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藏地孤旅 > 玉 樹 >

玉 樹

01

玉樹是個好聽的名字。當江永扎西告訴我玉樹名稱的由來時,我依然相信她還有更多令人憧憬的傳說。

玉是一塊石頭,趴在結古寺的山坡上,站在這裡可以俯視整個縣城。但無論如何它只是一塊不起眼的石頭,呈圓形,直徑不超過一米,常年的摩挲使石頭的四周變得很光滑,泛出暗光。江永告訴我石頭的裡面是塊美玉。我問江永這麼珍貴的石頭會不會被人偷走,江永搖搖頭告訴我說:「石頭有根,它就長在這裡。」

這確實是塊神奇的石頭。江永站在石頭旁邊,面向山谷,身影在落日的餘暉裡或明或暗,若隱若現。

樹則不像石頭那樣能引起無限遐想。江永告訴我玉樹賓館外面的那棵樹就是玉樹名稱裡的「樹」。我就住在玉樹賓館帶洗手間的一個屋子裡,每次進出賓館都望見門外的那棵老樹。樹上沒有任何標牌,枝葉不是很茂盛。樹的四周有鐵欄杆包圍,為此佔去了人行道上很大一塊地方,顯出不同一般的身價。我懷疑並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這棵樹的來歷。樹的後面是一家小飯館,我不止一次看見飯館裡的夥計把洗碗洗菜的污水潑在樹根上。這棵樹生長在美麗地方的猥褻角落裡,以至於我都沒想過把它的影子留在我的相機裡。

江永扎西是結古寺的喇嘛,身材魁梧,目光裡流出智慧的光芒。他送我一份自編的結古寺寺名世系簡介,在最後一頁上題上佛管江永扎西。我逗他說:「哇,佛都歸你管啊。」江永咧著嘴憨厚地笑了:「佛管就是管家,我是結古寺的管家。」

如果不是我在玉樹停留的將近一周內幾乎每天下午都攀上城外北山上的結古寺,如果我沒有把離開西寧時老羅給我的哈達繫在經堂斑駁大門的鐵環上,如果我不曾邂逅在尼泊爾深造佛學的藏傳佛教薩迦派的塔澤堪布,也許我的旅行永遠只是平庸的行走,陶醉於藍天白雲等自然風景,我不會試圖穿過高原稀薄的空氣扣響藏地厚重的歷史和文化大門。

那是一個細雨紛飛的下午,我穿過玉樹古老的村莊,跨過湍急的溪流,站在經堂的門簷下眺望山谷。山谷祥和恬靜,雨未霽,雲未散,僧房靜臥,彩虹飛渡。我被這樣的殊勝景色感染,取出哈達繫在門環上,心中充滿對自然和聖地的感恩和敬畏。這時,我聽到有人叫我。

他就是江永。當時我們並不認識。他過來跟我說:「仁波切回來了,他是我們最大的仁波切。你願意去拜見嗎?」江永引我從側梯來到二樓。仁波切就在二樓一間不大的屋子裡,門外的走廊裡已經有一些人排隊等候了。他們是美術系的學生,在結古寺寫生,來請仁波切賜給護身的金剛結。仁波切披著金色的袈裟,跏趺在矮床上。他從透明的鏡片後面投來慈愛悲憫的目光。學生們的要求都被滿足了,還被允許和仁波切留影紀念。江永遞給我一條哈達,讓我獻給仁波切。

輪到我的時候,我有點緊張。剛才我還可以神閒氣定地站在屋外凝視仁波切,可此時此刻我卻感到被一股巨大的氣場所包圍。我有點喘不過氣來。我彎下腰,低著頭,捧著哈達來到仁波切的跟前跪下,把哈達舉過頭頂。仁波切把哈達戴在了我的脖子上,接著,遞給我他的照片和金剛結。

仁波切問我:「你有什麼願望嗎?」

我有很多願望,可在那一瞬間,我實在想不起來那些願望。我回答仁波切說「我想學好藏語,去到藏地的每一個地方。」

仁波切微笑著說:「很好,你這個願望很好。」

事後我有點後悔沒讓仁波切給我起一個藏族名字。我由衷地想擁有一個藏族名字。當年讀大學的時候,英語外教給班裡的學生起英文名字,輪到我,被我拒絕了。我篡改了中國古訓來回答外教,姓名和身體受之於父母,不能更改。可在遙遠的玉樹,我為錯過而懊悔,曾經的古訓像塵埃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和仁波切合影后,我彎腰低頭,攤開雙手,倒退著出了門。表情很平靜,內心卻很激動。我剛邁下二樓的樓梯,又聽見有人叫我。

來者剛才站在仁波切的旁邊,但我並不認識他。他說他叫諾樣喇嘛,是仁波切的助手。他遞給我一張名片,跟我說:「仁波切很喜歡你,他覺得你很有佛緣。如果你有什麼事,可以隨時給我們打電話。」

這一切都像是我在書本裡讀到過的西藏神話,胸中湧起一種莫名的興奮。我第一次如此接近宗教神秘的大門,這激起了我求知的慾望。

第二天,我又上山。更多的玉樹百姓知道了仁波切回來的消息,紛紛前來拜見,沿著樓梯排起了長隊。

江永見到我,把我拉到一邊,告訴我在昨天的拜見者當中,我是表現最恭敬的一個。我知道那是因為我沒有在接受仁波切的賜福後轉身走出房門。

江永像個老朋友那樣,拍著我的肩膀說:「看來你這小子還是瞭解一點我們藏族的規矩的呀。」

02

在很多人的眼裡,這也許只是一串普通的念珠,就像在旅遊商店或者地攤上買到的小玩意兒一樣,毫不稀奇。然而,在玉樹的街頭,我第一眼看到這串念珠的時候,它正在格來大叔的手指間傾訴般地轉動。我怦然心動,瞬間愛上了它,不可遏止地起了擁有它的念頭。在我的眼裡,這串念珠宛如西藏文化的形象大使,在格來大叔指間淺吟低唱著的不僅僅是神山聖湖間的六字真言,還有那雪域高原上的悠揚牧歌。

這是一串象牙念珠。珠子不大,遠比不上珠寶商脖子上那些值得炫耀的大珠子,卻粒粒飽滿,顆顆滄桑,青春不再的珠子裡都彷彿隱藏著它的身世和故事。珠子間的那顆象牙葫蘆,乖巧,富有情趣。串起念珠的繩子由白犛牛毛搓捻而成,纖細卻不失牢固。形態自然的紅珊瑚和綠松石鑲嵌其中,使得整串念珠豐富生動起來。最惹人注意的是如同墜兒般繫在念珠上的兩組銀飾,那些明晃晃的銀珠子決不是為了美觀才加上去的,它們是計數器,用於計量主人唸經的次數。長年累月的摩挲捻捏,已經使潔白的象牙漾出了鵝黃的顏色,發出溫潤的光澤,讓人縱使是不經意的一瞥,也會從心底泛起陣陣暖意。

至今我都很難把一段長不過50米,寬不過10米的人行道和藏區最大的珠寶交易市場聯繫起來。而離此不遠的一個小型廣場,居然又是藏區最大的蟲草交易市場。蟲草市場裡人頭攢動,氣氛熱烈。與之相望、面積稍遜的珠寶交易市場卻顯得有點冷清,交易不旺。

這一小段人行道,雨天泥濘,晴天揚塵,絲毫沒有想像中一個珠寶交易市場那種令人敬畏的氣派。路面上,機動車隨意停放,使得這裡更像是一處雜亂無序的停車場。像格來大叔這樣的珠寶交易商,就把碩大且價格不菲的珊瑚和琥珀一古腦兒地掛在脖子上,挺著胸膛在這段狹小的區域裡來回溜躂,等待買主光顧。但也有像青梅大叔那樣的,從家裡帶一個小板凳兒,找一處遮陽的角落,安逸地坐著,似乎並不著急出售自己帶來的商品。若不是他胸前那些沉甸甸的美麗寶石在提醒著過往行人,青梅大叔肯定會被誤認為是停車場收費的老頭兒。他們交易的方式和舊時的北京琉璃廠如出一轍,雙方的右手握在寬大深邃的藏袍衣袖裡比劃價錢,隱秘而不露聲色。

出於對舊玩意兒的喜歡,以及對異域市井的好奇,我天天都會去那呆上好幾個鐘頭,成了兩位大叔的好友。我常常靠著電線桿子,盤腿坐在地上,一邊聊著,一邊盯著行人腰間佩帶的飾物。見到別緻精巧的東西,我就急急起身擋住去路,婉轉地讓對方明白自己的意思。在囊謙,我就是這樣得到了那把歲月久遠的藏式小刀,銀製刀鞘上雕刻著精美的獅龍圖飾。而在玉樹,最終讓我帶著離開的是格來大叔的那串念珠。

格來大叔的臉龐被高原強烈的陽光曬得黝黑,雙眸透出堅毅而不乏仁厚的眼神。對於我這樣一個充滿好奇,又顯得有點詭異的遠方來客,格來大叔不厭其煩地介紹那些碩大、簇新的寶石,並大度地允許我觸摸把玩他身上掛著的寶石。我說想看看他手中的舊念珠,大叔爽快地把念珠遞給了我,但沒忘叮囑了一句「這個不賣,是我唸經時用的,已經幾十年了。」

我向格來大叔一一請教了念珠上各個飾物的材質和用途。大叔的解釋讓我難以掩飾對念珠的強烈喜好。這串念珠彷彿凝聚了天地之精華,更集中體現了藏族人民自然淳樸的審美取向,以及令人歎絕的聰敏智慧。

青梅大叔看出了我的心思,把我拉到一邊,悄悄地說:「這是好東西。象牙和石頭都是真的,你瞧那石頭上還都有蟲子啃過的痕跡,光是那些銀墜兒就值兩百塊錢呢。」

「是啊,可惜格來大叔不賣。」青梅大叔是個行家裡手,我相信他。

「如果你真想要,我幫你去談。」

戴著銀絲邊兒眼鏡的青梅大叔比其他的交易商們顯得儒雅,富有見識,去過北京、上海和廣州等大城市,是市場中的重量級人物。儘管我聽不懂他們之間的交談,但我知道格來大叔被說服了。因為,兩位大叔的手握在了衣袖裡——他們已經在講價了。

「八百,不能再低了。」青梅大叔告訴我交易結果的時候顯得有些侷促,彷彿沒有完成任務。「他唸經念了很多年,這串念珠積聚了很多功德!」見我猶豫,漢語講得很好的青梅大叔又補充了一句。

青梅大叔的這句話打動了我。在這片充滿信仰的土地上,任何一件物品從來都不曾單獨存在過。哪怕是一塊不起眼的石塊,縱使沒有鐫刻六字真言,卻依然可以成為一塊嘛呢石,被賦予親近和溝通神靈的使命。

「還是太貴了。」我露出了窘迫的神情。

格來大叔出人意料地指著我手中擺弄著的摩托羅拉手機,笑著跟我說:「我們可以交換。如果你覺得不划算,那就再加上我的這部手機。」格來大叔是那麼的堅決,眼睛因為笑容綻放變成了細梢。

「時間不早了,跟我走吧。」老友抬頭看看漸漸西落的太陽,拍拍我的肩,熱忱地邀請我跟他一起回家。

「我家裡有好多寶貝,你肯定會喜歡的。但那些是真的古董,不賣喔,也不換。」

我謝過青梅大叔,轉身欲跟格來大叔離去,青梅大叔叫住了我。「小伙子,你要是以後還來玉樹的話,我會給你找幾件藏式風格的古董首飾。我知道你喜歡。現在是收青稞的季節,很多人忙於農活,沒有來市場。」

我不假思索,答應青梅大叔一定會再來玉樹。玉樹不僅有我喜歡的寺廟和市場,更有我的老友。我知道,哪怕相隔多年,我們仍會一見如故。

格來大叔一家是從囊謙搬來玉樹的,以前一直租住別人的房子,新近才有了屬於自己的一幢兩層小樓,院子裡還堆放著蓋房剩下的木料和石材。一進門,大叔的老伴興高采烈地迎上前來,指著樓上的房間說:「閨女生啦!你又多了個外孫!」

格來大叔一把拽住我的胳膊,三步並成兩步地上了樓,拉著不知所措的我直接就進了他閨女的房間。直到他看完一小時前剛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小傢伙,把我引至廚房兼客廳坐下後,我才有機會開口道賀。格來大叔的心情好極了,一邊召喚老伴趕緊給客人做飯,一邊拿出了他收藏的那些寶貝。有佩刀,有裝滿子彈的銀製子彈夾,還有身上和頭上佩戴的各種飾物,它們年代久遠,卻不失精美。當時我想,這些被格來大叔稱之為古董的東西可能也是待價而沽的。但囊中羞澀和接下來漫長的旅途,使我只是飽覽了這些難得一見的玩意兒。

飯後,格來大叔鄭重其事地在我身邊坐下,從手腕上解下那串念珠。「我們已經說好了,是不是?我們藏族人做買賣,從不反悔。」我想,在這個時候,大叔可能都有心把念珠作為禮物贈予我這個來自遠方的老友。我伸出我的左臂,默默地、心存感激地注視著大叔把長長的念珠纏在了我的手腕上。從大叔嚴肅莊重的神情裡,我看到了長長的祝福。

我完成了生平最為難忘的一次交易。直爽的格來大叔甚至還指出了他的那部三星手機上的殘損之處。當我起身辭行的時候,格來大叔指著我手腕上的念珠,猶豫地問我:「你能讓我再看它一眼嗎?」我的心彷彿被猛擊了一下,頓時覺得自己巧取豪奪了大叔的寶貝,實非君子所為。我把珠子遞還給大叔。他緩緩地接住,閉上了雙眸,開始低聲地誦經。誦畢,大叔睜開雙眼,大聲地說道:「好啦,給你啦。」

離開了大叔的家,我躑躅在星空下的玉樹街頭。我寬慰自己,也許格來大叔會很快擁有一串新的念珠,念珠上的象牙會更大,銀子也會更亮。他會念更多遍的經文,佛也會更多地保佑他。

後來,我戴著這串念珠繼續在藏區旅行。從別人羨慕的目光以及那由衷的讚歎聲中,我才意識到,這是一件所有人都想擁有的寶貝。在西藏的類烏齊,我投宿在藏民家中。女主人卓尼執意要仔細端詳這串念珠。念珠在握後,卓尼開始誦經,良久尚無歸還之意。最後還是卓尼的女兒替我要回了念珠。

我時常會記起青梅大叔說過的這句話:

「戴上這串念珠,諸佛就會無時無處不在加持著你,儘管你可能無法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