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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4年10月28日

去米爾班克。距離上次來只有一周的時間,但可能因為季節變化,這裡整個感覺都不一樣了。監獄似乎從未如此昏暗與淒涼,塔樓似乎更加高聳寬闊,窗戶卻更加逼仄,這裡的氣味也和上次不同。監獄底層散發著霧氣、煙灰、蓑衣草的氣味,污物桶的惡臭在囚室裡瀰散不去,還有長久沒有梳洗的打著結的頭髮、沒有沐浴的身體、沒有洗漱的口腔淤積的氣味,混雜了瓦斯、鐵銹與疾病的味道。轉角處龐大的黑色供暖設備使走廊更加閉塞、不通風。但囚室依然寒冷如初,牆壁因為水汽變得十分潮濕,牆上的石灰泛起黏稠的泡沫,在囚服上抹上白色的帶狀印記。牢房裡咳嗽聲此起彼伏,女囚們愁眉苦臉,止不住地打戰。

監獄內還多了一種我不曾見過的黑影。四點的時候就會點燈,狹窄的高窗外,天空已是漆黑一片。煤氣燈的光落在沙石地上,影影綽綽。囚室光線昏暗,裡面的女人像妖精一樣弓著背,或是埋頭做針線活,或是撥弄椰子殼的粗纖維,牢房更顯悚然和古舊。看守似乎也被黑影附身,她們的腳步比之前要輕,煤氣燈下,手和臉泛著昏黃,制服外罩著袍子,像把陰影披在了身上。

今天,她們把我帶到探監室,女囚在這裡見朋友、丈夫、孩子。這是監獄裡我見過的房間裡最淒涼的一間了。她們管這叫房間,但其實更像是給牛搭的棚屋:長長的走道兩旁,各有一排狹窄的小隔間。看守會把要見訪客的女囚帶到隔間裡,而女囚頭上懸著一個沙漏,給探監計時。囚犯面前是一個裝著柵欄的孔,在她們的正對面,即走道另一邊,開著另一個孔,沒有柵欄,只有一層網格,訪客就站在那裡。他們頭頂也有一個小型沙漏,與另一個一起提醒他們探訪時限。

隔間之間的走道大約七英尺寬,一個看守會一直在此地巡邏,確保他們之間不傳遞物品。囚犯與訪客若想聽見對方,則必須提高嗓門,所以這裡可能會非常嘈雜。有時候,女囚與朋友說話必須喊出聲,說話內容周圍人聽得一清二楚。沙漏定時十五分鐘,結束後訪客必須離開,女囚也必須回到囚室。

通過這種方式,米爾班克的囚犯一年之中,可以見四次親友。

「他們不可以離得近一些嗎?」我問陪我參觀的看守,我們正走在隔間所在的走道上,「女囚連擁抱丈夫也不可以嗎?抱一抱孩子也不可以嗎?」

今天為我帶路的不是裡德利小姐,而是個年輕一些的金髮看守,叫戈弗雷。她搖了搖頭,「得照著規定來。」這句話我在這裡聽了多少遍了?「得照著規定來。我知道,這些規定在您看來有些不近人情,普賴爾小姐。但是一旦我們讓囚犯和訪客待在一塊兒,她們就會把各式各樣的東西帶進監獄,鑰匙啦,煙草啦……他們甚至會讓襁褓裡的嬰兒在和母親親吻的時候,把刀片傳給她們。」

我打量著這些囚犯。只見她們透過巡邏的看守投下的陰影,望著對面的親友。她們並不像希望在擁抱時把刀具或鑰匙偷偷帶進來的樣子,她們看上去比我之前見到她們時還要淒苦。一個臉頰上帶著道像是剃刀留下的傷疤的女囚把臉緊緊貼在柵欄上,希望聽清丈夫在講什麼。丈夫問她還好嗎,她答:「她們讓我怎麼好我就怎麼好,約翰……就是說,不怎麼樣……」另一個囚犯是傑爾夫太太牢房區的勞拉·賽克斯,就是她求看守幫她向哈克斯比小姐求情的。她的母親來看望她,這個看上去很邋遢的老婦人只顧縮在鐵絲網後面啜泣。賽克斯說:「哦,媽,這可不行。和我講講你知道的情況啊,你和克洛斯先生談了沒有?」但是母親聽到女兒的聲音,看到面前經過的看守,顫抖得更厲害了。賽克斯喊,唉!一半時間過去了!母親把時間都哭光了!「下次,你一定得叫帕特裡克來。為什麼帕特裡克沒來?我可不要你來對著我哭……」

戈弗雷小姐見我看著她們,點點頭說:「對女囚來說這確實怪難受的。有的還真承受不了。她們一心盼著親友來,盼星星盼月亮,結果真讓家人朋友來時,她們反倒無力承受了,最後還讓對方不要再來了。」

我們往牢房區走去。我問,有沒有女囚從未有人來探望過?她點點頭,「是有一些從沒有人來看望過。我猜她們沒有朋友,家人也不在了。她們到了這裡,就好像被遺忘了。真不知道她們出去後能做什麼。柯林斯、伯恩斯、詹寧斯都是這樣的,還有……」她努力地轉動一把難開的門鎖,「我記得還有五區的道斯。」

我早猜到會提到她。

我沒有再問什麼問題。她把我帶去傑爾夫太太那兒。我像往常一樣去見女囚。因為剛目睹了探監室的情形,一開始我覺得有些不自在。我心想,我與她們非親非故,卻可以想什麼時候見她們就什麼時候見,她們也必須和我說話,這真是聳人聽聞。當然了,她們也可以保持沉默,我不能忘了這點。她們對我的到來還是心存感激的,也願意和我聊聊近況。如我之前所說,很多人最近身體都不好。監獄牆高窗厚,但她們可能還是感覺到了季節的變換,加之身體欠佳,談話裡,她們頻頻提到「時間」,以及何時可以刑滿釋放,「今天距離我出獄還有十七個月!」「普賴爾小姐,我還有一年零一個星期!」「三個月,小姐,我還有三個月。您怎麼看?」

最後說這話的是埃倫·鮑爾,用她的話說,她是因為讓男孩女孩在自己的招待所裡親熱而不幸入獄的。自天氣轉涼,我就惦記著她。她看上去瘦了,微微發抖,但沒我擔心的那麼嚴重。我讓傑爾夫太太鎖好門,與她談了半個小時。末了,我握住她的手說,能看到她精神很好,也很健康,我覺得非常欣慰。

聽我這麼說,她變得賊頭賊腦。她說:「您可不要說出去啊,小姐,千萬不能告訴哈克斯比小姐或裡德利小姐。抱歉我加這麼一句,我知道您不會亂說的。其實,我身體好多虧了看守傑爾夫太太。她給我她自己盆裡的肉吃,還給我了一塊紅色法蘭絨布,讓我晚上睡覺時繫在脖子上御寒。天氣特別冷的時候,她還會親手給我一點塗的東西,幫我塗在這裡……」她指了指胸口和肩膀,「所以我身體還好。她對我就像親閨女一樣貼心,事實上,她管我叫『母親』。她說:『你快要出獄了,我們得把你照顧好,好讓你適應外頭的生活。』」

她眼睛裡閃爍著熠熠的光芒。說完,她拿出一塊粗糙的藍色手絹,捂了一會兒臉。我說,我很高興這兒至少有傑爾夫太太關心她。

「她對每個人都很好,她是監獄裡心腸最好的看守了,」她搖搖頭,「可憐的女士!她來這兒時間不長,還不熟悉米爾班克的做法。」

我有些驚訝。傑爾夫太太一副飽經風霜的樣子,我還真想像不出她在不久之前,還有一段在監獄以外的生活。鮑爾點點頭,是啊,傑爾夫太太來這兒其實還不到一年。她覺得,像傑爾夫太太這樣的女士就不應該來米爾班克監獄,她還從沒看到過哪個看守,比傑爾夫太太還要不適合監獄工作的呢!

彷彿是這通感歎把傑爾夫太太招來了。我們聽到走廊裡傳來腳步聲,抬頭見她本人正經過鮑爾的牢門。她見我們都看向她,便放慢腳步,朝我們微微一笑。

鮑爾臉紅了,說:「您正好抓著我向普賴爾小姐說您的好心腸呢,傑爾夫太太,希望您不要介意。」

看守的笑容當即僵住了。她按著胸口,有點緊張地回頭看了看走廊。我想她是害怕裡德利小姐在附近吧。我沒有提法蘭絨布,也沒有提額外的伙食,只是向鮑爾點了點頭,示意看守開門。傑爾夫太太開了門,但還是不敢直視我,不敢回應我的笑容。最後,為了讓她放鬆一些,我說我不知道原來她最近才來的米爾班克。我問,她之前的工作是在哪兒呢?

她花了點時間整理腰間的鑰匙串,把袖子上的石灰粉拍掉,向我行了個屈膝禮。她說,她之前一直是一位女士的女僕,女士後來移居海外,她又無意另找一戶人家。

我們在走廊裡邊走邊聊。我問,她覺得這份工作適合她嗎?她說,要是現在得離開米爾班克,她會感到非常遺憾。我問:「您不覺得這些職責非常苛刻嗎?那麼長的工作時間,您不介意嗎?您的家人呢?您工作那麼辛苦,他們也會有怨言的吧?」

她說,這兒的女看守都是孤家寡人,沒有丈夫,有的是老小姐,有的則是像她這樣的寡婦。她說:「你不能結婚了,還來做監獄的看守。」她說有孩子的看守,必須把孩子托管給其他當母親的人。她自己膝下無子。說這話時,她一直低著頭。我說,也許從這個角度講,她可以把這份工作做得很好。她管轄的牢房區有上百名女囚,像嬰孩一樣手無縛雞之力,她們都指望著她的關心和指導,她一定能成為她們的好母親的。

終於,她正視我了,在帽簷投下的陰影裡,她的眼睛寫滿了黯淡和愁苦。她說:「我希望我能做到,小姐。」她又拍了拍袖口的灰塵。她的手和我一樣,很大,因為勞作或是失去的東西,變得瘦削而稜角分明。

我不想再追問什麼,於是折返去了女囚區。我見了瑪麗·安·庫克和製造假幣的阿格尼絲·納什,最後,同往常一樣,見了塞利娜。

之前去第二段走廊時,我經過了她囚室的門口。不過我還是習慣把拜訪她的部分放到最後,正如我習慣把關於她的部分寫在日記的最後。我經過她的門口時,總是背過身,面朝牆壁不去看她。我想這是一種迷信吧。我想到了探監室,彷彿現在我們見面時也會有一個沙漏在計時。我不希望在計時開始之前,讓一粒鹽滑落下去。哪怕是與傑爾夫太太一起站在她的門前時,我也不去看她。只有當看守轉動鑰匙、整好腰帶與鑰匙圈、鎖門離開後,我才抬頭看她。當我真的看向她時,我發現,自己再也無法心平氣和地凝視她身上的任何一處了。她帽簷下露出的髮絲,曾幾何時多麼俊俏啊,現在卻如此枯槁。我看著她的脖頸,那兒本來繫著天鵝絨頸圈。她的手腕,曾被繩子緊緊捆住。她有些歪的小嘴,曾吐露不屬於自己的聲音。那段古怪的生涯留下的所有痕跡,似乎空懸在她可憐蒼白的身體上,模糊了她的身體,宛如聖痕的印記49。但是她並沒有變,是我變了。新的信息隱秘地、難以察覺地影響了我,像是一滴酒落於寡淡的水,或是酵母分散於麵團中。

我看著她,心臟一陣悸動,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恐懼。我按住胸口,看向別處。

她說話了,還好,她的聲音還是我所熟悉的、正常的聲音。她說:「我以為您不會來了,我見您經過這兒,去了後面的牢房區。」

我來到桌邊,摸了摸放在上面的羊毛。我說,除了見她,我也必須要探訪其他人。她移開目光,似乎有些黯然神傷。我補充道,如果她希望,我每次最後都會來看她。

「謝謝。」她說。

當然了,她和其他女囚一樣,願意和我聊,而不是沉默地坐著。我們聊的都是監獄的事兒。天氣潮濕,囚室裡多了許多巨大的黑色甲蟲,女囚給它們起名叫「黑傑克」,她覺得這些甲蟲年年會來。她指給我看牆上的幾塊污跡,那是她拿靴子的鞋底打死的一些留下的。她聽說一些天真單純的女囚抓著甲蟲當寵物,還有一些拿甲蟲充飢。她聽看守說起,不知是否屬實……

我聽她講,時而點頭,時而做出嫌惡的表情。我沒有問,她怎麼知道我有個掛墜盒。我也沒有提,我去了通靈人協會的辦公室,在那兒坐了兩個半小時,與其他人談論她,做了很多關於她的筆記。但是,我依舊無法在看她時,把我所讀的內容拋在腦後。我看著她的臉,想到報上的肖像畫,看著她的手,想起櫥櫃裡的蠟質鑄型。

我知道不可能不提這事。我說,希望她能和我談談過去的生活。我說:「上次你提到去西德納姆之前的生活。你可以和我說說你到那兒以後的日子嗎?」

她皺了皺眉問我為什麼想知道。我說我很好奇。我說,我對所有女囚的過去都很好奇,尤其是她的,「你也知道,你的故事與其他人的不太一樣……」

過了半晌,她說,她的情況在我看來也許很特別,但是,要是我是個通靈人,要是我和她一樣,一輩子都在與通靈人打交道,也就不會覺得她有什麼特別了。「您應該去買一份通靈人報紙,看看上面的告示,您就會明白,我其實多麼普通!您會想,其實這個世界的靈媒,比那個世界的幽靈還多呢!」

她說,她從來不是什麼特別之人,無論是她與小姨一同生活的日子,還是在霍伊本靈媒之家的日子,她都不過是芸芸眾生裡的一個……

「直到我見到了布林克太太,直到她帶我去和她住在一塊兒,奧蘿拉,直到那時,我才變得特別。」

她的聲音沉了下去,我湊上前希望聽清楚。聽她說出這個傻名字,我臉紅了。我問:「布林克太太怎樣改變了你呢?她做了什麼?」

她說,布林克太太在她還在霍伊本的時候去找她,「她來找我,一開始,我以為她只是想與我進行一場普通會面,但事實上,她受到了指引,專程而來。她帶著一個特別的目的,只有我可以給她答案。」

什麼目的?

她閉上雙眼,再睜開時,瞳仁似乎變大了,翠綠如貓眼。她開口,彷彿在說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她要求我把一個幽靈帶給她。她要我捨棄自己的身體,供靈界佔有。」

她直視我的眼睛。我從眼角看見她囚室地板上一個黑色的東西飛快地移動著。突然,我眼前浮現一幅生動的畫面:飢腸轆轆的女囚揪下甲殼蟲的殼,吸吮裡面的肉、咀嚼扭動的腿。

我搖了搖頭,說:「這個布林克太太,她把你留在那裡,就因為一點幽靈的把戲?」

「她把我帶給了我的命運,」她說——我清晰地記得她的這段話,「她把我帶給了我自己,那個在她的房子裡等待著我的自己。她把我帶到了一個能被尋找我的幽靈找到的地方。她把我帶給了……」

帶給了彼得·奎克。我替她說了這個名字,她停下來,點點頭。我想起了審訊時律師的話,想起他們怎麼暗示她與布林克太太的友誼不同尋常。我緩慢地說:「她把你帶到她那兒,以便他可以找到你。她把你帶到那兒,以便你可以在夜裡,悄悄地把他帶給她……?」

聽我這麼一說,她的臉色變了,顯得很震驚。「我從沒有把他帶給她,」她說,「我從沒把彼得·奎克帶到布林克太太那兒。布林克太太來找我並不是因為他的緣故。」

不是為了彼得?那是為了誰?她一開始不肯回答,移開目光,搖著頭。「不是彼得·奎克,」我緊追不捨地問,「那是誰?她的丈夫?姐妹?她的孩子?」

最後,她用手罩著嘴,壓低聲音說:「奧蘿拉,她讓我把她的母親帶給她。布林克太太小時候,母親就過世了。她母親說不會棄她而去,她還會回來。不過她一直沒有回來,布林克太太在二十年的時間裡,一直在找能把她帶回來的靈媒,但一無所獲。然後,她找到了我。她在夢裡夢到了我。我和她母親有一些像。有一種……一種相同的感覺。布林克太太意識到了這種相似性,把我帶到西德納姆。她讓我穿她母親的衣服,而後她母親通過我回到了她身邊,在她的房間裡見她。她母親會在黑暗中現身,她會來,來安慰她。」

我知道,這些她都未曾在法庭裡提起,現在告訴我,也是花了一番力氣的。她似乎不願再說下去了,但我覺得肯定還有隱情,她可能也希望我能猜出剩下的部分。我猜不到,我想像不出。我只覺得事情蹊蹺,讓人心裡彆扭,我想像中的那個布林克太太竟會在十七歲的塞利娜·道斯身上看到亡母的影子,還讓她在夜裡見她,讓黑夜的陰影更加濃重。

不過,我們沒有繼續談這事。我問了彼得·奎克的情況。我說,那麼他是專程來找她塞利娜的了?她答,對,他是專程來找她的。他為什麼會來?——為什麼?因為他是她的守護者,是她熟悉的幽靈。他是她的控者。「他找上我,」她簡單地說,「因為我屬於他,我也無計可施。」

她臉色發白,只有雙頰還剩一些血色。我覺得她有些興奮,我能感到興奮在她身體裡升騰起來,在囚室污濁的空氣裡升騰起來。我幾乎有些嫉妒她了。我悄悄地問:「他來找你時,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她搖搖頭,哦!怎麼說呢?像要失去自我,像自我從身體裡被抽離出來,彷彿自我就是長裙、手套、襪子……

我說:「聽上去真可怕!」「對!」她說,「但也極為美妙。對我來說,那是所有,是人生的轉折。我就像一個幽靈,從一個乏味的靈域來到了一個更高、更好的地方。」

我不懂,皺了皺眉。她說,怎樣解釋好呢?哦,她找不到準確的詞句……她看向四周,思索著怎樣展示給我看。最後,她的目光停留在架上的一個東西上。她笑道:「你提到過幽靈的把戲,那麼……」

她靠近我,伸出一隻手,彷彿要我握住她的手似的。我後退一步,腦海中閃過掛墜盒與她在日記裡留下的便條。但她只是笑笑,輕聲說:「幫我把袖子往上提一下。」

我猜不到她接下來打算做什麼。我看了她一眼,小心地把袖子往上提,直到露出整節小臂。她轉動手臂,露出裡側的肌膚,白皙、光滑、溫暖。「現在,」我盯著她的手臂,她說道,「你必須閉上眼睛。」

我猶豫了下,還是照著做了。我深吸一口氣,猜不到她接下來會有什麼古怪的舉動。不過,她只不過是從我身後桌上的一堆羊毛裡拿了些東西。我又聽見她從架子上取下東西。而後是一段寂靜。我緊閉雙眼,眼瞼跳起來。寂靜愈長,我愈不安。「馬上就好,」她見我眼皮抽搐,說道。又過了片刻,她說,「現在可以睜眼了。」

我小心地睜開眼。我只想像得出她拿鈍刀把手臂割出了血。但手臂看上去好好的,光滑、沉靜、毫髮無傷。她還是抬著手,但不像剛才離得那麼近了。之前見光的部分現在罩上了一層衣服的陰影。我心想,如果我仔細看,也許可以看到一些粗糙或紅腫的地方。但是她沒讓我繼續看下去。當我盯著她的手臂時,她抬起另一條胳膊,用手掌非常用力地在裸露的皮膚上摩擦。一次、兩次、三次、四次,隨著不斷搓動,皮膚上顯出一個詞,一個深紅的詞刻在那裡。儘管刻得比較粗,隱隱約約,但很好辨認。

那個詞是:真相。

當那個詞完全顯示後,她挪開手,看著我問,這是不是很妙?我沒法回答。她把手臂伸過來,說我必須摸一下。我觸摸後,她又說,我必須嘗一嘗指尖的味道。

我遲疑地抬起手,看著指尖的東西,像是一種白色的物質。我想大概是乙醚,或是什麼幽靈物質。我做不到,而且已經覺得反胃了。她見狀,笑了起來。接著,她給我看剛才我閉眼時,她拿的東西。

一根木製的編織針和一盒鹽。她拿針刻字,鹽使字母呈現紅色。

我抓住她的胳膊,上面的印記已經淡了。我想到在通靈人報紙上讀到的內容,他們說這樣的手法證明了她的力量,其他人都買賬了,希瑟先生信,我也信了。我問:「對那些帶著悲傷,上門來尋求幫助的可憐人,你也是這麼做的嗎?」

她抽回手,慢慢地把袖子放下來,聳聳肩。她說,如果他們沒有從幽靈那兒看到這樣的標記,他們便不應被許可重獲幸福。但是,如果她有時往皮膚上抹一把鹽,或是讓鮮花在黑暗裡落到女士的膝頭,難道就能說明幽靈不是真實存在的嗎?「我向您提到的那些靈媒,」她說,「沒有一個會對這樣的手法說不。」據她所知,有的女靈媒會把編織針藏在頭髮裡,在皮膚上寫幽靈的口信。有的男靈媒隨身帶一個錐形的紙筒,給自己的聲音在黑暗中增添幾分古怪的效果。她說,這些手法在這一行司空見慣,有的日子,幽靈會來,有的日子,還是需要借助一些外力的……

這就是她去布林克太太家以前的情況。之後,那些把戲對她來說就毫無用處了。她去西德納姆之前,所有的天賦可能不過是些小伎倆吧!「我可能根本就沒有什麼能力……你懂我的意思嗎?這些小伎倆完全無法與我之後通過彼得·奎克發現的自身的能力相比。」

我沉默地看著她。我知道她可能從未向其他人說過、展示過這些。至於她提到的更強大的能力,即她的特別之處,我確實有些切身體會。必須承認,她的確有些特別。但她依然是一個謎,依然有一層未道破的陰影,一道未言說的縫隙……

我重複了對希瑟先生說的話,我說我不懂。既然她力量那麼強大,為何還會落到今天這步田地,被關在米爾班克?既然彼得·奎克是她的守護者,為何他會傷害那個姑娘,嚇得布林克太太一命嗚呼!他害她身陷囹圄,這算什麼守護?她能力再強,又有何用?

她看向別處,重複了希瑟先生的話:「幽靈自有他們的目的,我們無法揣測。」

我說,把她送到米爾班克能有什麼目的,我是猜不出來!「除非,他們嫉妒你,要害死你,讓你成為他們的一員。」

她皺了下眉,似乎不理解我。她緩緩地說,有的幽靈嫉妒生者,但就她現在的情況,連幽靈也不會嫉妒她。

她說話時,摸了摸脖頸蒼白的皮膚。我又想到那曾幾何時繫緊的頸圈,那些曾綁在她手腕的繩子。

囚室裡很冷,我打了個寒戰。我不知道我們說了多久,我想我們聊的肯定比我寫的多。我看向窗外,天色已經非常暗了。她的手還放在脖子上,她咳了幾聲,嚥了嚥口水。她說我讓她說得太多了。她走到架子前,拿下水壺,喝了一小口,又咳嗽起來。

這時,傑爾夫太太正好經過門口,似乎在打量我們。我再次意識到我待得太久了。我不情願地站了起來,向看守點頭示意,請她把我放出去。我看了看塞利娜,說下一次我們再多聊一會兒,她點點頭。她繼續摩挲喉嚨,傑爾夫太太見狀,和善的眼睛露出一絲憂慮,她讓我先到走廊上後,來到塞利娜身邊,問:「怎麼了?有什麼不舒服嗎?要叫醫生來嗎?」

我看著傑爾夫太太,煤氣燈昏暗的燈光映在塞利娜的臉上。這時,我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看了看旁邊的囚室,發現是製造假幣的納什。

「您還在啊,小姐?」她問。她瞅了瞅塞利娜的囚室,誇張地壓低聲音說:「我以為她讓那些鬼怪把您變成了青蛙或老鼠呢,」她打了個戰,「哦,那些鬼怪!您知道嗎,他們晚上會來這兒找她。我聽到過她囚室裡的動靜,我聽到過他們說話,有時候笑,有時候哭。小姐,我跟您說,世界上任何一所別的監獄我都可以去,唯獨不願待在這裡,大晚上的聽鬼魂說話。」她又哆嗦了一下,露出厭惡的表情。我覺得她可能是在開玩笑,因為之前關於假幣的事情,她也開過玩笑,但她沒有笑。突然,我想起克雷文小姐的話,我說,也許是安靜的牢房讓女囚疑神疑鬼?她哼了一聲,疑神疑鬼?她真希望碰上鬼怪是件好玩的事!疑神疑鬼?她說我真應該在她的囚室裡睡一覺,隔壁就是道斯,睡過以後再來評價她是不是疑神疑鬼!

她拾起針線活,嘴裡嘟囔著,連連搖頭,我往回走。塞利娜與傑爾夫太太還坐在煤氣燈下,傑爾夫太太在塞利娜的喉嚨口繫了一塊方巾,輕拍她的脖頸。她們沒有看我,也許以為我已經走了。我看見塞利娜把手放在印有褪色的紅色字跡「真相」的手臂上,亞麻羊毛制的袖子蓋住了字跡。我想起指尖的鹽粒,舔了舔。

這時,看守走來,我們往外走,勞拉·賽克斯貼著柵欄喊,哦,能不能幫她給哈克斯比小姐捎個信?如果哈克斯比小姐能讓她兄弟來一趟,如果她能寄一封信給她兄弟,那她的案子肯定可以重審。只要哈克斯比小姐一句話,她就能在一個月內出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