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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愁的預感8

阿姨很喜歡看《13號星期五》系列,那天晚上也從附近的錄像帶出租店裡借了幾盤《13號星期五》的電影回來,躺在地板上興味盎然地觀看著。

我問她怎麼會喜歡這樣的電影,阿姨想了想,說:「從頭到尾都是同一個人出場,就不感到寂寞了。」我進行了推理。也許是因為影片中的賈森?還是因為阿姨感到寂寞?

我們吃了一大堆布丁,感到心滿意足。阿姨什麼菜都不會做,卻經常做布丁吃。做在很大的大碗裡,吃的時候用小瓷羹舀。夜晚房間裡燈光明亮,布丁的香味瀰漫在每個角落。那天夜裡晚飯是我做的,但裝布丁的碗比主菜盤子大了許多。

阿姨穿著浴袍,頭髮沒吹乾就躺在地板上。看到恐怖的場景她就冷不防地探起身子靠近電視機,等高潮過後又躺倒在地板上。還不時用浴巾揉著濕頭髮,要不就是哈欠連天或打個噴嚏。我在沙發上坐著看電視,畫面裡臨終的慘烈叫聲和阿姨的這些動作形成鮮明對照,令人感到更加有趣。

我在阿姨家已經住了一段日子。時間完全靜止了,除了去學校之外,我幾乎都在那房子裡度過。在每天朝夕相處的日子裡,仔細觀察阿姨的言行舉止,我開始真正地注意到,阿姨撥開劉海露出前額時那眉毛的感覺、目光嚴厲的側臉,還有臉低俯時的模樣,都和我那天看見過的幻影中的少女非常相似。

「不行,自欺欺人解決不了問題。我就是明明知道這些,才來這裡住的。來了卻不知道怎麼做才好了。就是這麼回事。」我花了一段時間才讓自己承認這一點。

因為阿姨太不在意了,所以我也就順其自然。我不知道究竟因為什麼樣的事情,或是究竟發生過什麼,才使我們分開居住的。我希望那些在不經意中輕輕叩響我記憶的片斷能夠保留盡可能長的時間。

我一邊和阿姨一起看著電影,一邊在沙發上打起了瞌睡。來這裡以後,我常常這副樣子一覺睡到天明。在這個房間裡,看來真的哪裡都可以睡,睡著了,阿姨會輕輕地替我蓋上被子。

雖然睡意矇矓,我還是感覺到了電話鈴在響。在我朦朧而遲鈍的意識裡,電話鈴聲就像掛在遠處窗口鳴響的風鈴一樣。我緩緩地甦醒,微微睜開眼睛,看見阿姨纖細的手拿起聽筒,「喂」了一聲。

「……啊,呃,是的。嗯,一直都在啊,很好的。沒關係。嗯……」

察覺打電話來的人是母親的一瞬間,我馬上又裝作熟睡的樣子。我感覺到阿姨朝我瞥了一眼。電話還在繼續。

「……不是的,我沒有那樣的打算。你別誤會,不是那麼回事啊!……就算有一段這樣的時光也無妨吧。她自己如果想回去,我馬上就會讓她回家的。她已經不是孩子了,不會有什麼問題的。你不用像個傻瓜似的瞎操心。我怎麼可能有那種打算呢?你明明知道的……」

阿姨的話語斷斷續續地輕輕傳入我的耳中,非常虛幻。夜裡的電話總是顯得有些寂寥。事實真相總是讓人感到哀傷。在夢幻和現實的縫隙間,我以孩子般天真的心態恍恍惚惚地聽著。

養育我長大的父親和母親,哲生手臂的形狀,還有那曾經瞬間閃現在我記憶裡的真正的父母。那優雅的背影,溫軟的手。名字已經不可能想起來。一切都已經非常遙遠阿姨和母親毫無結果地交談了一會兒以後,「嘀鈴」一聲掛斷了電話。接著阿姨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獨自又回到電影的世界裡。我睡著了,阿姨想要守著我。我為此感到莫名的歡喜。阿姨很怕麻煩纏身,為了不捲入什麼麻煩事,她甚至可以逃到天涯海角,但她並沒有因為是母親打來的電話而把唯一的妹妹搖醒。

「彌生,喝些酒吧。」

阿姨說著催我起床。我一驚,睜開眼睛,時鐘顯示是深夜兩點。我為自己居然瞌睡了近兩個小時而感到吃驚。

「嗯?什麼?喝酒?」我用睡得迷迷糊糊的聲音說道。

阿姨用不悅的眼神看著我說:「電影結束了。我還一點兒也不想睡,明天我休息,彌生,喝點吧。」

「好的,好的。」

我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便起床去廚房拿冰塊。阿姨默默地從地板下面抽出威士忌和礦泉水。就連酒瓶放在地板上時發出的「咯咚咯咚」的聲音,都令人快活。和這個年齡比我大這麼多的人在一起,我什麼也不怕了,無論夜裡的黑暗,還是如同飄浮在空中的自己。說起來也真奇怪,在那個充滿溫馨的家裡,我總是感到不安,但是這裡的不穩定生活卻令我覺得很充實。從很久以前起就一直這樣生活著的錯覺充盈著我的胸膺。這難道就是所謂的「血緣」嗎?

窗戶敞開著,白色花邊的窗簾在窗框上搖曳,院子裡的樹葉不時飄進來。遠處的汽車聲和警笛聲乘著風兒隱隱約約地飄過來。父親、母親、哲生,今天晚上也是很愉快地在共進晚餐嗎?如果我沒有察覺到,阿姨也許一生都不會和我這樣兩個人住在一起吧?

在月光下,我這麼想著。

這時,電話鈴響了。

又是母親打來的?大概阿姨也是這麼想的,她裝作沒有聽見的樣子,好像電話鈴壓根就沒有響。阿姨堂而皇之地裝作沒聽見,以致我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彿在漆黑的黎明時分夢見鬧鐘在響似的。

電話鈴亢奮地響了十次、二十次,無止境地攪動屋子裡寧靜的空氣。

我已經喪失了像以前那樣猜測打電話來的人是誰的能力,但還隱約感受得到某種信息。我閉上眼睛試著追溯信息的源頭。我能感受到電話那頭有著某種熱情的影子。他懷著熱戀那樣的情愫緊緊握著話筒。我覺得自己熟識那個熱情的面影,我閉著眼睛又仔細追溯著。稍稍有些冷漠、正直、值得信賴……

「吵死了!」

阿姨說著終於拿起聽筒。我猜測那個男人一定是阿姨的戀人,便輕手輕腳地想躲到廚房去。不料,阿姨喊住了我:「彌生!」

我吃驚地轉過身去。阿姨把聽筒遞給我:「是你的。」

我走上前去,誠惶誠恐地接過聽筒。

「喂喂。」我試探著。

「喂喂!」

哲生的聲音傳來,我恍然大悟:他已經察覺到出什麼事了。因為浮現在我腦海裡的、電話另一端的人,不知為什麼,是在聽鬼故事的晚上賴著要睡在我身邊的年幼的哲生。

「哲生?怎麼回事,這麼晚了?」

「我一直在等爸爸媽媽睡著……喂,你好嗎?」

「嗯。」

「你為什麼去阿姨家啊?出什麼事了嗎?」

「沒有……你在複習嗎?」

「在複習啊,每天都在複習呢。你不在新房子裡住,就很沒勁的。」

他一直就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不管喜歡還是討厭,不管冷還是熱,想睡覺,或者東西好不好吃,他都毫無顧忌地說出來。每當我感到憂傷的時候,他也總是竭盡全力地討好我。

「謝謝你。不過沒有什麼大事。我馬上就要回去的。」

哲生對這類的謊話也非常敏感。

「真的嗎?你要振作起來啊!」

這個電話很特別,使我產生一種錯覺,無法言傳的事全都在語言的背面得到了溝通。哲生的聲音越過黑夜傳來,我竟然和這樣的弟弟一起自自然然地生活了這麼久,我感到很不可思議。

哲生是在安慰我,因此我禁不住「嘿嘿」笑起來。

「所以,我很振作啊!」我說道。我常常會無意中拿出當姐姐的高壓態度。

可是,哲生並不理會我的居高臨下。

「那麼,你早點回來啊。」他的聲音依然親暱,說完掛上了電話。

我輕輕放下聽筒,默然無語。

阿姨默默地望著我,片刻後才問我:「是讓你回家嗎?」

「嗯……」我點點頭。

「是嗎。」阿姨這麼說道,臉上流露出憂傷的表情。

我想見哲生。我喜歡在這裡的生活,感到很快樂,但同時每次凝望著綠樹時,每次趁梅雨的間隙走在小巷的氣味中、抬頭仰望灰色的天空時,我都會想起哲生。思緒總是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如果我們不是姐弟倆的話,如果……可是我非常喜歡我的父母,我不願意讓他們傷心,我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太狹窄了,好像弄錯了,於是思緒便宣告停止,接著緩緩地融進了這個家溫馨的空氣裡……

「喝點吧。」阿姨說。

我們喝著威士忌,沒有下酒菜,就拿剩下的布丁和放在冰箱裡的美國櫻桃下酒。這樣的酒菜組合,實在令人不敢恭維。

我是第一次和阿姨一起喝酒。

正如人們說的那樣,先提出喝酒的人一般都貪杯。阿姨果然不停地大口大口喝著。

「你常常一個人這樣喝酒嗎?」我問阿姨。

「嗯。」

阿姨回答。她朝放著很多冰塊的酒杯裡不停地斟威士忌。我不厭其煩地望著酒杯投在地板上的影子伴隨冰塊相互碰撞的丁丁噹噹聲慢慢變滿,由此我深切體會到:她的生活,決不可能過得平靜。在這裡獨自生活,決不可能那麼趣味盎然。因為我的到來,她的生活被攪亂了。

「那個孩子,是喜歡你吧。」阿姨說道,她微笑著,望著平伸的腳趾甲的形狀。

「你說的那個孩子,是指哲生?」我問。

「是啊,你那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弟弟。」

阿姨平靜地說道。看來沒有任何東西值得隱瞞了。在這一瞬間,燈光閃爍的情景和窗外的夜色,和一滴滴落下的珍貴的時間水滴一起,閃現出耀眼的光亮。

趁現在,我想,只有趁現在。

「我們的父親和母親,是什麼樣的人?」

我輕聲問。阿姨隨口回答,好像在這之前,沒有任何事值得隱瞞一樣。

「都是很溫和的人啊。」她淡淡地說道,側臉垂下長長的睫毛。「我們全家人住的房子,院子裡有個池塘。」

「是嗎?我們幸福嗎?」

「簡直幸福得過頭。」阿姨說道,「現在和你一起生活的那些人,也都是很好的人,但那裡更有一些陰差陽錯的東西,就像一個好景不長的幸福故事……嗯,彌生還很小,所以即使有記憶,興許也都已經忘了吧。」

阿姨把她的阿姨樣子完全拋在一邊,換成一副姐姐的模樣。那是一副直視著我的表情,目光不像以前那樣老是迴避著我。她的目光直逼著我,我害怕她那目光的壓力。這才是真正的她,我想。她就是這樣一個目光能直透別人內心深處的女人。

「我的……奇怪的能力,你還記得嗎?」我問。

「嗯,是啊。你在學會說話之前,就是一個奇怪的孩子。你能知道之前發生在某個地方的事情。還有,如果是父母不太喜歡的人打電話來,你就會火燒火燎地哭起來。大家都笑著說,你也許能知道父親和母親的心思呢。你真的很有趣啊。不過當時大家都只是想,每戶人家要是有你這樣的機器就很方便了……」

阿姨微笑著。她給我的感覺是這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因此我在那一瞬間便極其自然地忘卻了近段時間以來不安的自己。接著,阿姨久久凝視著窗外,一副眺望遠處的目光,好像在捯用來編織往事的美麗絲線。月亮在幽遠的天空散發著微弱的光亮。我把一切都看得很重,對我來說,當意識到阿姨和這一切都保持著一定距離時,我感到些許震驚。對阿姨來說,這一切都早已經結束。因此,甚至連我自己都彷彿感覺到一切都沒什麼大不了。

「阿姨也……」我像以前那樣稱呼她,「有過那種奇怪的能力嗎?」

「沒有啊!」阿姨這麼斷然地回答,接著用纖細的手指拈起幾顆美國櫻桃放在手心。「說是用水果當下酒菜不行?」阿姨吃著那顆大些的櫻桃,一邊問。

「是啊,應該吃一些含蛋白質的東西。」

「嘿嘿。」阿姨莞爾,「你這種說話的語氣,和養育你的母親非常像啊。你生活在蜜罐子裡,要回想起那些事來,也許還是一件悲傷的事呢。你知道嗎,那些人,當然還有死去的外公,和我們都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啊。只是因為和我們真正的父母感情非常深,才把我們領過來的。再也沒有那麼善良的人了。那個男孩也是。」

「哲生?」

「對。」阿姨點點頭,「這孩子不是很好嗎?他所懂得的比他自認為瞭解的要多得多。」

「也許是吧。」我回答。現在不是談論他的時候。「呃,我真的還什麼都想不起來呢。爸媽是怎麼死的?我怎麼一點兒都不記得?」

阿姨稍稍有些為難地蹙起眉頭開始往下說:「……全家最後一次旅行……」

我屏住氣豎起耳朵聽著。

「是去青森呀!那時你真的還很小。父親駕著一輛嶄新的汽車,在山道上拐彎時出現失誤,和迎面開來的汽車猛烈相撞。我和你坐在汽車的後座,目睹了全過程。父親和母親死去的場面,對了……也許你沒有看見。我緊緊抱著你,兩個人渾身是血地從汽車裡爬出來。所有的一切都撞壞了。我頭痛得厲害。紅葉紅得非常深啊,血濺到眼睛裡,看出去全是紅色的。我也很快就昏死過去了。你看,這個傷……」

阿姨讓我看她額頭髮際處的傷疤。

「父親和母親當場死亡。對方司機卻毫髮無傷。這算是值得慶幸呀!父親和母親也都是很謙和的人,如果連累別人,他們都不會安心的。他們待人謙和,超乎想像。你受了很大驚嚇,在醫院裡住了很長時間。你忘記的,就是那樣的事啊。」

每次從阿姨嘴裡出現「父親」、「母親」這兩個詞語時,我心裡就感到一陣揪緊。

「……呃,我們是一起被收養的嗎?」我問,「現在的父母為什麼會讓阿姨一個人生活?我不懂啊!」

是啊,我的父母那麼善良,不可能不提出讓她一起生活的。

「是我自己軟纏硬磨的。其實我有好幾次都被你母親說服了。這是理所當然的,那時我還是一個高中生啊。也是我自己提出來,希望把你當做外甥女的。於是,外公把這房子讓給了我。」

「為什麼?」

「我想一個人過啊。我覺得很煩,一切都很煩。你還很小,很容易被重新塑造。我呢,父母的生活很怪異,我的身上已經滲透了父母的那種影響。連我自己都不相信還能適應其他的生活方式。雖然現在我已經不這麼想了。」

我想,她是一個在時間已經靜止的古城堡裡懷著沒落皇族之夢沉眠不醒的公主。在這世界上,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往昔的榮華,她的心靈始終在追溯那些往事。這是多麼孤傲的人生啊。那種像病魔一樣附在她身上的倔強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呢?我是被她「拋棄」的,我努力不讓自己這麼想。我相信不是那樣的。但是我知道,在這對姐妹之間產生的距離已經決不可能填得平了。也因為如此,在今天夜裡,在這裡,一切只是一場超越了時間和空間的夢。

「對不起,我一直以來都忘記了。你恨我嗎?你寂寞嗎?」我說。

這時阿姨直愣愣地注視著我,臉上緩緩堆出平時那種淡淡的笑容。這是一種非常完美的笑容,彷彿包容了世上所有的一切,宛如滿蓄著冰涼而又清澈的湖水的湖泊。

我覺得我已經得到了原諒。

「什麼時候你要是能夠逐漸回想起父母的事就好了……我們的家庭雖然有些怪異,卻是很幸福的呀!就像夢境裡一樣幸福。」阿姨說道。

「爸爸是一名學者,是一個奇人,所以家裡根本沒有任何規矩之類的東西。興致一來,全家一起盛裝打扮出去吃飯。如果接連幾天下雨,母親沒能出門購物,大家就共吃一個麵包。下暴雨或大雪的夜裡,我們全家四口人擠在窗邊睡覺,躺著仰望天空……旅行,我們哪裡都去。我們總是心血來潮就出發,常常在野外露宿。甚至有時在深山老林裡露宿一個月。我們覺得你的超能力很有趣,常常和你玩猜撲克牌的遊戲。我們一稱讚你,你就高興得手舞足蹈,那時你還小著呢。嗯,也許和姆明谷[3]裡的生活很相像。我們每天都過得像白夜一樣。我們盡情地享受生活,每個人的內心都非常寧靜,絲毫不用擔心明天會發生什麼……我至今仍然不能忘記。就好像符咒或祝福那樣,一直都無法從身上取走。」

阿姨緩緩地訴說著,那個家庭往日的情景映現在她那雙眼眸的深處。我試著遙想從前,結果什麼也想不起來,然而我卻感到胸口作痛。

也許我是在羨慕能夠永遠沉浸在遐想裡的阿姨。

我帶著醉意上床,睡眠淺得奇怪,什麼夢也沒有做。不過,我從「一無所知」的不安中得到解脫,睡在了一片淡淡的光暈裡。好像在溫煦的陽光裡,眺望遠處雲層裡時隱時現的太陽,心情萬分舒暢我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體驗到這樣的感覺了。我一直睡得不是很熟,而且在睡夢中聽到了鋼琴聲。琴聲太悠揚了,我在夢裡流下了熱淚。旋律在我的夢中迴盪,閃爍著光亮滲入我的胸口,隨即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