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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4年10月15日

去米爾班克。我到內門時發現一小群男看守正聚集在那裡,其中有兩個女看守:裡德利小姐和曼寧小姐。她們在制服外罩了件熊皮大衣,戴上兜帽御寒。裡德利小姐向我點頭致意。她說,他們在等待一批新的囚犯,一些是從警察局來的,一些是其他監獄轉來的,她和曼寧小姐來帶走女囚。我說:「我可以和你們一起等嗎?」我還沒見過他們是怎麼處理新來的囚犯的。我們站了一會兒,男看守對著掌心哈氣。過了會兒,門房傳來一聲呼喊,馬蹄聲聲,鐵輪滾滾,一輛給人壓抑感的無窗貨車駛進了米爾班克鋪滿碎石的內院。裡德利小姐和一個高級看守上前與車伕打了聲招呼,打開車門。曼寧小姐對我說:「他們先放女囚下來。喏,就是她們。」她走上前,把大衣裹得更緊了。我退後一步,打量著下車的囚犯。

一共四個女囚,三個比較年輕,還有個中年女人,臉頰青腫。每個人的手都被牢牢銬在身前,只見她們踉踉蹌蹌地從高懸的車尾跳下來,環視四周,畏懼地看著蒼白的天空、米爾班克可怕的塔樓以及土黃的高牆。只有那個中年女人不顯慌張,顯然早已習慣了這幅畫面。女囚應看守要求排成歪歪扭扭的一列朝前走。裡德利小姐瞇縫著眼說:「又見到你了,威廉斯。」女囚青腫的臉龐更陰沉了。

我走在小團體的末尾,跟在曼寧小姐後面。幾個年輕的女囚依舊害怕地環顧周圍,其中一人與旁邊一人小聲嘟囔了幾句,被看守斥責了。周圍環境給她們帶來的陌生感,我不到一個月前初訪時也曾感受過。但現在,我是多麼熟悉這些曾經讓我摸不著頭腦的平淡而單調的道路啊!還有這些看守,這些牢門、大門、鎖和門閂——各自的力度和作用不同,發出的聲音也帶著細微的不同,或是沉重的關門聲,或是輕輕一扣,或砰砰作響,或嘎吱一聲。想到這裡,我一邊得意於自己觀察敏銳,一邊又生出了些警覺心。我想起裡德利小姐說的,她在監獄的走廊裡走了那麼多回,蒙著眼也不會迷路。我想起我曾可憐過那些看守,可憐她們要像囚犯一樣服從米爾班克監獄種種冷酷的清規戒律。

所以,當發現我們從一條我沒走過的門廊進了女囚區,到了幾間我沒參觀過的房間,我幾乎感到一陣欣喜。我們進的第一個房間裡坐著一個接待員,負責檢查所有新進囚犯的材料,在一本厚厚的登記簿上記下她們的信息。她也狠狠地盯著那個腫著臉的女囚看。「不用報你的名字,」她邊寫邊說,「裡德利小姐,她又犯了什麼大錯?」

裡德利小姐拿起一張紙。「偷竊,」她簡短地說,「還蓄意攻擊了逮捕她的警官。判四年。」接待員搖搖頭,「你去年才從我們這兒出去啊,是嗎,威廉斯?我記得,當時把你安排在一個基督徒太太家裡,還對你抱了很大希望呢。後來怎麼啦?」

裡德利小姐說,她就是在那個基督徒太太家偷的東西,還拿了太太的財物攻擊逮捕她的人。接待員記下,示意威廉斯後退,讓另一個女囚站到前面來。這個女囚長著一頭烏黑的頭髮,像吉卜賽人一樣黑。接待員讓她先站到一邊,在本子上又寫了些東西後,才溫和地問:「黑眼蘇35,你叫什麼名字?」

這女孩叫簡·博恩,22歲,因墮胎被捕。

另一個,忘了叫什麼,24歲,因當扒手被捕。

第三個,17歲,闖入一家商舖的地窖,還在那兒放了把火。接待員問她問題時,她就開始嚶嚶地哭,可憐地抹著涕泗橫流的臉,曼寧小姐遞上一條手帕。「好啦,好啦,」曼寧小姐說,「你哭是因為你還不熟悉這裡,」她輕撫女孩蒼白的眉頭,梳了下她捲曲的頭髮,「好啦,別哭了。」

裡德利小姐在一旁看著,一言不發。接待員「啊」地叫了聲,她在這頁的開頭發現了個問題,皺著眉頭,俯身重寫。

在這個房間完事後,女囚們被帶到另一個房間。沒有人讓我現在去牢房區,我想就一路跟著她們,把這個流程看完。房間裡有一張長凳,女囚們被要求坐在上面。一把椅子不祥地支在房間中央,旁邊的桌上放著梳子和剪刀。幾個年輕女囚一見到桌上的東西,就集體顫抖起來。「就是這兒,」中年女人不懷好意地笑了,「抖也沒用。她們會在這兒把你們的頭髮給剪了。」裡德利小姐立刻讓她閉嘴。但其他的姑娘已經聽到了她的話,更加惶恐了。

「求您了,小姐,」其中一個哭喊道,「別剪我的頭髮!哦,求求您了!」

裡德利小姐拿起剪刀,卡嚓幾聲,回頭看我,「您會不會以為我要衝著她們的眼睛去,普賴爾小姐?」她拿著剪刀,指向這群渾身發抖的女孩裡的第一個——那個放火的——示意她坐到椅子上來。「過來,快,」她說,見女孩猶豫,她大吼,「給我過來!」這吼聲甚至讓我也心生畏懼,「我們是不是要叫守衛來按住你的胳膊腿?他們可是剛剛對付過男囚的,不怕來硬的。」

聽到這個,女孩不情願地站了起來,發著抖,坐到椅子上。裡德利小姐把她的女帽拽走,手伸到她的頭髮裡,鬆開頭髮,摘下發卡,把女帽遞給接待員,後者在她的大本子上做了個記錄,輕聲吹著口哨,舌尖翻動著一顆白色的甜薄荷糖。女孩銹棕色的頭髮一部分因為汗水和發油變得又硬又黑。她意識到頭髮都被放下來時,又哭了起來。裡德利小姐歎了口氣,「傻丫頭,我們就剪到下巴這兒啊。何況在這兒,誰來看你呢?」這話讓女孩哭得更凶了。不顧女孩渾身顫抖,看守開始梳她油膩的長髮,整把抓起,準備開剪。我突然想到,不到三個小時前,埃利斯以極其相似的動作,幫我梳頭。我似乎感到每一根自己的髮絲都豎了起來,掙扎著脫離發繩。剪刀噌噌,頭髮落下,臉色蒼白的女孩止不住地啜泣顫抖,眼前的景象慘不忍睹。然而,我沒法挪開視線,我與其他三個驚恐的犯人一起,似乎被這幅畫面迷住了,又被深深的羞恥感緊攥著。末了,看守抓著一束了無生機的頭髮,幾縷掉在女孩滿是淚水的臉上,她和我都抽搐了下。

裡德利小姐問,她希望把頭髮留下嗎?原來,女囚在服刑結束後,可以把她們的斷髮和其他物件一併帶走。那女孩看了眼抖動的辮子,搖搖頭。「好。」裡德利小姐說,把長髮放到一個柳條編的籃子裡,「在米爾班克,這些頭髮有別的用處。」她陰森地對我說。

其他女囚也一一剪了頭髮。年紀大的那個表現得非常淡定,扒手和第一個姑娘一樣痛苦萬分,墮胎的黑眼蘇珊頭髮很長,又黑又濃密,像戴著頂柏油或是糖漿做的兜帽,輪到她時,她罵罵咧咧,又踢又躲。她們只得叫接待員協助曼寧小姐一起按住她的手腕,裡德利小姐剪得氣喘吁吁,臉漲得通紅。「好了,你這個畜生!」她最後說,「頭髮真多,我一隻手差點抓不過來!」她把剪下的黑色長髮舉得高高的,接待員靠近細細打量,抓了一兩綹在手心摩挲。「髮質真好!」她讚歎,「他們管這叫『真正的西班牙頭髮』,曼寧小姐,我們得記著系根線在上面,準能編成一頂漂亮的假髮。」她對那女孩說,「別拉長著臉!我們倒要看看,六年後你把頭髮拿回去,該有多高興!」曼寧小姐用繩子捆好頭髮。女孩坐回長凳,脖子因被剪刀剮蹭到而微微發紅。

我目睹全過程,愈覺尷尬彆扭。其間,這些女人偶爾會偷偷摸摸地投來害怕的眼神,像是思考在今後的牢獄歲月裡,我將扮演怎樣可怕的角色。有一回,當吉卜賽女孩掙扎時,裡德利小姐說:「羞不羞!訪客女士看著呢!知道你脾氣那麼臭,之後她就不會來看你了!」剪完後,裡德利小姐在邊上拿著塊布擦手。我上前輕聲問,接下來是什麼安排?她以稀鬆平常的語氣說,她們要脫了衣服去洗澡,而後交給監獄醫生檢查健康狀況。

「我們一會兒就能知道,」她說,「她們有沒有貼身帶什麼東西。」她說,這些女人有時會企圖藏些東西進來,「有的帶煙,有的甚至會帶刀。」檢查完畢,她們得換上囚服,而後希利托先生和哈克斯比小姐會對她們訓話,之後,監獄牧師會去這些女囚的囚室看她們,「接下來的一天一夜,沒有人會再去看她們,以便她們反思犯下的罪行。」

她把毛巾掛回牆上的鉤子,對我身後長凳上那幾個可憐的女人說:「現在,把衣服脫了。快,別拖拖拉拉!」這些女人像是準備剃毛的綿羊般順從而安靜。她們立刻站起來,摸索衣裙的搭扣。曼寧小姐找來四個淺淺的木盤,放在她們腳邊。我站著看了會兒這幅情景:小個子的縱火犯脫了束身上衣,露出底下骯髒的內衣;吉卜賽姑娘抬手時露出了濃密的腋窩,而後背過身去,無助而害羞地解開胸衣上的扣子。裡德利小姐湊近我問:「您一會兒會和她們一起進去,看她們洗澡嗎?」她的鼻息噴到我臉上,我嚇了一跳,挪開目光。我說,不,我不會和她們一起進浴室,我準備去牢房區了。她直起腰,嘴巴扭曲,我覺得我在她那蒼白、空洞的目光後抓住了一種一閃而過的東西——她感到了一種變質的心滿意足,抑或覺得十分好笑。

不過她只說:「好的,小姐。」

我離開了這些女人,沒有再看她們一眼。裡德利小姐聽到有看守經過,讓她陪我去牢房區。路上經過一道半掩的門,應該就是醫生的房間了。陰沉的房間裡有一張高高的木製長榻,旁邊桌子上擺著各種器械。裡面坐著個男士,應該就是醫生了,我們經過時他沒有抬頭。他正靠近燈光剪著指甲。

帶路的是布魯爾小姐,年紀很小——就看守而言實在太年輕了,一問,原來她並不是看守,而是輔助牧師的職員。她斗篷的顏色與其他看守的不一樣,舉止也比其他人柔和得多,說話也更溫柔。她的一項職責是遞送囚犯的信件。她告訴我,米爾班克的女囚每兩個月可以收寄一封信。這兒的囚室那麼多,她幾乎每天都有信要送。她說她的工作讓人愉快,是整個監獄最令人愉悅的工作了。她從來不會厭倦女囚看到她在自己的囚室前停下,給她們遞信時露出的表情。

她正準備給女囚送信去,我便與她走了一程,也看到了一些她所說的表情。女囚見有信來,無不發出喜悅的尖叫,緊緊抓住來信,有的會把信按在胸口,有的會緊緊貼在唇上。只有一個在我們往她的方向走去時面露惶恐之色。布魯爾小姐快速地跟她說:「沒有你的信,班克斯,別害怕。」她告訴我,這個囚犯有個姐姐身體很不好,她每天都擔心會收到壞消息。她說,這是她工作中唯一讓人不悅的部分。要是真來了這封信,她也會非常難過的,「當然了,我會在班克斯之前就知道信裡講了什麼。」

所有寄進來與寄出去的信都會經過牧師辦公室,經過達布尼先生或她的檢查。我說:「這麼說來,您對這兒所有女囚的生活瞭如指掌!她們所有的秘密、所有的計劃……」

她一聽,臉紅了,好像從沒想到過這點。她說:「所有信件我們都要讀一遍,這是規定。您知道,裡面的內容其實都很普通……」

我們沿著塔樓的樓梯往上走,經過重刑犯的囚室,到了最高層。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那一沓信越來越薄了。一封是給年長的囚犯埃倫·鮑爾的,她看到信,衝我眨眨眼,「我外孫女寄來的,她可不會把我忘了。」我們往前走,離轉角越來越近。最後,我靠近布魯爾小姐問,有沒有給塞利娜·道斯的信?她看看我,眨了眨眼。道斯?沒有!我怎麼會特地想到她呢?整個監獄只有她從沒收到過一封信!

從沒收到過?我問。從沒,她答。她不知道她來之前道斯是不是收到過信,不過自打布魯爾小姐在這兒工作起,確實沒有一封信是給她的,在過去一年裡,她也從沒寄出過一封信。

我問:「難道沒有親友掛念她嗎?」布魯爾小姐聳聳肩,「就算有,她可能也與他們斷絕了關係,或者,他們可能與她斷絕了往來。這種情況在監獄裡是會有的,」她的笑容有些僵硬,「這裡有些人喜歡把秘密藏心裡……」

她拘謹地說道,然後繼續往前走。我趕上她時,她正在給一個可能不識字的女囚念信。她的話讓我陷入了深思。我繼續朝前走,走到了第二段囚室區。我的步子很輕,好在道斯抬頭看見我前,有一兩秒鐘時間可以透過牢門柵欄,仔細打量她。

我之前未曾想過,在外面的世界,會有誰思念著塞利娜·道斯,會有誰給她寫些平常瑣碎或善意的信。現在發現根本沒有這樣一個人,她的孤獨與囚室的死寂似乎更加深重了。我發現,布魯爾小姐的話其實比她想像的還要在理:道斯確實把秘密都藏在心底,哪怕在米爾班克,她都不願吐露自己的秘密。我又想起另一個看守說的,儘管道斯挺漂亮,但沒有一個囚犯願意和她成為「夥伴」。我現在終於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我看著她,胸中湧出一股憐憫之情,心想,你就像我一樣。

我希望我當即就走了。我希望我離開了她。但當我注視她時,她抬頭捕捉到了我的目光,莞爾一笑,似乎是等著我來。我便不能離開了。我向牢房另一頭的傑爾夫太太示意,待她拿出鑰匙打開門,道斯已把針線活放在一邊,起身向我問好。

這次,是她先開的口。看守放我進去,在我倆身後上了鎖,磨磨蹭蹭地離開後,她說:「真高興您能來!」她說上一次沒有見到我,很遺憾。

我問,上一次?「噢,對,就是你忙著和你的老師上課那次。」

她猛地抬頭,「她啊。」她說那些老師把她看作這裡的神童,因為上午在教堂裡教的《聖經》段落,她下午就能流利背誦。她說除此以外,她還能做什麼度過這些空白的時間呢?

她說:「我更想同您說說話,普賴爾小姐。上次,您對我很好,我配不上您的好心。自上一次起,我就一直希望……您說,您是來做我的朋友的,不過在這兒,我已經記不清友情是什麼樣的了。」

她的話十分中聽,我越發喜歡也越發可憐她了。我們聊了一會兒監獄的日常作息。我說:「你是不是以後會搬去條件好一些的監獄,比如,富勒姆的那個?」她只是聳聳肩,說監獄都是一樣的。

我要是那時離開去看別的囚犯,現在也就不會那麼心神不定了。但是,她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最後,我忍不住說,一個看守很好心地提到,她從沒收到過什麼信件……

我問,那是真的嗎?米爾班克之外,真的沒有人關心她在這兒受的苦嗎?她打量了我一陣,我以為她又要倨傲地沉默了,但過了會兒,她說,她有很多朋友。

沒錯,她提到過她的幽靈友人,不過,在她過去高牆之外的生活中,肯定還有別的人惦記著她吧?她又聳聳肩,不置可否。

「你有家人嗎?」

她說她有個小姨,過世了,現在時不時會以「幽靈」之身來看她。

我問:「你就沒有活著的朋友了嗎?」

她冷冷地反問,要是我在這裡,會有多少朋友來看我?她以前生活的地方並不富麗堂皇,但也並非像這裡許多囚犯一樣,被「小偷和惡霸」所包圍。況且,她「不希望被人看到自己在這樣一個地方」。她與幽靈更親,他們不會對她指手畫腳,而其他人,只會嘲笑她的「落魄」。

這番話似乎是字斟句酌的。聽罷,我不情願地想起她牢門外搪瓷板上寫的罪名:欺詐行騙 人身傷害。我說,其他我探訪的女囚都願意聊聊她們的罪行……她立刻說:「您要我說我的罪。行啊,有什麼要藏著掖著的呢?但問題是,我根本沒有罪!不過是……」

不過什麼?

她搖搖頭,「不過是一個傻姑娘,被幽靈嚇壞了,這姑娘又把一位女士嚇壞了,女士死了。都怪罪於我。就是這樣。」

這些我已從克雷文小姐那兒聽說過。我問,為什麼姑娘會被嚇到?她猶豫了下答道,因為幽靈「不聽話」——她用的就是這個詞。幽靈不聽話,而女士「布林克太太」看到了這一切,受到了驚嚇。「我不知道她心臟不好。她暈了過去,後來就去世了。她是我的朋友。但整個審訊過程中,沒有人考慮到這點。他們只是拚命去找理由,找他們能理解的理由。姑娘的母親在法庭上說,女兒和可憐的布林克太太都受到了傷害。所有過錯都歸咎到我頭上。」

「其實都是那個不聽話的幽靈干的?」

「對,」她說,但哪個法官,哪個陪審團成員會相信她啊!除非整個陪審團都是通靈人組成的,天知道她多希望那樣啊!「他們只是說,不可能有幽靈,因為幽靈不存在,」講到這裡,她的臉沉了下來,「最後,他們判我欺詐和人身傷害。」

我問,那麼那個被襲擊的姑娘說了什麼嗎?她答,那個姑娘確實感到了幽靈的存在,但整個人都神志不清。「她母親有錢,請的律師巧舌如簧。我的不行,但請他還是花光了我所有積蓄——我靠著幫助別人賺的所有積蓄,一下子,全沒了!」

但要是姑娘看見了幽靈……?

「她無法看見他,只能感覺到他。他們說,她感到的那雙手只有可能是我的……」

我記得她纖細的雙手緊緊地合十,一隻手撫摸著另一隻手粗糙發紅的關節。我問,沒有別的朋友替她做證嗎?她嘴角翹起,說她過去有很多的朋友,他們管她叫「殉道者」,但也只是在一開始罷了。她遺憾地發現,那些人其實嫉妒心重。「即便在通靈人的圈子裡,」也有那麼些人希望看見她跌落到谷底。其他的則是因為害怕不敢多言。最後,當她被判有罪時,沒有人為她請願……

她看上去特別淒慘、脆弱無助、涉世未深。我說:「你堅持說是幽靈的錯?」她點點頭。我笑說,「那多不公平啊。你到這裡受苦受累,他卻跑了。」

噢,她說,我這麼想「彼得·奎克」就不對了!她的目光越過我,朝傑爾夫太太上了鎖的鐵門望去。「他們的世界自有一套懲罰辦法,」她說,「彼得現在待的地方與這裡一樣暗無天日。他和我一樣,也在等待,等待服刑期滿,重獲自由。」

這些是她的原話。寫下來感覺奇怪,聽她說時卻沒有違和感。她站在那兒,沉重但認真地娓娓道來,對我的提問一一答來,邏輯清楚、條理清晰。然而,即使這樣,聽她熟絡地談「彼得」或「彼得·奎克」,我還是抑制不住笑容。我們先前站得很近,現在我往旁邊挪了一步。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您覺得我傻,或在裝模作樣。您和他們一樣,覺得我不過是個精明的小演員罷了……」「不,」我立刻說,「不,我沒這麼想。」不管是現在還是以前,哪怕是和她說話的那會兒,我都不曾有這樣的想法——當然也不是完全沒想過。我搖搖頭說,只是因為我習慣思考的都是些平常的東西,與她說的很不一樣,我「對一些令人驚歎的事物的認識非常有限」。

她難以察覺地笑了。她說,她知道太多令人驚歎的事物,「他們把我送到這裡,作為對我的獎勵……」

她說話時做了個微小的手勢,似乎在形容這堅硬蒼白的監獄和她在其中受的苦。

「這裡的日子確實很不好過。」過了會兒,我說。

她點點頭,「您覺得通靈術是我想像出來的。不過,現在您到了這兒,您可曾想過,連米爾班克都是真實的,還有什麼可能不是真實的嗎?」

我看了看空無一物的白牆、折疊的吊床、停著一隻蒼蠅的便盆。我說,我不知道。監獄是實實在在的,但這並不能令通靈術變得更加真實。對於監獄,我至少可以看,可以聽,可以聞。她說的幽靈,即便是真實的,對我也意味不了什麼。我無法與他們交談,也不知道如何與他們交談。

她說,只要我想,我就可以談論他們。談論他們,可以「給予他們力量」。她還建議我去傾聽他們。「普賴爾小姐,您可能會聽到他們談論您。」

我笑了。談論我?噢,我說,要是瑪格麗特·普賴爾都成了天堂的談資,那天堂這日子該有多無聊!

她點點頭,側著腦袋。我之前就已經注意到,她的心情、聲調或姿勢的改變總是非常細微,她不會像演員在滿是黑壓壓的人群的劇院裡那樣動作誇張,她的變化像一首靜謐的曲子,微妙地改變著旋律。

我還在接著之前的話繼續時,她出現了這種變化。她變得充滿耐心,展露睿智的神情。她柔聲而平靜地說:「您為什麼要這麼說呢?您很清楚您和有的幽靈關係親密。您知道的,有那麼個幽靈——他現在就和我們在一起,他距離您比我距離您還要近。普賴爾小姐,對他而言,您比誰都親。」

我雙目圓睜,喘不過氣。這和聽她談論幽靈的禮物和花朵完全不同。她像是往我臉上潑了水,或是擰了我一下。我傻乎乎地想起了博伊德,她說在閣樓的樓梯上聽到過爸爸的腳步聲。我問:「你怎麼知道他的?」她沒說話。我說,「你看了我的黑外套,猜的……」

「您很聰明。」她說,但她就與聰明無關。她必須做自己,就像她必須呼吸、做夢、吞食一樣。哪怕在那兒,哪怕在米爾班克,她也必須做自己!「不過您知道嗎,」她說,「那種感覺很奇怪,像是變成了一塊海綿,或是……那種不想被發現,根據環境改變膚色的生物,叫什麼來著?」我沒作聲。她繼續說,「我曾認為,我就是那樣一個生物。有時,會有人帶著病體上門,同他們坐在一起,我也會變得不舒服。一個孕婦曾來找過我,我在自己的體內感覺到了她的孩子。還有一次,一位男士來,說想和兒子的幽靈說說話。當那可憐的男孩來時,我覺得呼吸被抽走了,頭顱被壓迫得好像要炸了似的!後來才知道這個男孩死於大樓倒塌。您瞧,我會感受到他最後的知覺。」

她把手放在胸前,走近我。她說:「普賴爾小姐,您來的時候,我感到了您的悲傷。我感到您的悲傷就像黑暗一樣,就在這兒。那是怎樣的痛苦啊!我開始以為這黑暗已經吞噬了您,您像一隻挖去蛋黃的雞蛋,被完全掏空了。您自己想必也這麼想。但是,您的心其實並不是空洞的。您還是滿滿的,不過是緊鎖了心門,像一個盒子上了鎖。您這兒藏了什麼,非得鎖起來不可?」她叩了叩自己的胸口。而後,她抬起另一隻手,輕輕觸碰了我胸口那個她之前叩擊自己胸口的地方……

我顫抖了一下,彷彿她的手帶著電流。她睜大眼,淺淺一笑。她發現——不過是最純粹的巧合,最純粹、最古怪的巧合——她發現我的衣服下藏著掛墜盒。她的指尖撫觸著盒子的輪廓,我覺得鏈子拉緊了。這個動作如此親密、如此具有暗示意味,我這會兒寫下來,還彷彿覺得她沿著項鏈一路觸摸到我的脖頸,手伸到衣領下,解開了項鏈的搭扣……她沒有這麼做,她的手停在我胸口,只是輕輕地按壓著。她一動不動地站著,歪著頭,彷彿在傾聽金盒背後的心臟跳動。

然後她的表情又發生了奇妙的變化,她低語:「他在說,她把她在乎的掛在了脖子上,不肯放手。告訴她,她得把它擱到一邊。」她點點頭,「他在微笑。他聰明嗎?像您嗎?他很聰明!不過現在他又學到了許多新的——噢!他多希望您能和他一起啊,這樣您也能學這些知識了!他在做什麼呢?」她的臉色又變了,「他在搖頭,在哭,他說,不是以那種方式!噢!佩吉36,不是以那種方式!你我會團聚,會的——但不是像那樣!」

我發現我寫下這些的時候依然在發抖。那會兒,她嘴裡唸唸有詞,手放在我胸前,表情那麼古怪,我抖得比現在更厲害。我厲聲說:「夠了!」拉開她的手,走到旁邊。我可能撞上了鐵門,它吱吱作響。我把手放在她的手剛才按壓的地方,「夠了!」我重複道,「你在胡言亂語!」她的臉變得蒼白,看我時表情裡多了一絲恐懼,好像她什麼都看見了——那些眼淚、那些尖叫、阿什醫生和母親、苦澀的嗎啡、導管壓迫導致的舌頭腫大。我來見她,想的只有她,她卻把我孱弱的自己扔到我跟前。她看著我,眼裡竟有憐憫!

我受不了她的目光。我轉過身,臉貼著柵欄,尖叫著喊傑爾夫太太來。

傑爾夫太太好像就在附近似的立刻出現了,一聲不響地放我出來。開門時,她朝我身後投去銳利、憂心的一瞥,她可能聽出了我聲音的古怪。我來到走廊上,門重新上鎖。道斯拿起一團羊毛,雙手機械地穿梭其中。她抬頭看我,眼神似乎依舊寫滿洞察。我希望我能說什麼,說些平常的話。但是我非常害怕她會再次開口——會說起爸爸,為他,或作為他說話,我怕她說起他的悲傷、憤怒,或他的恥辱。

我轉身,離開了她。

在一樓的牢房區我遇見了裡德利小姐,她正在押送我早先看到的那批新囚犯。要不是年紀大的那個臉頰青腫,我差點沒認出來。她們換上土黃色的囚衣,戴上監獄女帽,看上去和其他女囚一模一樣。我站在原地看著她們,直到重重的牢門在她們身後關上,然後我回了家。海倫在,但我不想和她講話,逕直上了樓,把門鎖上。我只讓博伊德進來——噢,不,不是博伊德,博伊德已經走了,是新來的瓦伊格斯,她把洗澡水抬了上來。之前母親把小瓶的氯醛送了上來。現在我冷極了,後背瑟瑟發抖。瓦伊格斯放的柴火太少,她不知道我有晚睡的習慣。但我還是堅持坐在這裡,等待困意襲來。我把燈調得很暗,偶爾把手貼在燈罩上取暖。

我把掛墜盒掛在鏡子旁的衣櫥裡,如此濃重的陰影裡,這是唯一閃亮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