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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 孜

01

雀兒山脫險後,我們在馬尼干戈過夜。

我喜歡馬尼干戈這個地名,它甚至不像中國地名,如果之前你告訴我曾是古羅馬的戰場,我也會深信不疑。

當晚,馬尼干戈瀰漫著緊張的氣氛。有歹徒持槍打劫了一輛班車,乘客無一倖免地被洗劫一空。警方坐不住了,四處搜尋。我在飯館吃飯的時候,警察就在一旁盤問老闆。我想起傳說中川藏線的匪徒,屢剿不絕。無奈之下,政府乾脆用武警替下道班的工人,拿鍬修路,扛槍剿匪,兩樣都不耽誤,如此這般,匪情始得消退。

次日天不亮,司機就鳴笛敦促大家上車。馬尼干戈距離甘孜不到百里。抵達時,甘孜縣城尚未甦醒。幸好,車站門口的小飯館已經開張了,供應包子和白粥。我請司機吃了早飯,算是感激他的救命之恩,經過了昨天的同車共濟,我們已經有了戰友情誼。

甘孜汽車站裡有一家賓館,名字早有耳聞,叫金犛牛賓館,據說是全城最豪華的賓館,客房裡都有按摩浴缸。這樣的賓館自然要價不菲,令我輩敬而遠之。我敲開車站對面的誠信賓館,睡眼惺忪的服務員並沒有對我這個不速之客心生惱怒,她隨手丟給我一把鑰匙:「帥哥,先去睡覺,醒了再來登記。」我頓時對她產生無限好感,不是因為她叫我帥哥,而是她無意之間讓我感受到了最為人性化的服務境界。這樣的可心服務你在以人為本的五星級酒店裡可享受不到。

中午我在前台登記的時候,來了兩個老外打聽住店。有點發福的老闆娘一聽我洋文說得利落,聽得老外不住地點頭哈腰,就一把抓住我說:「大兄弟,你要是肯留下的話,我一個月給你兩千塊的工資,你只要把來甘孜的外國人統統拉到店裡來住。」為了表示誠意,老闆娘把我的房價從50塊降到30,並保證不會往我房裡塞人。我住的是雙人間,房間寬敞豁亮,而且非常整潔。老外也住下了,其中胖乎乎的美國妞居然是一個素食主義者,她穿一條低胯的牛仔褲,露出一段蠻腰,上面刺著一隻蝴蝶。我好久沒看到這樣的尤物了,驚呼上帝:「嘔,賣搞。」美國妞經不住吹捧,高興地對我連拋媚眼。老闆娘覺得是我把老外留了下來,很滿意,她眉開眼笑地說:「厲害喲,大兄弟,晚上過來,我燉雞給你吃。」服務員在一邊起哄,拍著手叫好。老闆娘瞪了她一眼,轉身出門了,剩下小姑娘衝我直吐舌頭。這樣的場景令我很放鬆,彷彿目睹人間喜劇,旅途的辛勞頓時消散。我喜歡上了甘孜,決定多住兩天。

在藏地旅行,我先知道甘孜州,後知道甘孜縣。甘孜州的首府不在甘孜縣,而是在康定。康定舊稱打箭爐,曾是西康省的政府駐地。西康省在1955年被中央政府撤消,金沙江以東併入四川,以西併入西藏。現在的甘孜州下轄16個縣,其中很多縣城對驢子來說絕對耳熟能詳,如雷貫耳,比如康定、丹巴、甘孜、德格、石渠、色達、理塘和稻城等。

在中國革命歷史上,甘孜不乏濃彩重墨。長征時期,紅二方面軍與紅四方面軍在此會師。朱德與格達活佛的深情友誼至今依然在民間廣泛流傳。城北的山坡上的甘孜寺曾經是康巴地區最大的黃教寺廟,但在那個年代被狂熱的紅衛兵搗毀,上世紀80年代重建。唯一能看到的舊東西是庫房裡大量的藏刀和舊式火槍。當年信眾們把這些上交給寺院,是為了表示其不再殺生的決心。庫房平時門戶緊閉,我特意買了門票才得以一見。

我喜歡甘孜城外的雅礱江河谷,江上有索橋,橋索上掛滿經幡。過橋是大片樹林和草甸,少女們在此野餐,不時傳來悠揚的歌聲。夕陽裡,村民匆匆回家。遠處藏居,炊煙婀娜升起。這樣的田園風光,我住多久都不會膩。

老闆娘確實誠信,沒有忽悠我。我晚上喝到了雞湯。我本來想請老闆娘第二天為我做一鍋水煮魚,孰料甘孜流行水葬,不是人吃魚,而是魚吃人,吃了人的魚自然不能上飯桌。我見過那個水葬台,很不顯眼,就在迷人的雅礱江邊。

02

在甘孜,我度過了一段輕鬆閒適的時光。我生活在熱鬧的縣城裡,抬頭卻能望見皚皚雪山。俗稱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這兩項我同時全佔了,於是覺得自己快成了不起的隱士了,不牛逼都不成。

每日,我不再早早醒來,而是像在家裡那樣睡到日上三竿。老闆娘見我會關切地問:「大兄弟,睡好了哈?」她越來越敬重我的外語能力了,因為不管來的是哪路神仙,我都口吐蓮花。她逢人就誇我:「那個大兄弟厲害喲,會說好多國的英文。」

下午,應我的要求,老闆娘會吩咐夥計在賓館門外搭上遮陽棚,搬出籐編桌椅,從對面的藏茶館買來酥油茶。恍惚之間,我彷彿實現了自己的理想——喝淡湯,讀閒書,看美人梳頭。這個時候,如果有人評說我的旅行是自虐,我會很樂意承認這樣的自虐。我一直認為,腐敗不是因為有錢,而是因為有閒。

這個下午,我照例在遮陽棚下消磨時光,服務員教我學說當地的藏文。太陽西沉的時候,我注意到有輛班車拐進了對面的汽車站,一個小女生背包朝賓館走過來。我心中鹿兒亂撞,卻故作鎮靜,因為她徑直朝我走了過來。

「請問,這裡可以沖涼嗎?」她介紹自己從廣州來,想找地方住下。

廣州人到哪都不忘沖涼。我告訴她:「有熱水,可以沖涼。」她就高興去找老闆娘問房價。老闆娘這幾天宰老外宰慣了,脫口而出的房價讓女孩面露難色。英雄救美的機會來了,我豈能放過!我把她叫過來說:「你跟老闆娘說你要跟我住一屋,30塊就夠了。」

「這樣行嗎?」她將信將疑。

「沒問題,這兩天我有功,你一說老闆娘準保不會反對。」

果然,老闆娘來回踱著步說:「只要大兄弟願意就行,我答應過他不加人的。」我趕忙說:「我沒意見,我沒意見。」誰會對跟美女同居有意見啊!

她的名字叫JJ。我對這個名字表示反對,我總不能管一個小女生叫姐姐吧。JJ開心地笑了:「就是這個意思。」她放下背包就去沖涼了。我知道淋浴間的花灑被水垢堵塞了。打開龍頭,水細得簡直就是涓涓細流,你得不停地閃騰挪移才能夠淋濕全身。我是急脾氣,就每兩天才洗一次,聊勝於無。JJ洗了很久才一路小跑著回了房間。她一邊梳理著頭髮一邊抱怨那煩人的花灑。突然,她話鋒一轉,問:「你怎麼不去沖涼啊?」我沒覺得問話有多唐突,廣州人可能用這句話來相互打招呼。我猜這也許是嶺南文化的特色吧。

「我昨天洗過了,今天懶得洗。」聽罷此言,JJ頓時睜大雙眼瞪著我,像是看著一隻怪獸。我感覺她要罵我,但她忍住了,只是說:「怎麼可以不沖涼啊?」晚上熄燈前,她又問我:「你怎麼不去沖涼啊?」我被問急了,就說:「你煩不煩啊,又不睡在一個睡袋裡,洗不洗沒關係。」JJ氣鼓鼓地不說話了。

兩年後,我在MSN上問JJ:「你怎麼會決定跟我住一屋呢?」

「你不像壞人。」

「我都覺得自己像個壞人。」

「你看上去有親切感。」

「那晚你一點也不害怕?」

「害怕啊。」

「誰先睡著的?」

「你,還打呼呢。」

「那你還不踏實睡,瞎琢磨什麼呀。」

按照JJ的說法,那晚她很晚才睡著,心中始終忐忑不安。她第二天天不亮就搭車去馬尼干戈,因為有人告訴她新路海美若仙境。我提醒過她那邊治安不好,她不聽,執意要去。當我知道JJ是第一次這樣旅行時,我不由得佩服她的膽識。我告訴JJ一些應急的方法,需要時希望能管用。

白天我幾乎一直期盼著她的安全回來。JJ很晚才回到甘孜,正好趕上我們在喝排骨湯。老闆娘給她盛了碗飯,說:「才回來喲,我們正擔心著呢。」她這句話也代表了我的心思。

JJ坦白說新路海確實名不符實。我敢肯定,JJ一路上幾乎沒看什麼風景,她一直在和自己內心的怯弱作殊死鬥爭,最終獲勝。JJ告訴我,回來的時候在路邊等車,見天色漸暗,心裡不免發慌。她說:「當時我想,要是你在多好啊,我就不會那麼害怕了。」鼾聲擾人清夢的一夜情,居然帶來如此效果,讓我不禁感歎信任其實也不是那麼難得。這並不說明我有多麼心底坦蕩,像正人君子,而是從另一方面證明了美貌如花的JJ不乏大智大勇。

JJ也許不知道,她的執著改變了我對她的看法。對這樣一個外表柔弱、內心堅毅的女生來說,我對她只有敬佩。

從那以後,我就經常給朋友們講起那個在甘孜老催我去洗澡的女俠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