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藏地孤旅 > 色 達 >

色 達

01

黎明的爐霍,我的心情懶洋洋的,任由卡薩班車把我帶向前方。我對前途完全沒有預料,就像是很多重大的歷史事件,它們的發生也許有先兆,卻完全沒有預告。

前方的目的地是色達。

車到翁達鎮,很多人下車,路旁赫然立著一塊藍色的指路牌。班車駛離爐霍已經71公里了。往東197公里,是阿壩州的首府馬爾康,繼續北上82公里,就是色達。在距離色達20公里的地方,有一個鄉名叫洛若,從這裡沿著山路上行3公里,就到了喇榮溝。這裡坐落著世界上最大的佛學院——色達喇榮五明佛學院。

天涯孤旅,早就讓我喜歡上了單調卻溫暖的指路牌。它就像個忠實智慧的老友,無言地守候在你經過的路邊,指點你的前程。有時候,我都能感覺到自己是多麼熱烈地盼望見到這位老友啊。

司機去小賣部買可樂。我拿出照相機,像往常那樣把這位老友記錄在取景框內。

「嗨,嗨,把照相機收起來,前面有檢查,他們不讓照相。」同車的索南從車窗裡探出腦袋,向我喊道。

索南是佛學院的弟子。幾天前,我在甘孜遇見他和師弟。我們都住在誠信賓館。因為他們是出家人,老闆娘給他們提供了和我一樣的房間,價錢卻便宜了10塊,讓我忿忿不平,卻又覺得理所當然。師弟圓峰是東北來的漢族弟子,在旅社的過道裡遇到,我們總會聊上幾句。索南是藏族,漢語不是很流利。他總是面帶笑容,耐心地聽著我們的交談,也不插話。我們在甘孜最後一次遇見,是在網吧。圓峰頭戴耳機,正聚精會神地聽著最新流行的mp3。索南坐在一旁,盯著顯示器的屏幕。可憐的師兄啊,只是在盯著歌名看。

沒想到,離開爐霍的時候,我們在黑漆漆的車廂裡重逢了,只是沒有見到愛玩的小師弟的身影。索南說圓峰去成都了。

回到車上,我疑惑地問索南為何不能照相,警察從何而來?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索南淡淡地回答。

到了洛若,下車的人不多,除了索南和我,還有一位來自廣州的驢友阿鵬。

「你們把照相機藏起來,前面有檢查站,他們不讓帶照相機上山,發現了會扣下的。」索南提醒著我們,「但是不要緊,我和他們很熟,應該不會開包檢查的。」索南見我們有些緊張,便開始寬慰我們:「現在已經松很多啦,要是在前兩年,他們還會趕你們走呢。」

善良的索南本來想讓我們鬆弛一些,可他的這番話讓我和阿鵬更加侷促不安起來,感覺上山如同赴湯蹈火一般充滿凶險和不測。我們按照索南的提醒重新整理了背囊。

在佛學院和色達縣之間,有載客的小麵包車運行,後來才知道,那些小麵包車是在向當地公安機關繳納了高額的保證金後才被允許進入佛學院。數量不多,只有六輛。

我提議徒步上山,因為我們遠道而來,就是為了朝拜聖地。棄車步行更能表現出我們的虔誠。這樣的建議自然不會遭到反對。於是,索南帶著阿鵬和我,心情和步履同樣沉重地往山腳下的檢查站走去。始料未及的是,當我以一個旅行者的身份,朝拜一個遙遠而神秘的佛界淨地,胸膛裡跳動著的竟然必須是一顆像老游擊隊員那樣堅強而勇敢的心臟。

在檢查站,我們被一位便衣警察領入屋內。

「登記身份證!」

我和阿鵬遞上身份證後,他又改變了主意,隨手把身份證往抽屜裡一扔。「你們就把身份證留在這裡,下山的時候來取。」

「你們帶照相機了嗎?」

「沒有。」我們按照索南的吩咐回答。

索南在一旁趕緊跟他聊起外面的見聞。離開檢查站的時候,那人仍不忘衝著我們的背影喊道:「山裡有工作組,發現你們照相,照相機沒收。」

也許他看到我們和索南如此稔熟,喊話是個善意的提醒。這位藏族老弟肯定不願意成為一個造孽惡漢,不然的話,我們如此淺顯的謊言怎能輕易過關?背囊又怎能真正地藏匿起一部照相機?

我不知道應該厭惡還是感謝這個傢伙。我們總算是物我無損地過了第一關。三個人沿著彎彎的、起伏的土路向喇榮山谷緩緩走去。

02

喇榮山谷海拔超過4000米,空氣清新而濕潤,周圍跌宕起伏的山峰恰似一朵綻放的六瓣蓮花。我不禁被山谷裡的一切所吸引,忘掉了剛才的不快,心情也豁然開朗起來。

「你們知道喇榮的意思嗎?」索南彷彿讀過旅遊心理的專業課程,不然他怎麼會知道我在心裡琢磨什麼呢。

連續的爬坡讓我和阿鵬累得不想說話,兩個人點點頭,算是回答。

「喇榮二字可非比尋常,意思是一到此地就想出家。蓮花生大師一千多年前就說過在這山溝裡會誕生一所佛學院哩。」索南自豪地告訴我們。

蓮花生大師在八世紀後葉把佛教從印度帶入了西藏。西藏人民習慣稱呼蓮花生大師為咕嚕仁波切。在寺廟,唇上留有調皮短鬚的那尊佛像就是大師他老人家。蓮花生大師出生於烏金國。烏金國位於當今巴基斯坦北部的斯瓦特。我早年到過斯瓦特,卻不是為了拜佛,那時候我甚至還不知道蓮花生大師。斯瓦特風景如畫,就像是傳說中對香格里拉的動人描述。當年玄奘西遊也曾經到過。儘管現在巴基斯坦回教盛行,佛教頹敗,但斯瓦特山谷的路邊林間,仍有殘存的石雕佛像目睹世間萬象被風吹雨打。

蓮花生大師曾經預言道,有一位叫列洛林巴的高僧,將在西藏的康巴地區,建立起利益眾生的佛學院。後來,經書裡明確指出一位名叫晉美的大師將在色達的喇榮溝,創建顯密道場,擁有四方佛徒。一切都像是神的安排,色達佛學院的創始人法王晉美彭措正是十三世達賴喇嘛的老師列洛林巴的轉世化身。

色達佛學院的全稱是色達喇榮五明佛學院。五明取意於古印度的五種學術,即語文學的聲明、工藝學的工巧明、醫藥學的醫方明、倫理學的因明、宗教學的內明。旅途中我到過許多佛學院,無論大小,皆以五明冠名。1987年,十世班禪大師批准了學院正式成立。除了為佛學院題寫院名,班禪大師還親自前往學院視察。海內外都承認色達佛學院是不具任何政治色彩的學術機構。

佛學院的創始人法王如意寶晉美彭措在2004年初圓寂。一年後,我來到喇榮山谷,聽到的是法王無數的神奇傳說。據說法王剛出娘胎,就跏趺而坐,念起了文殊心咒。跏趺就是像練瑜珈那樣盤腿而坐,腳背放在腿上。家裡的大人被驚呆了,趕忙去問活佛。活佛說這肯定是一位高僧大德的轉世靈童,叮囑家人好生看護。六歲的時候,法王無師自通,能讀會寫,對佛法表現出超常的領悟能力,還經常探囊取物般輕易地挖出佛像佛經。在西藏,這叫掘藏,挖出來的東西叫伏藏。一般是前輩把學佛心得記錄下來,藏在山裡,等後學來發掘。

法王14歲出家,當了一名小沙彌。22歲受比丘戒後,法王還老受到寺廟管家的批評,說他不遵守紀律。法王的上師卻不這麼認為,年輕人誰不調皮,活佛也不例外。他像愛護眼睛一樣愛護法王,因為他知道,這個年輕人的肩上擔負著弘法利生的重大使命。

我深深地被這些傳奇般的故事所吸引。或許,我們在主觀上很難把如此玄妙的記載及其吻合的歷史演變與往日的教育而形成的世界觀聯繫在一起。現在,我越來越願意相信,總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存在於我們的能力之外。無論我們接受過多少教育,仍需懷著一顆恭敬的心來看待我們未知的事物,藐視或嘲諷只能印證我們是多麼的無知和淺薄。

「嗨,你們抬頭看,經幡!」索南顯得很興奮,表情也越發生動起來,就像離家很久的孩子,見到了倚在門旁盼兒歸的白髮老娘。

我現在仍能真切地回憶起當時的感受。當我抬頭從山壁之間望見經幡如同冰雪般地漫過山頂,心中的震撼無以復加。那是信仰之花在天地間頑強茂盛地開放。僅僅一小步,僅僅那一眼,我就彷彿從凡世俗塵脫胎換骨跨入伏藏大門,置身於清淨剎土了。假如喇榮山谷成了我旅行的終點,皈依的念頭肯定就是在這一瞬間從內心深處迸發出來的。

接著往前走,我們終於見到了那一大片足以令任何一位初次造訪者激動得透不過氣來的紅色木屋,像蜂巢,密密麻麻,層層疊疊,遍佈整個山谷。我感覺自己瞳孔放大,氣若游絲,渴望在心底升騰,生命往外張揚。我被比陽光更強烈的光明籠罩著,靈魂如輕煙出竅。在那個瞬間,任何言語上的描述都不可能還原那種令人心顫的現場氣氛,照片也做不到。

1980年佛學院創建之初,只有寥寥三十餘位學生,發展到法王圓寂之前的鼎盛時期,喇榮山谷裡已經有一萬多僧眾潛心學法。紅色僧房相當於學生宿舍,是僧眾們自籌資金,採用整根原木搭建而成,外體無一例外地被刷成紅色。紅色是僧袍的顏色,象徵著法王晉美彭措擔任教主的寧瑪派。所以,寧瑪派在藏傳佛教中亦被稱作紅教,是藏傳佛教流傳至今唯一一個直接侍奉蓮花生大師的教派。

在佛學院粗俗的水泥山門前,我們和索南分手了。分手後,我再也沒有遇見過索南。我不由得懷疑他來自佛界,化身下凡引我上山。把我領進門後他就隱身而退,把餘下的交給我自己來觀察,體會,領悟。

03

佛學院的大門只具有象徵意義,它既沒有鐵門,也沒有木門,水泥柱更像是里程碑,儘管沒有註解,卻依然指明前途和來路。我體會它悠遠的哲學意義,眺望著神秘的喇榮山谷。

大門位於山谷的西側,百步之遙就是大經堂,經堂外的匾額上有藏漢兩種文字的院名。藏文為十世班禪大師所題,漢文名字由趙樸初書寫。經堂前有一座大鵬鳥雕塑。大鵬鳥形態巨大,色呈金黃,正展翅欲飛。大鵬鳥是藏傳佛教中最大的護法神。阿鵬對這隻大鳥很癡迷,我猜那是因為他的名字裡有個鵬字。阿鵬告訴我,如果遇到合適機會,他想在色達皈依佛門,然後回廣州做居士。居士是對在家修佛之人的稱呼。阿鵬是個有勇氣的人,他決定皈依,肯定是深思熟慮的結果。越過大經堂的屋簷,繼續往東看,靠北的山頭上就是那大片經幡,靠南是金碧輝煌的壇城,中間有一棟白色水泥樓房,三層高,是佛學院唯一的招待所,叫壇城招待所。索南告訴我們可以投宿的就是這裡。很多驢友住進招待所後就倉皇下山,逃之夭夭,因為他們無法忍受窮途末路般惡劣的住宿條件。有人說招待所是危樓,隨時會垮塌。我沒有理會這些,索南既然說這裡可以住,就肯定可以住。出家人不打誑語。

大門附近有一些餐館,我和阿鵬本想請索南搓一頓,索南沒應允。飯館很簡陋,飯菜也很便宜。飯館老闆說價錢都是由學院定的,幾乎不掙錢。我本想要一盤麻婆豆腐來下飯,老闆晃晃腦袋說:「沒得,佛學院規定的價格我們連豆腐都買不來。」

正吃著,我扭頭瞥見窗外有很多喇嘛捧著盛滿酸奶的碗經過。老闆告訴我說,這幾天佛學院開法會,每天這個時候給大家分發酸奶。我一聽,就趕緊跟老闆借了個大海碗,衝了出去。

大經堂周圍的道路和空地上,坐滿了身穿紅袍的僧人,正在和煦的暖風中咂摸嘴,回味酸甜滋味。我遲了一步,幾乎所有的木桶都空了,剩下的唯一一桶也已經被大家團團圍住。我正猶豫是否擠進去,就聽見有人在喊:「你們都讓一讓,讓這位居士先來。」大家齊刷刷地看著我,我明白是在說我。喊話的是負責分發酸奶的喇嘛,長得又高又黑。我小心翼翼地捧著碗,從人縫裡鑽了進去。我有點不好意思,因為我的碗實在是太大了。等兩勺過後,我趕忙說:「夠了,夠了,給大家留點。」說罷,我這個假居士羞愧難當,落荒而逃。

從學院大門走到壇城招待所絕非易事,俗稱看山跑死馬就是這個道理。道路九曲十八彎,讓你感覺你始終在原地兜圈子。如果恰好有車帶你上去,你也得支付10塊錢的代價。有佛學院的弟子好心帶我們走捷徑,穿越僧房之間的狹小空間,很快來到了招待所的跟前。招待所外牆斑駁,裡面陰暗,散發出陳腐的氣味,像是一幢很多年沒有人住過的房子。我們沒有見到服務員,就坐在門口等。

從來就沒有無緣無故的等待,等待會帶來意外收穫。我和阿鵬坐在門口的石階上等候服務員的出現,只見一個覺姆朝門口走來。藏地稱呼女出家人為覺姆,在漢地,她們有另外一個名字——尼姑。

她個頭不高,眉宇清秀。她沒有穿那種紅色的僧袍,完全是內地尼姑的打扮。她經過我們身旁的時候,停了下來,用悅耳的聲音問道:「你們是要住這裡嗎?我看見服務員在上課,估計一會兒就下課了。你們還是先到我屋裡來喝點水吧。」

我和阿鵬面面相覷,兩個幾乎走遍了藏地的老傢伙居然也會不好意思。我們像幼兒園的孩子聽老師話那樣,乖乖地跟著往裡走。在幽暗的走廊裡,她說:「我叫智空。」

服務員回來後,給我們安排了二樓朝西的一個房間。房間裡有三張床,窗戶面對山谷。一張床位的代價是7塊錢,很便宜,但是也有不便宜的,比如開水,5塊錢一熱水瓶。我和阿鵬對床褥的衛生狀況絲毫不在意,因為我們都帶了睡袋。

夜深人靜,我和阿鵬躺在床上,正欲入眠,只聽得天花板的隔層上和地板上,發出急促而規律的窸窣聲。阿鵬嘟囔著問了一句:「是老鼠吧?」

「是吧。」

「怪不得遊客不敢住這兒,原來有夜襲隊出沒。」

「哦,聽動靜,是支不小的隊伍。」

「真想起來開燈看看它們什麼樣!」

「不用看,這裡不殺生,還給餵食,估計個頭比貓都大了。」

「那太壯觀了!」

「把睡袋口抽緊點,別一會兒鑽進去倆。」

「好。」

04

我喜歡智空這個名字,既有文學想像,也有哲學意味。智空的師傅肯定想讓徒兒具備大智若愚的品質,來看待這個本來無一物的世界。我跟智空開過一句玩笑:「你的大師兄是不是叫悟空?」

智空是湖南人,她坦誠告訴我是因為感情困惑而遁入空門。這本是我最瞧不起的出家方式,因為我討厭所有被逼無奈下的看破紅塵。皈依究竟是應該發自內心還是取決於外部條件,在喇榮山谷,在智空面前,我有點迷糊,有點醒悟。佛稱法不孤起,因緣方生。智空的困惑和苦難或許正是她皈依佛門的緣起。

佛光普照的彼岸只有一個,擺渡的方法卻很多。

智空住在招待所的一層。因為她是佛學院的學生,所以院方只收取她每月90塊錢的租金。她的用度全憑家裡支持。

到佛學院的當天下午,我和阿鵬到智空的小屋喝水歇息。房間很小,也很暗。靠門的是床,一側牆安置了佛龕,另一側是做飯的桌子,整齊擺放著電爐和鍋碗。窗子底下放著一隻箱子,地上鋪著厚厚的氈子,客人來了就席地而坐。屋子裡進來三個人後,頓時顯得很擁擠。我跟阿鵬剛在氈子上落座,智空拿出兩張光盤遞給我們,說:「這裡面勸告人們不要墮胎,因為墮胎就是殺生,是一種很深的罪業。」

我們剛伸出去的手又齊刷刷地收了回來。我跟智空說:「原來你把我們當做問題青年來教育了啊!」

智空不嗔不怒,沒有硬塞給我們,問:「你們來佛學院不就是來接受教育嗎?」

我和阿鵬趕忙說:「我們怕那裡面太血腥。」面對出家人,我總是覺得自己笨嘴笨舌,不會說話。

晚上在山下吃完飯回招待所,見到智空屋裡的燈還亮著,我們便又去探訪。智空正在打坐,這讓我們很不安,沒說幾句話就退了出來。阿鵬說:「佛學院好像規定晚上八點以後男生不得探視女生,我們剛才違反規定了。」我有點擔心智空會因此而惹上麻煩,就開始埋怨阿鵬:「你怎麼不早點說?」阿鵬撓著頭回答:「我剛才也忘了。」

喇榮山谷看起來亂搭亂建,全像是違章建築,其實也有規劃,分為八個區,男女生各四個區。男生區被稱為男仲,分別是寶劍區、金剛區、法輪區和摩尼寶區。女生區叫女仲,分為法身區、蓮花區、化身區和報身區。佛學院的學生都很遵守院規,男仲在晚上八點以後絕不造訪女仲。也許壇城招待所在山谷裡算是特區,網開一面,管理鬆動。不然,智空肯定會把我們擋在門外。

次日清晨,我看見智空在樓外的空地上掃地,就跑下去為昨晚的冒失跟她道歉。智空莞爾一笑,連說沒事,就安靜地接著掃地了。

我臨走的時候,在學院的小賣部裡買了些餅乾蛋糕,跟智空告別的時候送給了她。一向落落大方的智空覺得不好意思,臉都紅了。我說:「要不是照顧影響,我和阿鵬本來想請你吃頓飯的。」在這裡,藏族弟子在吃的方面沒有禁忌,可以大口吃肉。我在一本書裡讀到,當年達賴喇嘛曾試圖改吃素食,健康狀況因此受到影響,最後不得不聽從醫生的勸告放棄吃素。漢族的弟子很執著,甚至到了高原也照樣恪守清規,不食葷腥。智空就是這樣,所以身體顯得很弱。遺憾的是,山谷裡物質匱乏,我買不到更好的營養品送給智空。

第二年春天的一個傍晚,我正走在長安街擁擠的街頭,接到一個沒有署名的問候短信。我問對方是誰,回答是張曼玉。在另一條短信裡,有這麼一句話,他日你若再去藏地,我們自會相見。我猜可能就是智空了。

確定後,智空像個孩子似的說:「我都出家了,世俗習氣還這麼重。其實你猜不到我是誰才好呢,我可以做一次以前的我。居然被你猜中,真是丟死人了。」

我抱怨她把一份簡單的欣喜困擾於猜測,她卻滿不在乎,說那是她在家時的性格。智空當時正在五台山朝佛,然後回湖南。她似乎沒有完全走出困境。智空沉重地告訴我:「好多往事總也揮不去,抹不掉,也忘不了。好幾次都差點過不了那道坎。我出家了,不能像以前那樣喝點酒發洩一下就過去了。我現在必須要忍,往肚裡咽。」

我回復說:「我知道你也有很多煩惱,但這些煩惱和你的追求相比,實在是很渺小。我們的區別是採取不同的方式來實現人生的圓滿,殊途同歸。當初給你留電話,覺得可能唐突,但現在我卻感到幸運。」

「我活得很累,感覺快窒息了。如果沒有佛法,我不能撐到現在。」智空好像確實遇到了麻煩,她情緒很低落。好在我們是通過短信交談,我有足夠時間斟酌。

我回答智空說:「遇事要聽從自己心靈的召喚,猶豫反覆皆無益處。回家和親人呆一段時間,取捨後一定要行動果斷。」說這話的時候,我明顯缺乏底氣,因為我自己都做不到。

我們談到了我的旅行,智空恢復了常態,送給我一句話,聖者取心不取境,愚者取境不取心。她建議我在旅途上多瞭解佛教的真諦,用心來體會,而不要被外境所改變。

從那以後,我們之間杳無音訊。然而,智空清秀蒼白的面容卻時常浮現在我心中。她也許回到了藏地繼續學佛,也許還俗回到了親人身邊。她從挫折中嘗盡了辛酸,在苦修中悟出了道理,她應該能輕鬆面對接下來的挑戰,過上幸福的生活。

我祝福她!

05

在色達佛學院的日子裡,我的生活用三句話就能說明白:在山頂睡覺,在山腰拉屎,在山底吃飯。喇榮山谷確實是個殊勝的地方,這樣高度簡練的概括居然出自我口,就越發得意起來,覺得深奧的佛法被我一語道破。

在山頂睡覺,對遊客來說,並不都是曼妙的經歷。有些人無暇顧及夜晚的山谷裡燈光和星光相映成趣,因為他們頭疼欲裂。索南告訴過我他每次外出回到山谷,身體總還是有點不適。我和阿鵬一直在高原旅行,沒有絲毫不良反應。阿鵬還去了岡仁波齊轉山,過人的勇氣需要有犛牛一樣強健的身體作保障。

所有去過藏地的人,不管他是否有潔癖,他都會對在裸露的自然環境裡排泄而感到習以為常。在我看來,這其實就是行為藝術。我相當享受我的藝術創作,這遠比坐在馬桶上百無聊賴更具有詩意。遺憾的是我始終沒有下決心在背囊裡添加一把鐵鍬,野外出恭前先挖一坑,神清氣爽後再把土回填,這樣我就可以成為坊間熱傳的環保衛士了。鐵鍬很重,而且會在搭乘高級交通工具時被誤認為凶器,所以我放棄了。

在喇榮山谷,我的偽經驗主義現了原形。山谷裡很乾淨,我看不到有人隨處製造肥料。後來我知道佛學院對環境衛生有明文規定,學員也嚴格要求自己。由此看來,監管和自律缺一不可。山谷裡的公共廁所都是藏式的傳統樣子。地板上並列挖出長方形的蹲坑,相互之間沒有隔斷,不僅適合大家交談,打掃衛生也沒有死角。地板很乾淨,木頭被洗刷得發白。糞坑至少距離地板三米,之間空氣流通,所以廁所裡並無令人窒息的惡臭。早晨我和阿鵬會各拿上一卷紙,去山腰的那間廁所報到。我和阿鵬始終忘了問清楚一件事,就是在蹲著的時候向人致意扎西德勒是否缺乏嚴肅性。但出家人似乎並不在意表現友善的場合。我們都矮人一截地蹲著,作一些查戶口似的簡短交談,基本上是人問我答,氣氛很是融洽。

我們的洗漱工作和一日三餐都是在山底下進行的。在經堂附近,有一塊不大的空地。空地上有一排水管,有人洗臉,有人洗衣。旁邊有兩個很大的灶台,起碼一米多高。兩口鐵鍋大得驚人,經常用來熬製下午茶,我們遇到過一次,場面很壯觀。灶台上站著兩個人高馬大的覺姆,握著巨大的鍋鏟在攪拌茶葉。如果她們不穿僧袍,換上普通裝束,她們簡直就是田間地頭的農婦,粗壯剽悍。茶熬好後,她們就用長柄大勺把甜茶分裝到學員們擺在灶台上的鋁制大水壺裡。熱氣騰騰的勞動場面特別好看,更何況茶香四溢。

我隨身帶有一隻0.6升的Sigg水瓶,嘴很小。我把它也放在灶台上,仰著頭,挑釁地望著覺姆,似乎在問,你有賣油翁那幾下子嗎?覺姆肯定明白我的意思,她笑著擺了擺手,只見一個學員往灶台上擱上一隻水壺。覺姆先把水壺灌滿了,然後提起水壺把我的水瓶灌滿。

望著她報復得逞後的得意笑容,我一步一作揖地把水瓶拿了回來。旁邊的喇嘛覺姆都忍不住開懷大笑起來。這是我的夢想劇場,不同種族,有無信仰,全拋在腦後,沒有言語,不用表白,都看在眼裡。此時此刻,開心不用掩飾,歡笑不用偽裝。沒有酒,我們就用茶代替,一切都在茶裡。

埋頭喝茶的時候,阿鵬用胳膊肘捅了捅我,我抬頭望見一位覺姆,絕對驚為天人。她身材修長,冰肌玉骨,雙瞳剪水。當時我肯定是看呆了,忘乎所以,近乎粗暴。她朝我們嫣然一笑。還是阿鵬沉著冷靜,問神仙姐姐從何而來,她只回答了爐霍兩字便漲紅了臉趕忙走開了。

半晌,阿鵬無限感慨地說:「真正的美女都出家了。」

等我緩過氣來,也歎了一口氣,禁不住自語道:「太漂亮了,我多想愛她啊!」

06

喇榮山谷裡,最醜陋的建築是壇城招待所,最漂亮的是壇城。兩個建築靠得很近,一榮一枯,一勝一敗,正好像征著塵世的虛幻。

壇城源於密宗,是密宗教徒修煉的道場。壇城是梵文Mandala的意譯,音譯叫曼陀羅。壇城的梵文意思是圓圈,藏語意思是中心和邊緣。在藏傳佛教裡,岡仁波齊就是宇宙的中心,圍繞神山的就是邊緣地帶,能量由邊緣往中心聚集。

我對壇城的好奇心由來已久,卻始終不明白壇城的意義。我曾經向密宗弟子打聽,他們都笑而不答。後來我讀了《密宗斷惑論》,才知道密宗有規矩。除非我得到金剛上師的大圓滿灌頂,不然,密宗弟子不可以向我講解密宗的歷史和道理。灌頂是密宗最殊勝的儀式,有點像日常生活中的師徒關係。只有師徒名分確定後,徒弟才能在師傅的帶領下正式開始學藝。密宗尤其重視上師的作用,不認可自學成材,因為如同閱讀小說那樣是無法修成正果的。所以,在密法裡,三寶演變成四寶,除了佛、法、僧,還有上師,而且,皈依上師在先。

我曾經把灌頂誤解成摸頂的高級說法,現在想起來真是羞愧難當。摸頂是一種加持的方式,可以簡單理解為賜福。十世班禪大師曾經在一天裡為數千信眾摸頂,最後累得連胳膊也抬不起來了。

在印度佛教歷史上,壇城的誕生起源於回教的入侵。回教的興起和迅速壯大,造成了佛教的夕陽西下,日漸式微。為了扭轉局面,佛教信徒修建了壇城來作法驅魔。我的這些看法純屬讀書偶得,完全沒有經過密宗大師的首肯和認可。儘管後來壇城被賦予了更多的含義,但我相信壇城的由來就是那些令佛教徒們不堪回首的往事。我見過喇嘛用彩色的沙子修建迷你壇城,完工後,由仁波切把它搗毀。這樣的儀式有深奧的精神意義,同時也象徵著又一塊異教之地被收復。

現在的壇城,可以是真實的存在,也可以是虛幻的意念。有人把西藏比喻為壇城,拉薩是中心,周邊雪山環繞。拉薩也是壇城,大昭寺則是中心。壇城的法則解釋了自然景象,同時也關注人類活動,絲絲入扣,引人入勝。但它深含法理的建築結構卻不是我這樣的遊客所能明白並敘述的。

當我坐在夕陽裡的寺頂,俯瞰色達佛學院金碧輝煌的壇城時,在和平安詳的儀規裡絲毫看不出丟城失地背井離鄉的那種切膚之痛,卻像是痛定思痛後的淡然出世。從早到晚,壇城上始終摩肩接踵,人流滾滾,大家朝著一個方向,步履沉著穩健。很多信徒不顧年歲已高,從遙遠的內地跋涉至此,日復一日地圍繞壇城轉經,甚至像藏民一樣五體投地,向著壇城磕長頭。壇城下的山坡上,被放生的牛羊閒適從容,它們必定是知道自己逃離了被宰割的命運,可以幸福地等待死亡的自然而至。

我和阿鵬在寺頂上靜靜地坐著,誰也不願意多說一句話。望著壇城上渺小的身影,我分不清這個無始無終的紅色漩渦是在向中心聚攏,還是朝四周擴散。如果你身臨其境,你無疑會被吸入,成為其中的一朵浪花。這樣的力量無聲卻強大,你不可抗拒,或者,你根本就不想抗拒。我也去轉經,但那只是為了表現我對佛教的尊敬。我的目光流離顧盼,心有旁騖。有人殫精竭慮想逃脫一種狀態,但有人窮其一生是為了進入一種狀態。

我沒有去參觀大經堂,因為那是課堂,有堪布講經。就算我斗膽闖入,也會被禮貌地請出來。聽課也需要資格,需要得到上師灌頂。

在遇到圓皇之後,我和阿鵬終於有機會結識上師了。這讓阿鵬的皈依變得可能;沒有上師,皈依就是一句空話。這也讓我在喇榮山谷的旅行不再是簡單的觀摩,多了參與,這是我最喜歡的一種旅行形態。

07

在旅行中,我和很多人不期而遇。大家素昧平生,卻一見如故。正是他們,改變了我對旅行的看法,讓我越來越相信,靜止的風景是舞台,哪怕這個舞台大到無邊無際,上演好戲還得靠演員。我們都是演員,不是觀眾。

圓皇就是其中的一員,我們相識在壇城。他簡直就是索南的接班人,代替他來負責我和阿鵬在色達佛學院的導遊工作。圓皇身材修長,臉龐瘦削,跟我們打招呼的時候,帶著濃濃的東北口音。圓皇雖然年輕,舉止卻沉穩得體,待人熱忱而不失內斂。我從圓皇的身上能體會到聞思修帶給一個人的影響。

阿鵬把結識圓皇,上升到了佛緣的高度。他告訴圓皇皈依的願望,圓皇答應帶我們去見自己的上師嘉祥堪布。我既興奮又緊張。依據密法,上師不是個人,他集佛法僧三寶於一身。在我這樣的俗人看來,上師就是神。人要去見神,當然戰戰兢兢。我在玉樹時,有幸得見塔澤堪布,但那純屬意外,我還沒來得及患得患失,拜見的儀式就結束了。

跟著圓皇去見嘉祥堪布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能跟堪布聊什麼樣的話題呢?

從壇城下來,迎面走過來一名少年喇嘛,清新可愛,稚氣未脫。圓皇見了,立馬露出恭敬的神色,側身站在路邊,垂下胳膊,彎腰向少年致意。等少年走過去了,圓皇告訴我們這是一位活佛。圓皇說:「在色達佛學院,有三百多位活佛呢。」我沒想到,在別處特別稀罕的活佛,在眼前的這個山谷俯拾皆是。阿鵬跟我說:「以後別再逗小喇嘛玩啦,說不定就是活佛呢。」

嘉祥堪布和圓皇都住在山谷北面的摩尼寶區。直到離開佛學院,我都沒有機會去看看圓皇的窩兒,他始終沒有邀請,我也沒要求。受人尊敬的堪布住宿條件卻很一般,屋子不大,隔成裡外兩間。外面一間住著堪布的助手敦珠喇嘛。敦珠喇嘛是漢族人,畢業於武漢大學,自願追隨上師學佛。嘉祥堪布很看重敦珠喇嘛的學識,就讓他做一些事務性的工作來輔助自己。堪布的屋子裡有一排書櫃,陳列的幾乎全是藏文經集,只有一本漢語書,是《新華字典》。屋子裡沒有床,堪布就睡在窗下的地板上,地板上鋪了厚厚的氈子。鋪蓋卷前面有一張矮桌子,那是堪布的辦公桌兼飯桌。堪布見我們進來,隨和地招手讓我們坐下。如果不是袈裟在身,嘉祥堪布更像是一名普通的機關幹部,一點也沒有傳說中密宗上師的威儀。

我依舊沒有找到合適的話題來跟堪布交談。我唯一想瞭解的是佛學院近幾年來的坎坷命運,但向堪布探問此事不免欠妥。討論這樣的話題不僅需要時間,更需要信任。我也曾經想過,我或許可以向堪布請教佛學,但這樣做顯然更荒唐。一個小學生無論如何都不具備向教授提問的智慧。嘉祥堪布可不像我這樣心事重重,他對我們的到來表現得很熱情。他隨意地側臥在氈子上,胳膊肘撐地,手掌托著下巴,從很時髦的無邊眼鏡後面向我們投來寬厚善良的微笑。

當堪布得知阿鵬皈依的想法後,很有興趣地坐了起來,說:「這件事很好,你決定了可以告訴圓皇,在色達佛學院皈依真是太好了。」堪布轉向我說:「我每年都要去北京舉辦一些法事活動,一會兒你把電話號碼留給敦珠喇嘛,我們不要失去了聯繫。」

有客人來拜見堪布,我們就起身告退。堪布把敦珠叫了進來說:「你們不要急著走,沒事的話跟敦珠喇嘛聊聊吧。」敦珠喇嘛告訴我們:「堪布每天要見很多人,說很多話,特別累。」

跟敦珠喇嘛和圓皇聊天,氣氛輕鬆了很多。我們甚至聊到了好萊塢明星基努·裡維斯。我很多年前看過一部電影,叫Little Buddha(《小活佛》),基努·裡維斯在電影裡扮演王子悉達多。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基努·裡維斯步步生蓮的場景,至今都感歎好萊塢的特技亦真亦幻,深具禪意。敦珠喇嘛對這部電影很感興趣,我答應回北京幫他找。後來,我找到了這部電影的光碟,卻一直沒機會轉交給敦珠喇嘛。

跟敦珠喇嘛聊天的時候,我們搖著他遞過來的轉經筒。我覺得累了,就習慣性把轉經筒放在身前的地上,敦珠喇嘛見狀就提醒我應該把轉經筒擱在高處。有時候,習慣很容易鬧出笑話甚至誤解。我曾經在中央民族大學問過一位藏族女學生貴姓,她瞪了我一眼,然後告訴我:「我們藏族人沒有姓,只有名字。」我心裡懊惱不迭,習慣性的無心快語冒犯了她。我要是問小姐芳名,那她肯定會芳心大悅。

離開山谷的那個早晨,我又遇到敦珠喇嘛。他一襲僧袍,斜背著一隻軍挎。他正要領人去屍陀林看天葬,阿鵬也去。我告訴敦珠喇嘛自己從來沒看過天葬。我不是擔心惹惱活人,卻怕打擾死者。敦珠喇嘛說:「通過觀摩天葬,我們可以深刻體會生命無常的道理。」和阿鵬分手後,我們沒有再聯繫過,我也不知道他是否已經皈依我佛了。

08

色達佛學院的書店有點像是地下書店,外人根本找不到。圓皇答應帶我們去。我和阿鵬就在佛學院商店附近等他下課。

大經堂是山谷裡地標性的建築,可是它被例外地建在了谷底,完全不像雍布拉康那樣借助山勢,彰顯威儀。大經堂的周圍是佛學院的商業區,人口密集程度僅次於壇城。下午沒課的時候,會有不少人坐在路邊牆角,跟隨擴音器裡傳來的誦經聲重複念金剛薩垛心咒。圓皇沒費多大力氣就教會了我和阿鵬念金剛薩垛心咒。其實,金剛薩垛心咒特別簡單,只有六個字——嗡班喳薩垛吽。念誦金剛薩垛心咒是為了懺悔罪業。佛祖說過,消除罪障有很多方法,其中最殊勝的方法就是念嗡班喳薩垛吽。

前一年,我去了甘南的拉卜楞寺。轉經的時候,我在口中稱誦六字大明咒,念著念著我就學著韓紅的樣子唱了起來:「崦嘛呢瑪呢唄咩,崦嘛呢瑪呢唄咩……」用歌唱的方式來表達對神明的敬仰發自我的內心,可一旦歌聲響起,我的心卻像跑調一樣跑得不見了蹤影,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流浪。在色達佛學院,我也會坐在出家人當中,跟他們一起念金剛薩垛心咒。我沒有皈依佛門,但依然需要懺悔。唸咒的時候,我彷彿能感覺到有人在聆聽。

跟幾家小雜貨店相比,色達佛學院商店顯得比較有規模,有成排的櫃檯和貨架,然而可供出售的商品在種類和數量上都很有限。玻璃櫃檯裡常常只放了一兩件東西,像是博物館裡展示的稀罕文物。我很想買下看中的一隻碗,外面是木頭,裡面是白銀。這是一隻歲月久遠的舊碗,污垢使木頭和白銀喪失了本來的顏色。擔任售貨員的僧人報出300塊的價錢著實令我吃驚,原來這只碗確實是被當做文物而不是日常用品來出售的。我沒捨得買,至今覺得遺憾。

在一家雜貨店的外牆上,密密麻麻地貼著照片和身份證,甚至還有一隻老鼠被釘在了牆上,場面絕對少兒不宜。圓皇說照片和身份證上的人有的已經往生,有的還在人世,但他們都同樣祈求出家人修法超度他們。我望著摧毀了審美習慣的那隻老鼠,意識到它也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老鼠,壽終正寢不算,還被專業人士超度脫離肉身,進入中陰,直至獲得重生。這隻老鼠讓我顧影自憐起來——不是誰都會有如此好的福報。

我們跟著圓皇,沿山坡拾階而上。當圓皇停下腳步示意到了的時候,我看到的是山谷裡那眾多紅房子中的一幢。我腦海裡關於書店的所有想像完全被顛覆。

眼前的這幢小房子沒有任何標示,甚至門戶緊閉。圓皇來到窗戶前,敲了兩下,窗戶像是密碼輸入正確般地吱扭一聲打開,隨即有人探出頭來。我和阿鵬沒有聽清他們的交談,這越發像地下黨接頭的情形了。只見圓皇朝我們招手:「過來吧。」

書店的主人也是個年輕的喇嘛,他問道:「兩位居士想請些什麼經書?」

我和阿鵬面面相覷,實在不知道問題的答案。我們把選擇權交給了圓皇和書店的主人,他們兩個嘀咕了一陣,喇嘛開始給我們遞書,一式兩份。

這是我集書生涯裡最為奇特的一次。書店不像書店,像秘密據點。我相信,如果不是圓皇在場,任憑我們擂門砸窗,哭天喊地,都不會有人出來賣書給我們。我興沖沖來買書,卻不知道書名。這樣的情形也許將來還會再現,但之前從未有過。如果我不把書名羅列在此,肯定引起旁人歧義,懷疑我費盡心機求得的書必定冒了天下之大不韙。它們分別是:《釋迦佛廣傳》(上)、《甘露妙法》(一)、《甘露妙法》(九)、《大圓滿前行》、《慧燈之光》(二)和《密宗斷惑論》。對於我這樣一隻懵懂無知的菜鳥,他們選擇的書更像是佛教的普及讀物,通過日常生活現象來闡釋佛法,就像文藝作品一樣生動形象,沒有了神秘晦澀,淺顯易懂。其中的《釋迦佛廣傳》(上)和《大圓滿前行》由佛學院的索達吉堪布親自翻譯。索達吉堪布經常給藏漢弟子講經說法,他的翻譯和創作自然深得教學要義。索達吉堪布當之無愧地是一位傑出的佛教教育家。《釋迦佛廣傳》(下)已經售罄,我無緣獲得。但這時刻提醒著我,彌補遺憾的最好方式是再次啟程,奔赴遠方那傳奇的山谷。

在償付了區區25塊書資後,我們離開了書店。我始終沒有踏進書店,哪怕一步。轉身之間,恍惚頓生,我回頭望,已不見了來路。

晚上,我凝望那片山坡,心存感激。我知道,書店就是其中的一盞燈。佛教在兩千年前就傳入中國,信仰基礎廣泛而且深厚,早已是中國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當我背著沉甸甸的經書往回走的時候,外人無從知曉包裡乾坤。途中遇到覺姆搭建木屋,覺姆顯然是從漢地初來乍到高原,鋸原木的時候喘息沉重。我把背包放下,伸出手說:「來,.給我,我幫你。」靦腆的覺姆沒有拒絕,把鋸子遞給我,接著指著地上的背包問我:「包裡面有經書嗎?」我不由得直視著她,有點慌張。「你怎麼知道我的包裡有經書?」覺姆沒有回答,笑著把包拿起來,掛在豎立的木樁上。阿鵬袖手旁觀,嘴卻不閒著:「太神奇了,太神奇了。」

按照我的旅行習慣,途中收集的圖書都被郵寄回北京。但我在色達沒有這麼做,因為我知道郵寄的包裹無一例外地會被扔在郵局的角落裡等候發落。我把它們放在背囊的頂部,小心伺候,輕拿輕放,生怕褻瀆聖潔的經書,就這樣一路帶回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