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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愁的預感2

那時,我還是個小學生。

為外公舉行葬禮的那天早晨,天色晦冥,空氣裡散發著隆冬快要下雪時的光亮。我記得很清楚。我躺在被窩裡,透過拉窗,呆呆凝望著那片清亮的天空。窗戶邊上掛著那天參加葬禮時要穿的喪服。

走廊裡傳來母親不停打電話的聲音,聽得出她時不時哽咽難言。那時我還很小,不太理解「死亡」的含義,只為其聲哀哀的母親感到傷心難過。

但是中間母親接了一個奇怪的電話,她聲嘶力竭地大聲說:「你是怎麼回事?你等一下!你怎麼能……」沉默了片刻之後,母親嘀咕說:「這個雪野……」我馬上就聽明白了。我迷迷糊糊地尋思著,阿姨肯定不來參加葬禮了……

在前一天夜裡守靈的時候,我見到了阿姨。阿姨的模樣還是和周圍的人有些格格不入。在母親眾多的兄弟姐妹中,就數阿姨一個人最年輕,她始終只是孤零零地佇立著,一句話也不說。而且,就數她一個人漂亮得讓人憋不過氣來。那大概是她唯一的一件喪服吧。我是第一次看見阿姨穿得那麼循規蹈矩。黑色連衣裙的下擺處還掛著洗衣店的標牌。母親看見後幫她取下來,她絲毫也沒有感到害臊,甚至連表示歉意的微笑都沒有。相反,她悲痛地緩緩低下了頭。

我和家人站在一起,默默看著陸陸續續趕來弔喪的人們。我下意識地注視著阿姨,目光無法從她身上離開。

她的眼睛下方出現了黑眼圈,嘴唇煞白,一眼望去,在黑與白的反差中,她透明得像一個幽靈。門外的接待處擺著一座碩大的暖爐,在昏暗中吐著熱風。在凜冽的黑夜裡,暖爐轟轟地燃燒著,火焰熊熊,阿姨的面頰被那紅光染得分外鮮亮。這天夜裡埋藏著幽暗的騷動,大家相互寒暄著,用手帕按著眼角,只有阿姨一個人靜靜的,就好像完全融入了黑暗一樣。她只戴一串珍珠項鏈,手上什麼也沒拿,唯獨眼睛映照著暖爐裡的火,閃出耀眼的光。

她一定是拚命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我想。去世的外公最擔心的就是獨居的阿姨,她備受外公的寵愛。外公外婆家離阿姨住的地方很近,應該是經常來往的吧。那時我還年幼,只知道這些,但望著阿姨那默默佇立凝視黑夜的身影,連我也彷彿感受到了她的悲痛之深。是的,我特別能夠理解阿姨。儘管阿姨沉默寡言,但只要憑她一個細小的動作,或視線的變化,或一個低頭,我就能大概猜到她是高興還是無聊,抑或生氣。每當母親和別的親戚半是無奈半是愛憐地議論阿姨,說「一點兒也猜不透這孩子到底在想些什麼」時,我總會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麼大家都不瞭解她呢?為什麼我這個小孩卻能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呢?

當真就在我這麼想的那一瞬間,阿姨突然流下淚來。開始還只是那些透明的水滴撲簌簌地沿著面頰落下來,不久就變成了哽咽,再以後就變成了號啕大哭。這些變化,只有我看見了,只有我能夠理解。周圍的人大吃一驚,把她攙扶到裡面。但是,四周沒有人始終關注著阿姨,他們只是感到驚訝。只有我一個人自始至終關注著她,我從內心感覺到這種無法言喻的自信。

聽說,那天阿姨只是說了一句「葬禮我不去參加了,我要去旅行」,就把電話掛掉了。不管母親再打多少電話過去,她都不接。葬禮舉行時阿姨沒有露面,後來母親不知打了多少次電話,她都不在家。好幾天沒有聯絡上,母親只好死心,幽幽地說:「她一定是去了很遠的地方,等過一陣子再打去試試吧。」

葬禮第二天,我怎麼也無法排除阿姨在家的感覺,便獨自去了阿姨家。別看我還不滿十歲,行動卻很果敢。每次看著母親聽著電話裡的呼叫音、歎著氣無力地放下聽筒時,我都會產生一種強烈的念頭:「阿姨一定在家,只是不接電話。」我就是想去證實這一點。

我背著雙肩包,乘上了電車。正是傍晚,天上飛舞著雪花,寒冷徹骨。我的心撲通撲通狂跳。儘管如此,我還是去了。好不容易找到阿姨家,房子黑黢黢地聳立在昏暗裡,我心裡感到不安,一邊擔心她真的出門了,一邊伸手按響了門鈴。我就像祈禱似的一遍又一遍按響門鈴。不久,門背後傳來微微的聲響,我能感覺到是阿姨走過來屏住了呼吸站在門背後。

「我是彌生。」我說道。

門「卡嗒」一聲打開,阿姨顯得十分憔悴,她以一副簡直不敢相信似的目光望著我。她的眼睛又紅又腫,肯定是躲在昏暗的房間裡一直哭。

「你有什麼事?」阿姨問。

我戰戰兢兢地回答說:「我想你肯定在家的。」

就這樣一句話,我已經是竭盡全力了。

「進來吧。不能告訴你母親啊。」

阿姨說著,慘慘一笑。她穿著白色的睡衣。我是第一次獨自一人來阿姨家,在我眼裡,這荒涼的房子裡面顯得非常孤寂和寒冷。

阿姨的房間在二樓。我猜想大概只有那間房裡有暖爐。那時阿姨帶著我去了她的房間,裡面有一架黑色的大鋼琴。她用腳把亂七八糟的東西推開,放下坐墊。

「你坐著,我去拿點喝的來。」

她說著走下樓去。窗外雨雪交加,房裡稀稀落落地響著冰點打在窗玻璃上的聲音。我驚訝於阿姨家一帶的夜晚來得特別地悄無聲息,特別地黑暗。一個人長期單獨居住在這樣的地方,我連想都不敢想。無可名狀地感到心裡很不舒服。說實話,我想早點回家。只是

「彌生,你喜歡喝可爾必思[1]嗎?」

阿姨說著走上樓來,她那紅腫的眼皮令我心痛得說不出話來。我只「嗯」了一聲,接過她遞來的杯子,裡面裝著熱的可爾必思。

「我向學校請了假,在家裡一個勁地睡覺。」

已經沒地方坐了阿姨坐到床上說,臉上這時才流露出真正的笑容,我也終於鬆了一口氣。我根本不知道阿姨為什麼不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卻獨自住在這棟眼看就要倒塌的房子裡。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外公的去世,彷彿使阿姨真的變成孤零零一人了。因此,雖然我年紀還很小,但既然把我當做大人看待,我就想對她說些什麼。

「你母親說我去旅行了吧?」

「嗯。」

「我在家的事,你可要保密啊!那些大人,我一個也不想見,我怕她們煩人,你能理解吧?」

「嗯。」

阿姨那時在音樂大學讀書。書架上排列著數量眾多的樂譜,樂譜架上還立著一本打開的樂譜。書桌上開著檯燈,上面雜亂地堆著一些報告紙張。

「你在練琴?」我問。

「沒有,」阿姨望著樂譜架微微笑了,「一直就這麼放著。你看,上面都積灰了。」

她說著靜靜地站起身朝鋼琴走去。她用手掌匆匆抹了幾下黑色琴蓋上的灰塵,然後打開琴蓋,在琴凳上坐下了。

「我彈首曲子吧?」

臨近夜晚的屋子裡有著一股永恆的寧靜。我「嗯」了一聲,阿姨不看樂譜就彈奏起一支幽幽的曲子。阿姨只在彈琴時才會挺直脊背,一張臉專注地追著手指移動。風雪交加的聲音和鋼琴的韻律交雜在一起,迴盪出一個神秘的世界,簡直就像置身在一個陌生的國度,一時恍如夢中。我暫時忘卻了外公的去世和阿姨的悲傷,單純地陶醉在那個空間裡。

曲子結束,阿姨歎了口氣。

「好久沒彈琴了。」她說著,合上琴蓋,對我莞爾一笑。「你肚子餓了嗎?吃點什麼吧?」

「不了,我是瞞著家裡來的,這時候該回家了。」我說。

「也對。」阿姨點點頭,「到車站的路,你認識嗎?我穿著睡衣,不能出去送你。」

「沒關係。」

我站起身,走到走廊,下樓梯時,一股凜冽的寒氣直透我的體內。

「我走了。」

我穿上鞋。其實我有很多話想對阿姨說,但到了關鍵的時候,面對離群索居、果然在家的她,我卻什麼都講不出來,這令我無限傷感。不過當時我已經盡力了。

我一腳剛跨出門,阿姨喊住了我:「彌生。」

嗓音靜靜的,帶著餘韻。我回轉身去看著阿姨。我離開以後,她又會回到陰暗的房間裡度過長夜吧。我覺得,正因為我來過,反而使我離去後的時間變得更加孤單無助。背後襯著走廊裡的燈光,只有阿姨那潔白的裸足顯得格外分明。她集聚起深邃的芒輝望著我,那目光像要訴說什麼,又像在眺望著遠處。

「彌生,你來,我很高興。」阿姨說著,露出淡淡的微笑。

「嗯。」我答應道。我想我已經把我的來意傳遞給她了。阿姨完全能夠領會。我揮揮手,離開了阿姨家。我在砭人肌骨的黑夜裡抖抖索索地往家趕。因為我晚回家,母親嚴厲地叱責我,追問我去了什麼地方,但我堅決不說。我覺得對誰都不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