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囊謙—類烏齊

01

臨走前,大家在路口的一家小館子裡美美地吃了頓早飯。這是我在囊謙的一家定點餐廳,專管我的早飯。飯館由一對四川來的中年夫婦經營,小得只擺下四張桌子,門可羅雀,鮮有客人光顧。阿姨給我們熬了白粥,炸了油條,端出了自製泡菜。在青藏高原旅行,這些食物非常稀罕,受感動的不僅僅是我們的味蕾。

早飯後我們分頭準備給養。囊謙距離類烏齊兩百多公里,沿線散佈著不少村莊,解決溫飽絕非難題,需要準備的只是一些不時之需。我們先去買了撒拉族老鄉做的白餅子,然後去蔬菜門市部買水果。在玉樹地區,開飯館的是四川人,賣菜果的是河南人。他們都具有吃苦耐勞的優秀品質,為了生計背井離鄉。魚說他來掏買水果的錢,卻被Issac攔住。我們都不由得喜歡這樣的視金錢如糞土的國際主義戰士。

其實,Issac有點緊張,他始終擔心到不了西藏。我跟司機打聽過,路上有幾處檢查站。我沒細問,更沒告訴司機老外的旅行證件不全,怕他拒絕帶上Issac。我已打定主意帶Issac到西藏,哪怕採用點非常手段。我沒有告訴Issac我這樣做的原因。我從心底就反對持有中國旅遊簽證的老外還必須另外辦理進藏許可證,並為此交納額外費用。我在旅行中經常聽到老外談起這件事情時蹦出的那個英文單詞Stupid。還好,這樣的評價還算含蓄。

車上多了一個乘客,是司機的朋友。我懷疑司機對我們持有戒心,叫哥們兒押車。我之所以又一次以小人之心猜忌別人,是因為我從來沒有在青藏高原上見過不帶任何行李的長途旅客。我們四個人擠在後座,四個大背囊幾乎佔據了行李倉的大部分空間。車還沒有離開縣城,我已經變得憂心忡忡。這僅僅是一輛外表上的切諾基,車內面目全非。電線外露,隨時可能短路;儀表無一工作,全是擺設。司機瞭解車況,開得很慢。

意外還是發生了。一個小時後,車胎爆了。司機鉚足了勁也沒有把壞輪胎拆下來,仔細看原來是螺絲打滑了。司機憤憤地咒罵修車廠用了壞零件。他想用錘子把螺絲砸松,然後用扳手夾緊螺絲往外擰。這個辦法聽起來可行,但實際結果出乎意料。螺絲像是朽木,一砸斷成兩截。這下徹底沒戲了,司機沒招了,哭喪著臉使勁地踢輪胎。

像是排練好的,這時,有一輛卡車從我們身後由遠及近,經過我們身旁的時候停下了。兩個司機認識。卡車司機建議他的朋友回囊謙修車。我馬上和魚商量,決定放棄切諾基,換車繼續前行。我把切諾基的司機拉到一邊,把我們的想法告訴他。如果他反對,他的朋友是不會帶我們上路的。我塞給他20塊錢,算作我們的違約金。我本來還在擔心給得太少,沒料到這位土族老鄉居然漲紅了臉,連說不能收。這反而讓我像做錯了事一樣歉疚起來。

卡車司機把車停在路邊,檢查起他的輪胎來。我趨前詢問。這是一輛往丁青運蔬菜的卡車,車上一共有四個人,司機、司機的徒弟、一個女人、女人的女兒。駕駛座的後排是一個狹小的臥鋪,供輪換駕駛休息時用。女人高原反應得很厲害,臉色像路邊的山崖一樣灰暗,哀歎頭痛欲裂。魚帶了紅景天,找出來給女人服下。也許是我們的善意打動了司機,就說可以帶上我們,只不過兩個坐駕駛室,兩個扛大廂。價錢很公道,60一位。我趕緊招呼大家把行李從切諾基上卸下來。魚堅持Davis和我坐在駕駛室裡,說是照顧我這樣的老同志和Davis那樣的小同志。Issac也樂意縮在車斗裡,他覺得這樣可能有助於躲避檢查。我讓Issac找塊布把頭包裹起來,只露兩隻眼睛,這樣連我都看不出他是個老外了。

開車前,我跑去謝過切諾基的司機。他任務艱巨,要把殘疾車開回縣城。開車後,我再次感謝卡車司機。我知道他肯定會帶上我們,但我以為他會賣關子,然後獅子大開口。但是他沒有,他令我肅然起敬。

02

我習慣了一個人在天邊行走,散淡慣了,就本能地牴觸團隊行動,不願意因為遷就別人而不能盡情享受自己的旅行。在奔向類烏齊的卡車上,我第一次有了旅伴。

有預謀地共赴前程,才是旅伴。邂逅旋即分手,那叫偶遇。旅伴像對待紅軍老戰士那樣尊敬我,這讓我不能免俗地得意起來。我隨即總結出團隊精神的一條法則,讓別人相信你是老江湖,經驗一籮筐,這樣你才有機會享受好待遇,比如坐在駕駛室裡。

車過青藏邊界,彩色的野花開遍了青翠的山谷。我們接連遇到了兩個檢查站,分別是衛生檢疫站和森林檢查站。交界處沒有Issac害怕的武警檢查站,儘管前途未卜,但他已經像探險家一樣到了西藏。我下車去告訴Issac,讓他別慌張,儘管去掉偽裝,飽覽山谷美景。

魚和Issac一路上沒閒著,他們不時因顛簸而被拋起,還呼吸了輪胎揚起的泥土氣息。我和Davis經常聽到他們驚險的呼叫。相比之下,駕駛室儼然就是這輛車的頭等艙了,Davis用他新買的佳能相機不停地在拍照,他對沿途的景色總是充滿飢餓感。

在衛生檢疫檢查站,司機交了十塊錢,一個穿著制服的男子拿著一個噴壺繞車走了一圈,在四個輪子上噴了些透明液體。他的行為令我聯想起沐浴更衣,因為我們正要進入的是一個聖地。司機忿忿不平,他覺得那些液體就是溝裡的水。

在藏東地區任何進出西藏的道路上,都有森林檢查站。從公路把木材偷運出西藏幾乎不可能。就像古代的人們用漂浮的方式通過大運河把木材從南方運到北京一樣,也有人打起了西藏河流的主意。我在旅途中不時能看到在峽谷裡有原木隨波逐流。這樣的運輸方式在一百年前居然還被當做了地理測量和傳送情報的手段。英國人貝利為了確定印度的恆河是否是雅魯藏布江的下游而潛入西藏,把做了標記的原木投入江中,有人在下游守候,等待那幾根命運難料的木頭。印度政府派出的諜報官也曾經把情報藏在原木裡拋進雅魯藏布江,據說那些木頭都悄然漂進了孟加拉灣,情報並沒有出現在當局的辦公桌上。旅途上的隨意聯想讓我覺得是在看一部情節起伏跌宕的電影。

在檢查站,遇到三個人要求搭車。他們是一對年輕的藏族夫婦和他們的朋友。他們告訴司機已經等了三天車。從情面和經濟利益出發,司機都沒有理由拒絕他們。他們跟魚和Issac擠在了後面。

在一個上坡路段,有一輛側翻的卡車橫臥路中央,完全擋住了道路。車上的玻璃散落在山坡,遠遠望去像是一道瀑布。我爬上一個制高點,想拍攝卡車的情形。圍觀的人群中有人向我呵斥:「不許拍照,聽到沒有,不許拍照。」我猜那個人可能是司機。他小心翼翼運載的貨物全部損毀,正情緒激動,怒火中燒。

在藏區的很多地方,司機沒有駕駛執照,車輛沒有行駛本,更沒有保險。出事了,損失無從彌補。我不願觸犯眾怒,把相機收在皮套裡,緩緩向人群走去。我心裡忐忑,卻表面堅強。我聽見有人說:「他有槍,他有槍。」人群開始騷動,大家紛紛閃開,給我讓出了一條道。我的目光掃過所有人,我堅信危險已離我遠去。

我穿過人群回到自己的車旁。斜背著F707,我問魚是否真的像把槍。魚掃了一眼,甩過來一句:「有點像王八盒子。」

天漸黑了,雨開始下,出事的現場依然沒有得到清理,司機說要等貨主來。師傅決定往回走,找老鄉家借宿。師傅說他們平常遇到這樣的情況,就會在駕駛室裡擠著呆一宿,既省錢,又暖和。

03

在囊謙到類烏齊的國道沿線,分佈著美麗的鄉村。幾乎所有的村落都依靠著色彩斑斕的山岡,林木扶疏。小河清澈見底,潺潺流過村旁。村裡的屋合傳統古樸,炊煙裊裊。我越來越相信旅行的目的正是這些明珠般的村落,她們讓我體會了古人歸隱田園的那份心情。後來在一個分別的早晨,魚跟我相約重走這段路,以徒步的形式。我們不需要匆匆趕路,我們只想在路過夢幻境地時聽任自己駐腳停歇。

在到吉多鄉之前,我們路過一個不知名的小村莊。天色已晚,山色黑暗。我去路邊的老鄉家敲門,沒等到主人回應,看家的狗已經在院子裡狂叫起來。我都擔心矮矮的處女牆根本擋不住惡犬的攻擊。屋子裡沒有聲音,燈也始終沒亮。也許,老鄉對不速之客心存忌憚,不願起身開門,就是搭車的藏族哥們兒大聲求助也無濟於事。那個哥們兒建議再往回走一段,不遠的吉多鄉有他的朋友,肯定能留宿我們。這個哥們兒在途中給我看過一個象牙手鐲,說是他媽媽的,準備拿去昌都轉賣。我對藏地的象牙飾品已經很有心得。這是一隻歲月久遠的手鐲,象牙的銜接處配以銀飾,很漂亮。但這小子開價4000塊,我想都沒想就把手鐲還給了他。

藏族哥們兒的朋友有一棟大房子,足夠容下我們這支臨時隊伍。老鄉說我們需要交房錢,每人十塊。在這個夜半時分,淒風冷雨,不會有人計較價錢。跟魚商量後,我們決定承擔師傅他們四個人的費用。師傅說車裡有一箱方便麵,他願意拿出來跟我們分享。在很多旅遊論壇對搭車司機一片口誅筆伐聲中,我再三遇到俠士般的司機。我不能把這些歸於運氣。在艱苦卓絕的環境裡,很多人的善良和他們的沉默一樣深沉。

女人吃了魚的藥後,加上這裡的海拔低了許多,頭疼消失了,但還是很虛弱。她和閨女被安排在靠近火塘的卡墊上。Issac進屋後一屁股坐在了茶几上,主人面露不悅。在得知自己犯了規矩後,Issac愧疚地起身,向主人道歉。也許是第一次接觸老外,主人一家倒是樂得大笑起來。

老鄉家裡有大彩電和DVD機。主人等大家吃完方便麵,拿出一張碟片,壞笑著問我們看不看。我還真有點好奇,但不是對毛片,而是他從哪弄來的毛片。女主人數落了幾句她的男人,搶過碟片去了隔壁房間。這一晚,魚和Davis睡在了地板上,他們都帶了嶄新的睡袋和防潮墊。閉上眼睛前我還跟他們開玩笑地說:「你們這是處女睡!」

翌日一早,我第一個醒來。旅行中我總是醒得很早。我站在二樓平台上打量起這個村子來。村子處在山谷裡,有一條小河從村中流過,水流很急。村舍沿國道排開,房子的式樣顯然是統一規劃的,全是帶院子的二層小樓,很像城裡的聯排別墅。不同的是我們的房子坐落在鋼筋水泥叢中,而這裡的房子則是在自然山水之間。由於昨晚下了雨,山谷裡霧氣蒸騰,山岡上有綿羊般的雲朵飄過。我只穿了一件短袖汗衫,但沒有覺得冷,我當時想也許是跟我剛從鴨絨睡袋裡鑽出來有關。

師傅和徒弟起來後就開始收拾車子。師傅說早出發了沒用,那輛卡車肯定還在原地躺著。Issac見狀就去爬山了。我擔心他有組織無紀律,就規定他一小時內必須回來。Davis拿出照相機,說去村子裡搞攝影創作。當我和魚在整理內務的時候,主人用手指向屋外,操著半生不熟的漢語說:「洗澡,洗澡,有熱水。」我恍然大悟——村子裡有溫泉。村子底下有一個天然的供熱系統,怪不得我絲毫感覺不到寒冷。魚立刻決定去泡溫泉。我們跨過小橋,果然見到有幾眼溫泉,大小跟澡盆子一樣,往外冒著熱氣,接近溫泉的地方能明顯聞到硫磺的味道。魚利落地除去衣衫,光著身子跳進了溫泉,只把頭露在外面。我爬到山坡上一邊出恭,一邊望著魚泡澡。等他從溫泉裡站起身,前胸後背上粘滿了灰渣。

等我們回到事故現場,事故車仍在清理中,我們只得等待。Davis拿出隨身帶的PDA,播放的歌曲令我意外。那是我最喜歡的Mark Knopfler。他是80年代膾炙人口的「恐怖海峽」樂隊(Dire Straites)的最主要成員。Davis來回播放了Once Upon a Time in The West,Wild West End和Wild Theme。這幾首歌曲不僅吻合當時的環境,而且觸動了我們的心情。後來,我從Amazon買了Mark的最新專輯Shangri-la寄給Davis。歌裡唱的雖然不是我們的目的地,但令我們回想起難忘的旅行。

快到類烏齊的時候,師傅建議我們下車走過去。因為時光尚早,他擔心有公路稽查。卡車是明令不讓載客的。那是很短的一段路,我們繞過山腳就望見了類烏齊,大伙開心地唱起歌來。卡車在去往丁青的路口等著我們。我們本想請師傅他們吃頓飯,但他們說已經耽誤了一天,得抓緊趕路,不然蔬菜就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