報上姓名,霍林斯沃思先生帶著禮貌的微笑歡迎我,那笑容就像是見到孩子當年的熟人,但多年已無聯繫。一個年紀大一點兒的兒子湊過來。

——她是華萊士的朋友,老爸。

——就是他談到的那位年輕女士?啊,當然,他說道——加上一點兒故弄玄虛。這一談可是引起了不少的轟動,年輕女士。

——德夫林,霍林斯沃思太太責備他。

——好的,好的,呃,華萊士一出生我就認識他了,如果你想知道他的什麼事而他又羞於開口,來找我吧。這會兒請隨意。

屋外的露台上,微風既溫和又狂野。雖然太陽還未落山,整個屋子已經亮堂堂的,似乎向到來的賓客保證,一旦天氣變糟,我們都可以在這裡過夜。系黑領帶的男人和穿深紅色衣服的女人、穿藍寶石色衣服的女人和戴珍珠項鏈的女人漫不經心地聊天。這種似曾相識的優雅我在七月見過,只是現在這優雅已經傳承三代:銀髮大個子親吻光彩照人的養女的臉頰,他旁邊是年輕的浪子,帶著嘲弄的語氣低聲議論他們姑姑嬸嬸的那些風流韻事。有幾個掉隊的從海灘上走了過來,毛巾搭在肩上,面色健康,神態友好,絲毫沒有因為晚到而感到不安。他們的身影在草地上拉長,留下條狀的細長陰影。

露台邊有張桌子,上面的玻璃杯呈金字塔形,香檳酒從最上層溢出,順著玻璃杯傾瀉而下,直到所有的杯子都盛滿。為了不破壞觀賞效果,製作這一價值幾千美金的室內遊戲的工程師從桌子下拿出一個杯子,倒滿酒後遞給了我。

不管霍林斯沃思先生怎樣鼓勵,我還是感覺不太自在。可華萊士費了這樣的心思,我得去洗把臉,換杯杜松子酒,和大家混一混。

我問衛生間在哪裡,在指點下走上主樓梯,經過一幅馬的素描,順著護牆板過道來到大樓的東廂。女衛生間是一個淺黃色單間,俯瞰玫瑰花園,裡面是淺黃色的牆紙、淺黃色的樓梯和一把淺黃色的躺椅。

裡面已有兩個女人,我坐在鏡子前,一邊通過鏡子看她們,一邊假裝整理耳環。一個是留黑色短髮的高個子,表情冷靜,剛從碼頭回來。泳裝扔在腳下,很自在地揩乾裸露的身子。另一個穿藍綠色塔夫綢衣服,坐在明亮的梳妝台前,試著修補哭花的睫毛,每隔三十秒左右她便抽泣一下。游泳的那位沒有表示出什麼同情,我也不想有什麼表示。

得不到安慰的姑娘吸了吸鼻子,離開了。

——總算走了。游泳的那個無動於衷地說。

她用毛巾最後擦了一下頭髮,把毛巾丟進一大堆毛巾裡。她有著運動員的身材,穿上那件她備好的露背連衣裙後肯定會增色不少。她移動胳膊時,你可以看見她肩胛骨周圍的肌肉線條。穿鞋時她都懶得坐下,而是把腳蹭進鞋裡,然後把又細又長的手臂伸到後背,拉上連衣裙。

從鏡子裡我看到在她放鞋子的長沙發下的地毯上有微微閃光。我走過去,跪下來,撿起那個閃光的東西,是一個鑽石耳環。

那個女人看著我。

——是你的嗎?我問道,知道並不是她的。

她把耳環拿在手裡。

——不是,她說道。不過看起來很值錢。

她冷漠地環顧屋裡。

——通常這都是成雙成對的。

我又仔細查看長沙發下面,她晃了晃濕毛巾。我們找了一分鐘,她遞回耳環。

——一場戰亂,她說。

游泳女人說得再對不過,因為我很清楚這個特別的耳環——狹長形鑽石、白金扣環——就是伊芙在廷克的床頭櫃裡發現的那對耳環中的一個。

我走下弧形的前樓梯,覺得失去了平衡,就像一杯香檳酒直衝入腦。不管廷克和伊芙從巴黎帶來什麼新聞,我都不想聽——至少不是在這樣的場合聽。我放慢腳步,挪到樓梯外邊,那裡台階最寬,扶手也很近。

一群新到的賓客擁擠在大廳裡——更多飛行員,更多可以自己拉拉鏈的黑髮女人。他們見了面興高采烈,就因頗為時髦的遲到而堵住門口。不過如果廷克和伊芙在萬爾韋,他們應該不會在大廳裡久待,他們這隊友好的四人小組會為這一時刻增光添彩。我走下樓梯,算出到大門還有二十步,到火車站還有八百米。

——凱蒂!

一個從大廳裡出來的女人叫住我,我猝不及防,不過從走近的腳步聲我該聽得出她是誰。

——畢茜……

——華萊士突然去了西班牙,我和傑克難過極了。

她拿著兩杯香檳酒,把其中一杯塞給我。

——我知道他一直想去參戰,說了好幾個月了,但沒人想到他會說到做到,特別是在你出現之後。你沒發狂吧?

——我還好。

——當然。你有他的消息嗎?

——還沒有。

——那麼就沒有誰知道他的消息了。我們看看什麼時候一起吃個午餐。今年秋天你和我會成好朋友的,我保證。不過先和傑克打個招呼吧。

在大廳門口,傑克正和一個叫傑諾洛斯的姑娘談笑風生。她看上去毫不起眼。即使在三米之外你都知道她在拿自己的朋友編故事。傑克介紹了我之後,我不知道要陪他們閒談多久才能禮貌地離開。

——回到開始吧,傑克對傑諾洛斯說。太有趣了!

——好吧,她嫻熟地故作厭倦——好像在她出生那天,這世上就發明了無聊。你知道廷克和伊芙嗎?

——出車禍時她和他們在一起,畢茜說。

——那麼你一定想聽聽這個。

傑諾洛斯解釋說,廷克和伊芙剛從歐洲回來,在萬爾韋家的客房裡過週末。那天早上,大家還在泡澡,廷克已經在欣賞「美景號」了。

——那是霍利的快艇,傑克解釋道。

——他的寶貝,傑諾洛斯糾正道。他把快艇停在碼頭,讓人觀賞。總之,你的朋友圍著船轉啊轉啊,就是這樣,若無其事地。霍利便說,你們兩個幹嗎不帶她去轉一圈?嗯,你們可以像當年火燒亞特蘭大那樣將我們全都燒燬——霍利竟然出借了他的船!明白了吧,其實這全是他和廷克一手策劃的——在碼頭附近游泳,圍著船看啊看啊,不露聲色。甚至還在船上藏了一瓶香檳酒和一隻填餡雞。

——這說明什麼呢?傑克問道。

——說明有人認輸了,畢茜說。

又來了,臉頰上輕微的刺痛感,這是我們的身體對嘲弄我們的這個世界的迅速反應,這是生命中最難受的一種感覺——令人不禁要想,在人的進化中,這種反應會起到什麼作用。

傑克舉起假想中的喇叭,嘴裡一陣叭叭叭叭,大家都笑了。

——最精彩的部分來了,傑克說,引誘傑諾洛斯繼續。

——霍利以為他們只會去一兩小時,可六小時後他們還沒回來。霍利開始擔心他們跑到了墨西哥。這時兩個小伙子劃著小漁船停在碼頭邊,他們說碰上了「美景號」——它在一個沙洲上擱淺了。船上的那個人承諾說,如果他們幫他找到牽引船的話,就給他們二十美元。

——上帝沒讓我們聽到浪漫故事啊,畢茜說。

有人瞪大了眼睛,笑得喘不過氣來。

——他們來了,一條捕蝦船拖來的!

——我們得去看看這個,傑克說。

大家都朝露台走去,我朝前門走去。

我想我深感震驚,上帝知道為什麼。安妮幾個月前就看出來了,威斯塔也是。萬爾韋的所有人好像都準備好了,聚集在碼頭上,要參加即興的慶祝會。

我一邊等外套,一邊回頭朝大廳看了看,裡面已經沒人,連最後一個好奇的觀望者也朝落地玻璃門那邊走去了。一個年紀比我大一點兒、身穿白色無尾禮服的男士站在吧檯前,雙手插到口袋裡,似乎在沉思。一個參加慶祝活動的人徑直從他面前走過,抓起一個大酒瓶的瓶頸,走回屋外,又撞翻一個裝滿八仙花的大茶壺。對這一失禮之舉,無尾禮服男士一臉失望。

男僕把外套遞給我,我說了聲謝謝,突然想到自己像晚會開始時的那群大學男生一樣,看都沒看他一眼。等我意識到這一失禮行為時,為時已晚。

——你這麼快就要走啊!

霍林斯沃思老先生從屋前的車道進來。

——霍林斯沃思先生,聚會挺好的。謝謝您邀請我,不過我有點兒不舒服。

——哦,真遺憾,你住在附近嗎?

——我從城裡坐火車來,想叫人去幫我叫輛出租車。

——親愛的,這是不可能的。

他朝大廳回過頭去。

——瓦倫丁!

那個穿著白色無尾禮服的年輕人轉過身來,他一頭金髮,外貌英俊,神態嚴肅,看上去像飛行員,又像法官。他從口袋中抽出手,快步穿過大廳。

——是的,爸爸。

——你記得康騰小姐吧,華萊士的朋友,她不舒服,要回城裡,你能帶她去車站嗎?

——當然可以。

——幹嗎不開蜘蛛跑車?

屋外,勞動節大風把樹葉吹撒在地,要下大雨了。在週末剩下的時間裡,人們只能在紗門砰砰的碰撞聲中玩玩牌、喝喝茶。賭場關門,網球場打烊,至於小遊艇嘛,則像少女的夢想一樣被拽到岸上。

我們穿過白色沙礫車道,來到六門車庫。兩人座的蜘蛛跑車像消防車一樣紅通通的。瓦倫丁走過它,挑了一輛一九三六年產的黑色凱迪拉克,它身軀龐大。

車道旁的草地上一溜過去起碼停了上百輛車,其中一輛亮著車燈,車門大開,收音機響著,發動機罩上並排躺著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抽著煙。像對抓酒瓶的人一樣,瓦倫丁也給了他們失望的一瞥。在車道盡頭,他往右轉,朝郵電路駛去。

——車站不是在另一個方向嗎?

——我會帶你去的,他說。

——你不必的。

——我會拐回來的,我先去會個人。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要去會什麼人,不過我知道他和我待在一起沒什麼意思。他開車時沒看我,也懶得和我搭話。為了擺脫這個聚會,我倆甚至情願去溜一條瘋狗。

走了幾公里後,他叫我在儀表板下的小儲藏箱裡找出便箋本和筆。他把便箋本放在儀表盤上,寫了幾句話,撕下最上面的一張,放進外套的口袋裡。

——謝謝,他把便箋本給回我,說。

為了不聊天,他打開收音機,調到一個播放搖擺樂的電台,轉動旋鈕,跳過放民歌的電台,聽了一會兒羅斯福總統的演講,接著轉回去聽民歌,這是比利·霍利迪 82 唱的《紐約之秋》。

紐約的秋天

為何它如此誘人?

紐約的秋天,

它訴說著初夜的興奮。

《紐約之秋》這首歌是一個叫弗農·杜克的白俄羅斯移民寫的,第一次以爵士樂風格演出,在此後的十五年內,查理·派克、莎拉·沃恩、路易斯·阿姆斯特朗和埃拉·菲茨傑拉德等人不斷探索它的感性邊界。在首次演出後的二十五年內,切特·貝克、索尼·斯蒂特、弗蘭克·西納特拉、巴德·鮑威爾和奧斯卡·彼得森對它的闡釋進行了闡釋。歌裡問我們關於秋天的問題,就這首歌,我們可以問問自己:為何它如此誘人?

關鍵在於,每個城市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浪漫季節。一年一次,一座城市的建築特點、文化氛圍和園林景觀因太陽運動的軌跡而發生變化,男男女女在城市的大街上擦肩而過,春情滿懷,如維也納的聖誕節、巴黎的四月。

我們紐約人對秋天的感受正是如此。九月來了,儘管開始晝短夜長,儘管灰濛濛的秋雨打掉綠葉,可想到漫長的夏天被拋在身後便覺得舒心,空氣中瀰漫著似曾相識的清新。

熠熠生輝的人群

微微發光的彩雲

在鋼筋的叢林裡——

情感湧入心裡

回家了。

這是紐約的秋天

它預示新愛的來臨。

是的,一九三八年的秋天,無數的紐約人唱這首歌時會變得如癡如醉。他們坐在爵士酒吧或夜總會裡,窮人和富人都在點頭微笑:這個白俄羅斯移民真說對了:不管怎樣,哪怕冬天就要來臨,紐約的秋天仍然預示著一場賞心悅目的浪漫。你以新的目光、新的感受望著曼哈頓的市景,心想:能再活一次真好。

不過你還是要問自己:如果這是一首令人振奮的歌,那麼為什麼比利·霍利迪唱得如此動聽?

週二清晨,我走進電梯,發現這裡的電梯也是玻璃做的,像梅森·泰特的辦公桌。在腳下一層樓遠處,不銹鋼的傳動裝置在轉動,像可開閉的吊橋一開一合,頭上是三十層樓,再上去是一方清澈藍天。我面前的面板有兩個銀色按鈕,一個寫著「馬上」,另一個寫著「永不」。

正值七點,大廳裡空空蕩蕩。我的桌上擺著那封給貝蒂·戴維斯的經紀人的信,裡面的瑕疵被原原本本抄下來,仔細校對過。我把信又讀了一遍,把一張空白信紙放進打字機裡,打好後,我把此信的兩個版本都放在泰特先生的桌上,寫了一張條子,說明因時間緊迫,我自作主張起草了第二稿。

快下班了泰特先生才給我電話。我進到他的辦公室,他把這封信的兩個版本並排放在桌上,兩份都沒有簽名。他沒有請我坐下,而是看著我,像看著一個在宵禁之後逃出宿舍又被逮住的模範生,在某種意義上我還真的很像。

——跟我說說你個人的情況,康騰,最後他發話了。

——對不起,泰特先生,您想知道什麼呢?

他向後仰靠在椅子裡。

——我看出你還沒結婚,你喜歡男人嗎?你私下撫養小孩嗎?你撫養兄弟姐妹嗎?

——是的,沒有,沒有。

泰特先生冷冷一笑。

——如何描述你的人生理想呢?

——正在實現中。

他點了點頭,指了指擺在他桌上的一篇文稿。

——這是卡伯特先生撰寫的人物特寫。你讀過他的文章嗎?

——讀過幾篇。

——你評一評他的文章,我是說文體方面。

除了語言有點兒囉唆之外,我看得出泰特先生總的來說還是欣賞卡伯特的作品的。卡伯特對流言和歷史的交融有著很好的直覺,他是一個非凡的高效採訪者——能引誘人回答那些最好不要回答的問題。

——我想他讀亨利·詹姆斯讀得太多了,我說道。

泰特點了點頭,把手稿給我。

——看看你能不能把他的語言變得更像海明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