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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 第四章 解圍

週五晚上,我們穿衣服時,伊芙連天氣都懶得聊。

我的理性佔了上風,我得主動坦白,多少說一點兒,於是言談中我隨便提到在市中心碰到廷克,和他喝了杯咖啡。

——喝杯咖啡,她同樣隨便地說。真不錯。

她再不肯開口說話。

我試探著讚賞她的外套:一條黃色連衣裙,落後季節整整六個月。

——你真的喜歡?她問道。

——看起來不錯。

——你有時間該試試尺碼,也許可以穿它去喝咖啡。

我張開嘴,但不知該說什麼,這時,一個姑娘闖進來。

——姑娘們,對不起打擾了,不過魅力王子來了,開戰車來的。

在門口,伊芙最後看了一眼鏡子。

——我還要一分鐘,她說。

她回到臥室,脫下裙子,似乎我的讚賞讓它過時了。窗外下著冷冷的小雨,像是在為她的冷淡辯護。我跟著她下樓,心想,好吧我們都來受罰。

公寓樓前面,廷克站在他那輛銀白色的雙人座奔馳一旁。如果住在馬丁格爾夫人樓裡的所有姑娘把一年的薪水都攢起來,都買不起一輛。

身高一米七五的弗蘭·帕切利住在樓下大廳裡,是從北澤西的城市學院輟學的,她像紳士看到美女那樣吹了聲口哨。我和伊芙走下樓梯。

廷克顯然心情很好。他吻了吻伊芙的臉頰說:“你真漂亮。”當轉向我時,他笑了,捏了捏我的手,沒有吻我,也沒有誇讚我,可伊芙一直在看著,可以說她才是被慢待的那個。

他打開後座車門。

——恐怕有點兒擠。

——我坐吧,我說。

——對你來說夠大了,伊芙說。

廷克感到有點兒不對勁,他有點兒擔心地看了看伊芙,把一隻手放到車門上,另一隻手像紳士一樣招手讓她上車,她似乎沒注意到,只顧端詳車子,從上到下地打量,不是以弗蘭那種眼光,倒像個專業人士。

——我來開,她說,伸手要車鑰匙。

廷克吃了一驚。

——你會開車嗎?他問。

——我會開車嗎?她像南方美女一樣說道。嗨,我九歲就開我老爸的拖拉機啦。

她從廷克手裡搶過鑰匙,繞過車前。廷克鑽進後排座位,還是有點兒不相信的樣子,伊芙調整位子。

——老兄,去哪裡?她插入鑰匙,問道。

——52街。

伊芙打火,忽地一下撥到倒退擋,以每小時三十二公里的速度把車退出路邊,嘎的一聲打住。

——伊芙!廷克喊道。

她看了看他,同情地衝著他甜甜一笑,加大油門,呼嘯著穿過17街。

很快,她恍如神靈附體的情形清晰地呈現在我們眼前。當她拐入第6街時,廷克差點奪過了方向盤,不過我們在車流中七拐八彎時,她開得如行雲流水,加油、剎車不動聲色,有如鯊魚穿越水域,精確地計算每一個角度。於是我們靠後坐著,一聲不吭,睜大雙眼,就像被一股更強大的力量所控制。

我們轉到52街,我才意識到他正帶我們去21俱樂部。

在某種意義上,是伊芙逼他去的。不錯,很不錯,非常不錯——他還能說什麼呢?

伊芙向廷克炫耀我們還算常去的准俄羅斯風月場,希望給他留下深刻印象,而廷克則很可能是想帶我們看上一眼他的紐約並被打動。不管伊芙心情如何,以我們看到的一切來說,他成功了。在餐館前,豪華轎車空轉時從排氣管噴出旋轉的煙,像是從瓶子裡冒出的妖怪。一個戴大禮帽、穿著大衣的服務生上前打開車門,另一個打開餐館門,露出前胸貼後背地擠在大廳裡等候的曼哈頓人。

乍看之下,21俱樂部並不特別高檔,陰暗的牆面上掛著帶框畫,像是隨便從插圖週刊上撕下來的,桌面磨損,銀餐具笨重,和小餐館或大學餐廳裡的一樣,不過顧客的確舉止優雅,男士穿燕尾服,胸袋上插著嶄新的手帕,女士著絲織服裝,色調鮮艷,毛皮圍巾上嵌有珍珠。

我們來到接外套的姑娘前,伊芙將肩膀微微轉向廷克,廷克會意,像鬥牛士甩掉大衣一樣,把大衣從她身上脫下。

在餐館裡不端盤子的人中,伊芙是最年輕的,她打算充分利用這一點。她最後一分鐘換上的衣服是一件低領紅絲綢衣,為了這件衣服,她肯定賣掉了自己最好的胸罩,因為大霧天你在十五米開外也能看到她的胸部。她很小心,不用珠寶來破壞這一形象。她的一個紅色小漆盒裡有一對畢業典禮用過的鑽石。平時她笑的時候,耳朵上閃爍微光的耳環和臉上的酒窩相映成趣,不過她有頭腦,不在這種地方佩戴那樣的飾品。在這種地方,拘謹會令你一無所獲,與人比較則處處處於下風。

餐館的領班是個奧地利人,你有一千個理由嫌他煩,可沒人真正嫌他煩。他叫著廷克的名字,歡迎他。

——格雷先生,我們在等您。請。

他說“請”字的方式,就好像它本身是一句話。

他把我們領到大堂裡的一張桌子旁,這是唯一的空桌,可坐三人。他似乎能看透人心,拉開中間的椅子,請伊芙坐下。

——請,他又說了一遍。

待我們坐下後,他向空中一揮手,彷彿魔術師玩撲克一般,手裡瞬間出現了三本菜單。他隆重地遞給我們。

——請享用。

這是我見過的最大的菜單,足足有五十厘米高。我打開,以為有一大堆菜餚可選,不料只有十種,龍蝦仁、威靈頓牛肉餡餅、上肋。菜譜都是手寫,用的是如寫婚禮請柬般雍容大氣的字體,沒有標價,至少我的菜單上沒有。我瞟了一眼伊芙,她沒理我,只冷靜地掃了一眼菜單,放下。

——我們來一輪馬提尼酒吧,她說。

——太好了!廷克說。

他舉起一隻手,一個白衣服務生出現在領班剛才站的地方,鄉間俱樂部的服務生快嘴快舌,擅長故弄玄虛,這些他全都精通。

——晚上好,格雷先生,晚上好,女士們,我斗膽說一句,你們這張桌子是這裡最漂亮的,你們還沒準備好點單吧?這天氣真恐怖,請問需要開胃酒嗎?

——事實上,卡斯珀,我們正說要先來點兒馬提尼呢。

——那當然,請讓我把這些拿開。

卡斯珀將菜單夾在腋下,不出幾分鐘,酒上來了。

實際上是上了三個空杯子,每個杯子裡都有三個穿成一串的橄欖,從杯沿露出頭來,有如小舟上的槳。卡斯珀把餐巾蓋在銀搖杯上,用力晃,然後小心倒酒,先把我的杯子倒滿,酒晶瑩冰涼,似乎比水還要清澈。接著他倒滿伊芙的杯子。開始給廷克倒酒時,搖杯裡的酒流得慢起來,變成細線,酒像是不夠了,不過一直在流,杯裡的酒一直上升,直到最後一滴倒出來,剛好到達杯沿。正是給予人信心的那種精確。

——朋友,卡斯珀說道,是令人嫉妒的天使。

我們誰都沒注意到銀搖杯是什麼時候不見的。卡斯珀亮出一個頂上支了一盤牡蠣的小架子。

——本店的致意,他說完便消失了。

伊芙用叉子敲了敲杯子,似乎要向整個餐館的人敬酒。

——一次坦白,她說。

我和廷克擔心地抬起頭。

——今天我有些嫉妒。

——伊芙……

她舉手制止我。

——讓我說完。我知道你倆喝了一杯小小的咖啡,加奶油和糖——我承認——我嫉妒了,不是一點點,而是很氣惱。實際上,我滿心打算毀掉這個晚上,給你倆一個教訓。不過卡斯珀說得很對:友情最為珍貴。

她舉起酒杯,半瞇著眼睛。

——突破常規。

幾分鐘內,伊芙達到了她的完美狀態:毫不拘束,活潑輕快,聰明伶俐;真是匪夷所思。

坐在我們周圍桌邊的夫婦們專注於他們已持續多年的老生常談中——工作、孩子、避暑別墅——話題雖老套,卻能加深他們分享期盼與經驗時的感悟。精明的廷克沒有談這些,他起頭聊起了更適合我們的話題——是個基於假設的話題。

你們小時候最害怕的是什麼?他問道。

我說怕貓。

廷克說怕高。

伊芙:怕老。

我們就這樣開始了,我們形成一種默契,開始競爭,看誰的回答最棒——回答須出人意料,充滿趣味,令人頓悟,卻又是真實的。之前被低估的伊芙出人意料地勝出。

你們想要什麼而父母一直沒有給?

我:花錢。

廷克:一間樹屋。

伊芙:一頓好揍。

如果你可以當一天別人,你們想當誰?

我:瑪塔·哈麗 18 。

廷克:納蒂·班波 19 。

伊芙:達裡爾·扎努克 20 。

如果有一年可以重新來過,你們會選擇哪一年?

我:八歲那年,我家住在一家麵包店樓上。

廷克:十三歲那年,我和我哥哥在阿迪朗達克 21 徒步旅行。

伊芙:即將來到的一年。

牡蠣吃光了,牡蠣殼被掃走。卡斯珀又拿來馬提尼酒,給每人倒了一杯。

——這一次我們為什麼喝呢?我問道。

——為了不那麼害羞,廷克說。

我和伊芙回敬,酒舉到唇邊。

——為了不那麼害羞?有人問道。

站在旁邊,一手搭在我的椅背上的是位剛過五十、舉止優雅的高個子女人。

——像是個美好的夙願,她說。不過更高志向應該是先回別人的電話。

——對不起,廷克說,有點兒尷尬。我本打算今天下午打的。

她勝利地笑了笑,揮了揮手表示原諒。

——得了,泰迪,我開玩笑而已,看得出來,你受到最好的打擾因而分了神。

她朝我伸出手。

——我叫安妮·格蘭汀——廷克的教母。

廷克站起來,朝我們兩人做了個手勢。

——這是凱瑟琳·康騰,這是——

伊芙已經站起來。

——伊芙琳·羅斯,她說。很高興見到您。

格蘭汀夫人繞過桌子,握了握伊芙的手,堅持讓她坐下,然後繼續和廷克說話。她絲毫不顯年齡,金色短髮,長著芭蕾舞演員一樣精緻的五官,只是個子太高,不宜跳舞。她穿黑色無袖外衣,盡顯纖細的胳膊,沒有戴珍珠項鏈,卻戴了耳飾——軟糖一般大小的綠寶石耳環,寶石光彩奪目,與眼睛的顏色恰好相配。從她的舉止來看,你覺得她是戴著這耳環在海裡游了泳,從水裡出來,拿起毛巾擦頭髮,絲毫不在意這寶石仍在耳垂上還是落在了海底。

她向廷克俯過臉去,廷克靦腆地在她臉頰上啄了一下,重新坐下,她慈愛地把手搭在他肩上。

——凱瑟琳,伊芙琳,記住我的話。教子和侄子一樣,他們剛來紐約時你經常見到他們,就像常見到裝得滿滿的麵包籃或是空空的廚房。而一旦他們站穩腳跟,你要是想請他們喝杯茶,就得雇個偵探才能找到他們。

我和伊芙笑了,廷克也繃出了靦腆的笑容。教母的出現讓他看上去像個十六歲的大孩子。

——在這裡碰到您真是意外的驚喜,伊芙琳說。

——世界真小啊,格蘭汀夫人答道,帶著些許嘲諷。

顯然,最早是她帶廷克來這裡的。

——您和我們一起喝一杯嗎?廷克問。

——謝謝,親愛的,不過不行。我和格特魯德在一起,她在努力把我拽進博物館的董事會,我得全力以赴。

她轉向我倆。

——如果我拜託泰迪來辦,肯定不會再見到你們,所以請接受我的邀請,約個時間一起吃午飯——泰迪來不來沒關係。我發誓不會講太多他小時候的故事來煩你們。

——我們不會煩的,格蘭汀夫人,伊芙向她保證道。

——請,格蘭汀夫人說,像領班那樣把這個字說得如同一句話,叫我安妮。

格蘭汀夫人優雅地揮揮手,回到自己的桌子,伊芙一臉興奮。不過,如果說格蘭汀夫人短暫的造訪點亮了伊芙蛋糕上的蠟燭,那麼對廷克來說,這些蠟燭就是全都被吹滅了。她的不期而至改變了這次外出的基調。眨眼間,字幕從“成功男子帶倆姑娘到奢華之地”變為“年輕孔雀在自家後院炫耀羽毛”。

伊芙愉快極了,沒注意到這個晚上幾乎就快要被毀掉了。

——她真棒,是你母親的朋友?

——什麼?廷克問。噢,是的,她們是一起長大的。他拿起叉子,在手裡擺弄。

——也許我們應該繼續點菜,伊芙建議道。

——你是不是想離開這裡?我問廷克。

——行嗎?

——當然可以。

伊芙顯然失望了,她惱怒地瞥了我一眼,她正要開口提議我們就喝一杯開胃酒,但廷克的臉又光彩煥發起來。

——好吧,她說,用力把餐巾扔到盤子裡。讓我們打敗它。

我們站起身來,都感到了第二杯馬提尼的酒力。廷克在門口用德語謝過領班,道歉說我們有急事要走。伊芙從保管大衣的姑娘手裡接過我那件弗萊珀爾風格 22 的短夾克,把她二十一歲的生日禮物——那件毛領大衣留給我穿,以示冰釋前嫌。

小雨停了,天空放晴,和風吹拂。我們小議一下,決定到“切諾夫夜總會”去看第二場演出。

——我們回去時公寓可能關門了,我上車時提出這一點。

——如果我們進不了門,伊芙轉而問廷克。可以在你那裡過夜嗎?

——當然可以。

雖然這個夜晚頭開得有點兒不順,但最終我們的友情再次讓我們重歸於好。伊芙坐在前排,一隻手卻伸到後排,放在我的膝蓋上。廷克把收音機調到搖擺樂,在我們轉入公園路向市中心駛去的途中,誰都沒說話。

我們在51街經過了聖巴塞羅繆教堂,這幢宏偉的圓頂建築由范德比爾特家族建造。他們選的位置相當便利,能讓他們在每個週日早上恭維牧師的布道時,越過牧師的肩頭看到中央火車站。和鍍金時代的其他王族一樣,范德比爾特家族上溯三代是個契約傭工,他是荷蘭德比爾特人,從荷蘭坐最便宜的船位來到紐約。下船時,人們只知道他是從德比爾特來的傑姆,直到後來,科尼利厄斯發了家並讓這個名號躍升了好多等級。 23

不過你不必通過擁有一條鐵路來縮短或延長你的名字。

從泰迪到廷克。

從伊芙到伊芙琳。

從凱蒂亞到凱特。

在紐約市,這類的改變是免費的。

車子駛過59街,我們都感到車輪有些打滑,前方的路面閃著光,像有水坑,因不斷下雨,地面凍成了一塊塊冰。廷克減速讓車子恢復平穩。他想第3街的路況可能好些,便放慢車速轉進去,就在這時,一輛送牛奶的卡車撞到了我們。我們根本沒看到它。它裝滿牛奶,從公園街開過來,時速八十公里。我們減速時,它試圖停下來,軋到冰塊,從後面正正地撞上我們。車子像火箭一樣飛過47街,撞上隔離帶鑄鐵的燈柱。

等我恢復知覺時,發現自己頭朝下被卡在變速擋和儀表盤之間,空氣冷冷的,司機一側的門洞開,廷克躺在路邊,副駕駛一邊的車門關著,可伊芙不見了。

我掙扎著爬出車子,吸氣時身上發疼,像是斷了一根肋骨。廷克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朝伊芙走去。她從前風擋玻璃飛出去,在地上蜷縮著。

一輛救護車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兩個穿白大褂的年輕男人抬著擔架出現,看著像是從西班牙內戰的新聞影片裡走了出來。

——她還活著,一個對另一個說。

他們把她抬上擔架。

她的臉像一塊切下的生肉。

我忍不住,轉過身去。

廷克也忍不住,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伊芙,一直到手術室的門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