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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紙情深

到了一定年紀,孤獨感會格外強烈。如果這時你正單身,有一份不錯的工作和穩定的收入可能還好,家人朋友會覺得你是因為忙於事業無暇戀愛。但如果此時你仍一事無成,每個月信用卡只能最低還款,喜怒無常,總被上司責怪,和鄰居吵架,不外出旅行也不添置新衣,打開衣櫃看到的全是最普通穩妥的白襯衫黑西褲,你會絕望地感覺人生只剩壓抑、重複、無聊和無奈。

有時候你覺得世界也就這樣了,於是更加無心收拾自己,因為根本不可能有人在意你的變化,心像是被判了死刑,除了繼續那份早已厭倦的工作,不再期待任何人來愛你。這大概是我們城市生活中最常遇見的大多數,庸庸碌碌平平安安,大部分時間裡我們也是其中的一個,麻木而又小心翼翼地生活著。

只是心中對奇跡的那一絲絲期待總會在不經意時輕輕撩撥。

35 歲的馬默,湖南湘潭人,單身,在北京國貿的一家會計師事務所工作,他是地下鐵裡一抓一把卻總擦身而過的孤品男,黑色西褲下一雙在三里屯買來的深棕色皮鞋擦得油亮,穿白色襯衫,頭髮偏分,稜角分明的臉頰上留著少許胡茬,背著一隻黑色的雙肩電腦包,雖說收入不算少但在北京的高房價面前也只能無力。馬默已經在社會摸爬滾打了很多年,今年終於升到了主管。

主管要付出的代價是無休止地加班、會議、出差,時間都給了工作,所以他一直單身。馬默很清楚自己需要錢,需要這個城市的認同感,只有這樣他才能找到歸屬感,至於感情,那只是生活百分比中很小的一部分。有時可以忽略不計。

週末下班,馬默一個人在東直門地鐵站站了很久,看著交錯而過的列車,看著匆匆趕赴約會的人們,他不知道要去哪裡,不想回家也不想工作,忍不住給微信群裡的幾個哥們兒發了信息,有人喝酒嗎?

很快,和朋友約在簋街的「火鳳凰」餐廳。

那一晚馬默喝得特別盡興,許久沒有一醉方休的快感。朋友知道醉後的馬默最怕別人過去扶他,都有些擔心地看著他一路喊著自己沒有醉,各自散去。馬默真的沒有醉,他順利地打車回家,洗澡刷牙倒頭睡了過去,第二天醒來,馬默覺得自己的血液還充斥著酒精,頭和胃像同時被打了悶棍。

秘書打電話來提醒他去青島出差的行程,拎出行李箱,也不需要太多的整理,因為頻繁出差已經讓他做好了隨時可以出門的準備。

這樣的生活馬默過了快 10 年,儘管包裡有所有航空公司和五星酒店的金卡,可以延遲退房,優先入住,提前登機,兌換酒店,可是又怎樣呢?馬默知道,工作讓他看起來似乎光鮮亮麗,但如果有一天失業了他仍然什麼也不是。

這樣清醒的心情讓他始終如履薄冰。

凌晨兩點,馬默終於結束了與合作方的最後一輪碰杯,他逃出酒吧,發短信給在青島的大學同學小凱:「來接我吧,漳州路的海邊人酒吧。」

十幾分鐘後,一個騎著小摩托的瘦高身影停在了酒吧門口,馬默獨自坐在路邊,頭髮亂糟糟的,醉眼矇矓地看著小凱。

摩托車開起來,小凱嘴裡哼著歌,馬默坐在後座抱著他,車子一路往海邊前行。深夜的大海完全被黑暗吞噬,偶爾傳來陣陣海浪的聲音,伴著海風吹在耳邊。月光在海洋深處畫出一條白色的線。

10 年前的小凱和現在幾乎沒有什麼區別,187 厘米的個頭,皮膚黝黑,高出馬默半個頭,巨蟹座。學生時代的小凱喜歡穿淺藍色的牛仔褲和黑色 NIKE 球鞋,小平頭,因為經常運動身上有肌肉,一有時間就拿著一台舊 CD 機聽李宗盛的歌,騎一輛深藍色自行車上下學,逃課時常蹬著自行車在學校的小樹林裡穿梭而過,不愛說話,最大的興趣除了踢球就是聽歌。

馬默和小凱的學校在離重慶不遠的一個小城,以高考升學率高而遠近聞名,所有希望通過高考來改變命運的父母都把小孩兒送到這裡,馬默便是其中之一,從外地搬來,很有一番雄心壯志地希望能考到北京去有所作為。閉塞的小城如同一潭死水,除了高強度下的教育業外沒有其他,幾個瀕臨破產的軍工廠早已氣象凋敝,小城居民的收入都維持在2000 元左右,打一通公用電話兩塊錢,吃一碗米粉三塊五,看一場通宵電影 19 塊。那時候馬默一個月的生活費是 500 塊錢,扣除日常吃喝外所剩寥寥。

小凱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父母經商,在家時間很少。

小城不大,只有一條商業街,20 分鐘便能逛個來回,學生常去的地方有兩個,一個是「金斯利」蛋糕店,這可不是一家普通的蛋糕店,幾乎承攬了整個小城居民的蛋糕生意,預定一個普通的生日蛋糕要 300多。蛋糕店的下午供應下午茶,咖啡在小城賣得並不好,馬默每次來都點一杯拿鐵咖啡,因為在通宵影院裡看到很多老外愛喝這個,奶多又不太苦。 馬默算是學生顧客中的異類。

另外一家吸引學生的是唱片店,店舖很小,除了老闆和一台唱機,來的客人轉個身都感覺困難。店裡密密麻麻地擺滿了從重慶批發回來的磁帶,雖然比港澳那些大地方滯後半年上市,但恰好這段時間醞釀了學生們的熱情,每每到貨總能賣到脫銷。有一天放學,小凱騎車載著馬默來到這家唱片店,老闆推薦了一個馬來西亞的樂隊—無印良品,2006年 10 月,他們在內地發的第一張唱片《掌心》。

學校裡的女同學大致分為兩種,一類常常戴著厚鏡片,只讀書不聞窗外事,她們有固定的朋友和社交圈子,目標很明確—考名校。剩下的多半成績中等或者乾脆墊底,每天捧著雜誌和言情小說度日,她們已經開始懂得打扮,知道怎樣用有限的零花錢讓自己變得更美。雖然那時候還不是看臉的世界。

馬默第一次見到黃鶯是在學校食堂,中等身材,齊眉短髮,戴著高度數眼鏡的她扔在人群裡很快便會模糊。這個平凡普通、學習又差強人意的黃鶯成了馬默的新同桌,第一天上課二人便因為黃鶯畫的「三八線」 大打出手,幸好小凱拉住了馬默才算收場。

冷戰持續了兩個多月,最後是黃鶯在課上悄悄遞給馬默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對不起,我不該畫線,我們和好吧」。

馬默冷笑了一下,其實心軟了,胡思亂想地猜測黃鶯是不是喜歡上他了。

黃鶯和馬默真正玩在一起完全是因為小凱。

與黃鶯不同,小凱是人群裡很出眾的那種人,雖然成績一般,還有點兒吊兒郎當,但因為長得不錯所以很受同學和老師的歡迎,用現在的話說應該稱得上是「暖男」,即便那些立志考名校的女同學也偶爾會想將他當作備胎。當然,成績很差的女孩們更有時間和心思來暗戀小凱了,於是黃鶯常要馬默約小凱放學後一起去吃串兒,你來我往間三人成了朋友。

木訥的小凱從來沒有談過戀愛,與其解悶打發時間,他更願意按部就班地讀書工作然後娶老婆生娃,簡單平淡。他沒什麼志向,不像馬默一心要離開這個小地方做一番大事業,他反而覺得小地方朋友多,做小生意或者工作穩定方便,大城市再好也總歸不是家,所以考出去上大學的勁頭並不足。

有時候黃鶯坐在操場邊看兩個男孩兒踢球,黃昏的校園裡播著港台歌曲,無印良品的《掌心》正流行。天色將晚,黃鶯聽著歌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如果時光停在那裡該多好,沒有高考,沒有工作,不用長大,一直在一起。

一個月後,黃鶯真的和小凱在一起了。學校裡很多女生都不甘心,憑什麼站在小凱身邊的會是黃鶯,而且真正喜歡黃鶯的其實是馬默。

學校的時光飛快,除了上課吃飯,再就是為考試成績犯愁。

畢業轉眼來到,高考完後大家便各奔東西。故事的發展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想,當初學習最差的黃鶯考到了北京,小凱去了青島,分手在所難免。而馬默意外落榜,家裡人雖生氣打罵卻還是借錢送他去上海讀技校。

馬默偶爾會和小凱聯繫,而黃鶯像是消失了一樣杳無音信。有時向小凱打聽黃鶯的消息,八卦他們的後續,小凱也只是笑笑不置一詞。馬默想也許小凱心裡還有傷,就識趣地不再詢問。

一畢業,無論是友情還是愛情都隨著新環境新朋友而漸漸成為過去。

讀完大學後的第五年,小凱獨自到青島八大關附近找了間老房子開起了咖啡館,從選址裝修到進食材都是自己一手包辦。

馬默只要是去青島出差,都會找小凱喝酒聊天。

那晚將馬默送回酒店,小凱在回家的途中違規超車遇到了車禍,僅僅是短短的幾分鐘,他便消失在夜晚的時空裡,不吭一聲。

葬禮上,馬默哭得撕心裂肺,因為太過自責,他多希望死去的那個人是他而不是小凱,如果沒有半夜叫小凱來送自己,他現在應該好好的啊。黃鶯站立在靈前一動不動,一語不發,神情冰冷,眼睛早已被淚水浸得紅腫不堪。

這是高中畢業後他們第一次見面,已經過去將近 10 年。

葬禮後的第三天,黃鶯說要給馬默看一些東西,她帶馬默去了小凱那家位於八大關附近的小咖啡館。

咖啡館不大,屋裡擺放了三張桌子,小院子裡種滿了向日葵、迷迭香和薄荷葉。很多老顧客得知小凱去世的消息後送來了花,原本並不寂寥的小院顯得更加擁擠熱鬧。繞過咖啡館後院來到小凱的房間,黃鶯推開門,房間裡乾淨整潔,照片都是馬默和小凱的合影。黃鶯遞給馬默一摞日記本,隨手翻開其中一本,馬默呆住了。

原來這麼多年,小凱心裡一直是馬默而不是黃鶯,從中學開始到去世的前幾天,他已經寫了厚厚的 10 本日記,一絲不苟地記錄了那些與他有關的生活細節。小凱不願和馬默說只敢告訴黃鶯,有些愛並不是一定要得到才能稱之為「愛」,也有一些愛超越了地域和性別,只是兩個普通人單純地相愛,未來是什麼根本來不及考慮,也或許並不重要。

手上托著沉重而秘密的 10 年,馬默的心情更加複雜,無法說出的心痛。

我們都曾經掏心掏肺不計得失地愛過一個人,不論結局如何,彼此照亮過,也被溫暖過。

半年後,馬默辭去了北京的工作搬到了青島,那裡剛剛入冬。

我們因為喜歡溫暖而害怕寒冷,漫漫長夜,誰能為伴?

馬默接手咖啡館,將它改名為「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