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獅泉河

兩位好心的師傅把我們送到陝西賓館,看名字就知道是陝西援建。西藏所有的縣市在內地都有援建的對口省份。可恨的是所有援建單位無一例外地把自己的名字留在了西藏,弄得西藏像是各省的後勤單位。除了無聊,這樣做還有篡改西藏傳統的嫌疑。

我和Lee分享了一個100塊錢的雙人間,房間裡乾淨的床鋪和久違的電視機,但是沒有單獨的衛生間。三天的旅行過後,Lee對我信任有加,要求和我雙棲雙飛。為了表示出自己的誠意,她堅持要請我吃晚飯。我在旅行中經常與老外結伴而行,他們並不像傳說中的那麼摳門。我不會用對錢的態度來衡量一個人,但我確實因此喜歡這些到中國來走江湖的洋鬼子。

獅泉河再高級的賓館也沒有洗澡的設施,好在街上的公共浴室可以彌補這個缺憾。這些浴室大都由四川人經營,十塊錢洗一次。這個價錢不便宜,在歌舞廳裡可以和姑娘們跳好幾支舞曲。我和Lee疑似一對夫妻,郎有才,女沒貌,趿著拖鞋一起去洗澡。

我洗完後等了老半天,Lee才洗得珠圓玉潤地出來。浴室樓下是市場,出售滴血的鮮肉,場面太血腥。Lee不肯原路返回,硬是跑到了馬路對面,繞回了賓館,接著睡了一下午。她的高原反應接近了尾聲。

我獨自在獅泉河的街頭轉悠,在藏茶館裡寫明信片,領略了阿里高原陽光灼人的午後時光。我固執地認為,阿里是西藏的精髓。沒有到過阿里,就不算真正到過西藏。阿里獨一無二,就像是原始世界,沒有生命痕跡,彷彿一切還沒被孕育出來。她的美和丑,都散發出致命的誘惑,根本不顧你的感受,就這樣把你擄獲。

在很多人的印象裡,阿里就是指獅泉河。可傳統意義上的阿里三圍,不包括獅泉河這個邊陲小鎮,說的是普蘭、札達和日土。現在多了噶爾、革吉、措勤和改則四個縣,後面三縣屬藏北高原。

噶爾縣城獅泉河是一個小鎮,卻是阿里的首府。獅泉河從城南流過。我在河邊散步,卻沒法對這條大河表示出起碼的好感,河道兩旁就像是全鎮的公共廁所和垃圾處理站,骯髒得令人後悔看了第一眼。要知道,獅泉河接著流,就成了養育南亞次大陸的印度河。

現在的人們很難想像只有一個院落的縣城,當年的獅泉河就是這樣。全城沒有群眾,只有幹部,都在這個大院裡工作和生活,連部隊也不例外。西藏可能找不出第二座縣城像獅泉河那樣,沒有居民,沒有宗教。在西藏生活了20年卻只造訪過阿里一次的馬麗華用很多聽來的故事寫了一本《西行阿里》,她在書裡轉述了獅泉河大院那些既苦澀又甜蜜的回憶。

據說當年所有人都住在大小堪比單人牢房的房子裡。那些土夯的房子有一米厚的牆,內部空間卻只能容納一張單人床、一張鐵桌子和一隻鐵皮火爐,剩下的地方放不下一把椅子。

在阿里,采暖期長達九個月,取暖是頭等大事。生存面臨危機,環境保護就是一句脆弱的口號。為了解決饑寒溫飽問題,人們燒光了方圓百里的紅柳。紅柳是阿里高原上唯一的原始森林,生長在獅泉河的兩岸。當年選址設縣,就是看中了這點。紅柳枝條密集,根系發達,是燃料的最佳替代。人們動用了所有的工具來挖掘紅柳,甚至鑽眼安放炸藥轟炸。十年間,紅柳和其他高原植被全被燒光。大自然作為回報,曾經讓獅泉河這樣的地方洪水滔天。

在當年的大院生活裡,大家也串門,但很少蹭飯,而是為了蹭暖,目的是省下自己定量供應的木柴。燒完了木柴,有人開始燒報紙。做一頓飯,正好燒掉一年365天的報紙。後來,對太陽能的利用才逐步解決了能源供應的問題。

除了物質條件,精神上的折磨也令人困苦不堪。來往阿里的郵件要經過半年大雪封閉的新藏公路。冬天,大家生活在音訊全無的世界裡。戀人們只得通過明碼電報互訴衷腸,忘情時難免出現啃啊咬啊的火爆言辭,最終被領導狠批。

馬麗華把當年大家等待郵車到來時的情形寫得很生動。全城出動,引頸西望,望見遠處煙塵陡起,人群開始騷動,大家又哭又笑又叫又喊又跳又蹦又打又鬧。在我全新的感覺面前,這樣動人的場面堪稱凝固的歷史影像,足夠刻骨銘心,催人淚下。它發生在不算遙遠的過去,時間卻賦予了它偉大的色彩。

現在的獅泉河早已改頭換面,只要肯花代價,燈紅酒綠的醉生夢死不再是遙遠的都市故事。獅泉河的街頭,充斥著酒樓、髮廊、賭場、錄像廳、芬蘭浴和歌舞廳。從高師那裡得知,阿里主管公路建設的領導因為收受賄賂而被拘捕,導致工程停工,各種人員紛紛撤離。但是往日紅紅火火的特種行業並沒有因此孤燈唱晚,日益沒落。

獅泉河是時代劇變的產物。我沒有看到古老的寺廟,沒有看到傳統的牧場,只看到一堆粗製濫造的現代建築物。

有人嚮往它,有人憎惡它,有人把它當夢想,有人拒絕美夢成真。

這就是獅泉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