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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陵湖鄉希望小學

01

清早,不到八點的光景,瑪多還在沉睡,全城安靜得聽不到鼾聲。發電機旱就停了,那種聲嘶力竭的躁動隨著黑夜逝去。我推門走到院子當中,抬頭望天,絲絲冷雨飄落在臉上。我感覺到寒意襲來。僅僅猶豫了片刻,我決定馬上動身。

街上沒人,也沒有店舖開張。從招待所出門往西走,經過監獄,出了瑪查理鎮。我離開油路,踏上草原裡一條起伏的土路。路口沒有任何標誌指明方向,但是土路上有拖拉機履帶的印子,證明有老鄉出沒。路邊的電線桿上是連接縣城和扎陵湖鄉的電話線。只要行走的方向不偏離電線桿,我就可以準確無誤地走到鄉政府。電線桿是我無言的嚮導。

我一向認為陰天最適合徒步,小雨也無妨。陰天有助於保持體力,小雨可以營造浪漫氣氛,而毒辣辣的日頭會很快讓你耗盡元氣。但我還是低估了低溫給高原行走帶來的風險。我打算每走一小時,休息十分鐘。休息的時候,微微出汗的身體感覺涼意。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因為感冒會是致命的。我縮短了休息時間,繼續行走以保持體溫。

這個時候,我開始思念被擋在雲層後面的太陽,盼著它能在午後現身。我不需要它照亮我的前程,卻祈盼它帶給我溫暖。我不時調整背囊在肩膀上的位置,儘管我知道那樣絲毫不會減輕份量。我帶了帳篷、防潮墊和睡袋。如果途中沒有遇到牧民的帳篷可以借宿,我會在天黑下來之前安營紮寨,嚼兩口冷餅子,接著不管不顧地睡到天亮。

雨,斷斷續續地下。我在迷茫的草原上孑然孤行。天地彷彿被壓縮得只剩一個人的高度,我被這感覺憋得喘不過氣來。我看不瀛前方,大山重重疊疊。我懷疑自己會像塵埃像雨滴那樣消失得無影無蹤,莫名的悲拄孰這樣無可救藥地從心底瀰漫上來。在這個離天近離地遠的空間,我突然懷念起同類,甚至野狼,他們的氣息至少帶著體溫。靠近了生命的源頭,我卻不會了呼吸。

走了三個小時,我聽到了身後傳來摩托車的聲音。那是我極度厭煩的聲音,現在聽起來卻不再那麼刺耳。我側身站在路邊,摩托車在我面前停了下來。一個穿著迷彩服的藏族人詫異地看著我,用普通話問我去哪兒,我回答扎陵湖。他搖搖頭說:「我從來沒見過有人走著去。」我抖了抖肩上的背囊,轉身想走。他攔住我說:「如果你想去扎陵湖鄉,我可以帶你去。扎陵湖離扎陵湖鄉還有16公里,我也可以帶你去。」

我沒有拒絕這樣的好意。旅行教會了我隨遇而安。看了無數的風景,真正打動我的始終是人。他利索地把我的背囊綁在車上,我坐在後面。在瑟瑟風雨中,他把摩托車開得飛快,如履平地。

一個多小時後,被凍得幾乎麻木的我終於被這位像極了轉業軍人的才讓加老師領進了扎陵湖鄉希望小學。對我來說,那裡簡直就像家一樣溫暖。

02

在藏區旅行,我注意到學校往往是周邊最氣派的房子,扎陵湖鄉希望小學也不例外。它和鄉政府相鄰,都是橘紅色的磚房。黃河在這裡,只是胯下的小溪流,學齡前的兒童都能一步跨過去。已經成擺設的水電站在學校的東面,將近200米長的大壩失去了原有的功能,卻成了進村的道路。

才讓加老師駕著摩托車狂奔,把我凍得直哆嗦。走進教師辦公室的時候,我居然步履蹣跚,相信表情也好不到哪兒去。當時我一定很失禮,因為我沒有向屋子裡的其他老師問好,就直撲屋子中央的爐子。才讓加趕緊給我倒了杯熱茶,我才緩過勁兒來。

老師們圍了過來,我看到了幾張友善的面孔。才讓加用藏語嘟囔了幾句,像是把我介紹給了他的同事。大家圍坐在爐子四周,像是開討論會,氣氛和爐子的溫度一樣熱烈起來。這一切都是那樣的恍惚。我驟然感覺到,陌生人之間的關係可以是這樣的簡單。大家不論出身,不問來路;在神的注視下,我們稱兄道弟。

要通過對體態相貌的描寫把老師們區別開來是徒勞的。他們的頭髮黝黑烏亮,膚色因為強光照曬而健康飽滿,穿著街上流行的戶外衣裳。在瑪多縣城的雜貨店,有人對我腳上的那雙Garmont徒步鞋感到好奇,說這雙鞋在大武鎮賣一百多塊錢。大武是果洛州的州政府所在地。我沒有告訴他我這雙鞋的價格。現在的藏地,大家披著真偽難辨的外衣,個個像極了登山高手。

尕措老師是副校長,笑的時候眼睛會變得跟門外的黃河一樣狹長細小,眼角的皺紋就成了黃河支流;貢卻老師儼然西部牛仔,外表堂堂,有挺拔的下巴;跟貢卻一樣年輕的才讓老師柔弱文靜,乾淨利落,像唱戲的;我的帶路人才讓加老師年紀比他們都大,面目和善,像極了居委會大媽。才讓加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後面,笑嘻嘻地看著爐子邊的我們,也不插話。

辦公室裡有一個日本人,這沒有讓我驚訝。他叫阿部,長得像動畫片裡的人物。他自我介紹是東京大學人類學的學生,來青海學習藏語。他已經在學校呆了一個多月了。我不喜歡日本人,但對義務助教的阿部,我找不出憎恨的理由,也說不出挖苦的語言。

學校的校長是個團結族,我離開的時候才從內地休完假回來。校長開一輛松花江面的,進了學校就招呼大家幫著卸貨,車裡裝滿了土豆和辣椒,是老師和學生永遠不變的盤中餐。索多老師、尕圖老師、東周老師和沙瓊老師當時正在上課。到了下午,大家都知道學校裡來了新人。孩子們好奇地趴在窗外張望,他們肯定以為我是新來的老師呢。

學校是寄宿制學校,每個老師也都有一間宿舍。才讓加的家在縣城,但他週末也很少回去。他說老師都走了,孩子們怎麼辦。晚上我住在才讓加的宿舍。他執意把床讓給我,自己打地鋪。才讓加找出半截蠟燭點上,火苗撲閃撲閃的。我鑽進睡袋,望著火苗,回想一天裡發生的事情,很快就睡著了。

03

我在扎陵湖鄉希望小學的第一個早晨是在孩子們的朗朗讀書聲中到來的。孩子們大聲背誦藏語中的傳統拼讀法,聲音抑揚頓挫,像牧歌。我能想像得出孩子們捧著書本,前仰後合的情形,肯定跟舊時的私塾並無二致。

才讓加已經不在宿舍了,門半敞著。我看到天空依舊陰沉,但這絲毫沒有影響我的情緒。我的心情平靜而滿足,懶懶地縮在曖暖的睡袋裡,靠在牆上看厚厚的雲層擠壓山頂,腦子裡卻還在想著昨晚睡前跟才讓加聊天的內容。

學校有一百多名學生,全是牧民的孩子。是鄉長開著北京吉普把他們一個一個從草原上「抓」到學校裡來的。據說這是幹部考核的一項重要指標。孩子們在學校,不用家裡掏一分錢。一開始牧民特別不支持自己的孩子棄牧從學,也有孩子覺得讀書太辛苦,就偷偷跑回家。每當這樣的消息傳來,老師們會顯得很緊張。一是擔心孩子會出意外,二是害怕上級怪罪下來。

一天中午,貢卻班上一個叫尖巴的學生不見了,貢卻騎上摩托車就衝出了校門。下午再見到貢卻,他說這小子沒跑,那時候正躲在發電機房睡大覺呢。尖巴是五年級的學生,個子高大,生性靦腆。他負責看管和操作學校最值錢的設備,那是一台柴油發電機。

學校的生活絕對好過帳篷生涯。孩子病了,也是免費治療。一般的頭痛發熱,鄉里的衛生員就能對付,厲害一點的就送去縣醫院。學校沒錢付,醫院也不拒收。到年底了,縣財政局就來擺平這一切。

牧民們無法體會唸書的作用,卻嘗到了學校的好處,招生也不那麼困難了。我在學校的那幾天裡,就看到有牧民送自己的孩子來學校。縣教育局承諾過,如果生源有保障的話,學校的編制就不會被撤消。

每天七點到八點是早自習,我醒來聽到的就是孩子們的朗讀聲。八點的時候,會有老師從辦公室探出頭來,對著操場上的孩子們喊:「上課啦!」孩子們就跑去敲鐘。鍾其實是塊鐵疙瘩,掛在粗鐵絲上,鐵絲的兩頭分別固定在兩根齊腰高的木樁上。對孩子們來說,敲鐘是件十分有趣的事情,所以他們爭先恐後地跑去敲這塊鐵疙瘩。先到的孩子不由分說,抄起地上的鐵棍,掄圓了胳膊就敲。金屬撞擊的聲音清脆悅耳,在晨曦還沒消退的草原上顯得很悠長。孩子們很懂規矩,平常的時候,包括週末,我從沒聽見過鐘聲響起。

我起身來到隔壁的食堂,向做飯的阿姐要了點熱水,簡單把自己洗漱了一下。學校有兩個食堂。這間是專為老師設立的食堂,學校還有專門的學生食堂,很寬敞明亮,然而缺少桌椅板凳。天氣好的時候,孩子們索性捧著飯碗蹲坐在食堂外的牆邊進餐,氣氛熱烈得很像野餐。才讓加除了教數學,還分管學生們的一日三餐。他自豪地跟我說:「在學校裡,孩子們從來沒挨過餓。」有一次,天還完全黑著,我被彭彭的敲門聲驚醒。原來,學生食堂的白糖用完了,炊事員找才讓加領白糖來了。才讓加在庫房也有鋪蓋卷,炊事員領了白糖走了,他在庫房倒頭接著睡。

在學校,很多事情被考慮得很周到。學校聘請了保育員,照顧孩子們的起居,負責打掃男女生宿舍,清洗晾曬被褥。學校還雇了一名放牧員,在附近的山坡上放養著300隻羊。每兩周宰殺一隻羊,解決孩子們的吃肉問題。宰羊不講技術講技巧。不料這件事也是由學生來操刀。這個學生不是別人,正是尖巴。我曾經開玩笑地問才讓加:「如果尖巴真的跑了,學校可能無法正常運轉了吧?」

阿姐剛生了個女兒,她幹活的時候就把襁褓中的嬰兒放在屋角。屋角里還堆著小山般的土豆、洋蔥和辣椒。阿姐給我盛了一碗熱粥,桌上還有一盤白饅頭和一袋搾菜。她示意是為我留的。阿姐不會說漢語,我不會說藏語。我吃飯的時候,她就在一邊盯著我看,面帶微笑。

04

我來到辦公室。辦公室很安靜,老師正忙著備課,除了尕措跟我打招呼,沒人抬眼看我。在老師們的眼裡,我也許更像是熟識的鄰居,進屋可以直接脫鞋上炕。我也不覺得自己是客人。我跟尕措說想去周圍走走,熟悉地形。正在埋頭算賬的才讓加起身指著窗外:「喏,出門往西走,有一個鹽湖。當年馬步芳還派他的軍用卡車來我們這裡運鹽呢。」

馬步芳是青海的土皇帝,曾經扣留十三世達賴喇嘛的轉世靈童不放,敲詐西藏地方政府40萬元,最後還是由國民政府出錢擺平此事。鹽自古以來就由官府掌管。白花花的鹽巴無異於白花花的銀子,所以這麼一個人跡難至的小鹽湖也留下了馬步芳的車轍印。

由於下雨,路變得濕滑泥濘,我沒能走到湖邊。如果是晴天,太陽普照大地,湖邊就會結成薄薄的鹽層。才讓加說學校不用買鹽,沒了就來湖邊撮一口袋,世世代代都用不完。

我爬上學校後面的山坡。山坡上有些殘垣斷壁,退了色的風馬旗呼呼地作響,我猜想很多年前這裡是老鄉們朝拜天神的地方。從山坡往下望,目光越過學校的屋頂和操場,能看到黃河。雖然是陰天,河水還是透出淡淡的光芒,像鞭梢一樣甩向遠方,根本沒有印象中一條大河該有的澎湃氣勢。

我回到學校的時候,趕上開飯。小食堂很熱鬧,除了貢卻、才讓、阿部和我,還有鄉里的兩個衛生員。才讓加和東周是親戚,所以才讓加平時都在東周家吃飯。

大家都有自己的碗,校長沒在,我就用他的。有兩個年輕漂亮的姑娘作陪,大家顯得比以往興高采烈,具體表現在胃口變得出奇的好。大家抹著嘴巴意猶未盡的時候,那邊廂阿姐用勺子敲著鍋沿,有點幸災樂禍地瞧著我們這群餓狼,好像示意說,瞧,沒了。

這裡的飯菜永遠不換樣。主食是米飯,菜是土豆炒辣椒。這些飯菜不會招人喜歡,可在這幾千米的高原上絕對是美味佳餚,我昨天晚上就狼吞虎嚥地吃個沒夠。飯後大家在各自的碗裡倒點開水,晃悠晃悠,就當湯喝了,也不用洗碗。阿部不喜歡喝湯,也懶得洗碗。他吃飯的時候,碗裡總有上一頓的米粒。

在我看來,沒有比這樣一頓飯更讓人心滿意足的了,因為它讓我產生了久違了的飢餓感。喝湯的時候,我又在期待著下一頓,儘管只是一模一樣的重複。旅途上的簡單食物,往往給我無窮的滿足。我填飽了自己的肚子,還嘗到了難忘的滋味。

下午回到辦公室,尕措迎了上來。他招呼我在爐子邊坐下,並把我的Sigg水壺裡灌滿茶水。尕措用商量的口氣問我是否能給孩子們上漢語課。學校裡原本有兩位藏族老師教學生漢語。一位調到縣裡工作,另一位去西寧看病了。做個鄉村教師,我很久以前就想過,但從來沒敢當真。我很感激尕措和他的同事們,他們不關心細枝末節,也不會用縣老爺的口吻盤問一個陌生人的來歷。他們所給予的信任完全基於本性的善良,這些善良帶給我溫暖,也讓我溫暖之餘感到淡淡的哀傷。

「我只讀過書,沒教過書。」儘管心裡躍躍欲試,我還是說出了我的顧慮。

「你行,沒問題,你是從北京來的嘛!」尕措似乎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我。

「好吧,什麼時候開始?」

「明天。」

05

站在講台上的時候,我多少有點不自在。講台令我仰視了十幾年,神聖而崇高。薩特說過,文學是激情,教書是聖職。我一直以為只有祭司和牧師從事聖職,沒想到今天是我站在了離神明最近的地方。

我沒等鐘聲響起就進了四年級的教室。孩子們事先知道由我代課,屏息望著我,目光好奇而熱烈。尕措和貢卻也坐在了教室後面,像是交流教學經驗的鄰校老師。這讓我想起了學生時代經歷過的很多次公開課。在那樣的公開課上,老師和學生都會分神。老師的講課帶有表演的成分,課堂上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的也都是班上最好的學生,他們擔負著為班級和學校爭光的重任。在扎陵湖鄉希望小學,我沒有那麼多的負擔,卻同樣不輕鬆。阿部怯於進場,就站在窗外,他跟孩子們一樣好奇。我打定主意,一定要把迄今為止自己對一個好老師的所有想像和理解表現出來。我一向對自己充滿信心。

課本是全國發行的教育部統一教材。我教的課文是《王羲之練字》。在我看來,這樣的教材根本不適合藏區的孩子,我在這些牧民子弟的臉上清楚地看到了疑惑和茫然。他們學習的興趣受挫,就像冷水潑在身上。對於這些特殊的學生來說,識字應該是教學的重點,而不是隱藏在那些方塊字後面的深一層含義。與其給他們講朝代或書法,不如講草原和牛羊,或者火車和飛機。我不瞭解他們的藏語課本,也許在藏語課本裡有他們熟悉的生活。我有一本《藏文拼音教材》,平常自學用。第一課教的單詞裡就有茶、羊和山,開門見山描繪了藏區生活的圖景,生動而且實用,引人入勝。

在我平生的第一堂課上,我很快做出了取捨。我不要求孩子明白古代到底是多久以前,也不要求他們知道王羲之和王獻之究竟是何方神聖。我只想幫助孩子們樹立起學習興趣,消除學習漢語而產生的困惑和畏懼。

互動的辦法在很多人看來肯定是彫蟲小技,不值一提,但互動消除了彼此間的陌生感覺,活躍了學習氣氛。我把理解能力強的孩子請到講台上,用青海方言帶領全班朗讀課文,用自己的理解表述內容。我會坐到這名學生的位子上,鼓勵大家用漢語大聲向他提問。我還把課文改成劇本,孩子們自由組合,分別扮演王羲之一家三口,最後由同學們評出最佳表演獎。獎品是我在學校旁邊的小賣部買的糖果和鉛筆。

課堂裡開始上演實驗小話劇。孩子們看著夥伴的演出,樂不可支,人仰馬翻。他們鼓掌,跺腳,拍桌子。尕措也停止了在本子上記錄,跟著他的學生們一起大笑。正在隔壁班教數學的東周和沙瓊老師也過來探頭張望,但沒有制止。他們或許同意我的觀點,學習本身就應該是一個快樂的過程。

下課的鐘聲響了,大家都意猶未盡。這時,我竟然發現自己微微氣喘。在講台上,沒人可以得意忘形。我做了一次深呼吸,才得以宣佈下課。

尕措肯定為自己的正確判斷感到高興,他抓住我問是不是可以多兼幾門課。東周也過來請我替他上一堂數學課。我知道自己幹得不賴,也許無意間我為老師們也上了一堂課,儘管不夠規範,但也算是一種全新的教學體驗。興奮之餘,我也意識到這樣的方法會延誤教學進度。對於學校整體的教學大綱來講,進度特別重要,就像一列火車,它準時鳴笛啟程,不會等候遲到的乘客。我向尕措提出利用下午的自習課為孩子們輔導漢語,以五年級的學生為主,低年級的學生可自願加入。這樣的輔導完全脫離教條,放下課本,以自由談話的形式進行。尕措同意了我的建議。

吃午飯的時候,阿部誇我講課精彩。阿部說的漢語很有限,他用點頭和大拇指表達了自己的意思。我胃口大開,邊吃邊想,就算我不是孩子們的好老師,肯定也是他們的好朋友。

06

這是一個神奇的地方,天地相交,時間凝滯,日月星辰一起掛在天幕上閃光,讓我產生目睹原始世界的昏眩感。

在學校,一天最好的時光無疑是中午。晨霧散盡,陽光傾瀉下來。孩子們圍坐在草地上,打鬧、嬉戲或者睡覺。幾堂課下來,我有點精疲力竭。上課是件用腦的體力活,短短的一個上午,我就對老師是蠟燭的比喻有了真切的體會。才讓加讓我吃完飯後回房間歇會兒,他覺得我還沒有完全適應這麼高的海拔。我捨不下溫暖的陽光,就躺在了草地上。

有個不知名的孩子跑過來怯怯地問:「老師,下午是你給我們上課嗎?」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後,他快活地跑去告訴小夥伴們。逆著刺眼的光芒,我看到他揚開的雙臂就像五彩的翅膀,帶著他在空中飛翔。下午的課其實更像是課外輔導。我走進五年級教室的時候,孩子們顯得比我還興奮。由於教室的窗戶隔著走廊,光線顯得暗淡,襯得孩子們的眼眸更加明亮,牙齒更加潔白。五年級總共有12名學生,男女同學各一半。在我的要求下,他們挨個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女生普措,身材高大,鄉里的小賣部就是她家開的。我跟她說話,她很少回答,總是笑。她漢語懂得比她的同學們多,但是害羞讓她張不開嘴。

仁增拉姆是個善良乖巧的女生。在藏語裡,拉姆的意思是仙女。有一次,她看見我在宿舍門口洗衣裳,過來不由分說拎起桶就朝水井走去。拉姆的手在很短的時間裡被冰冷的井水凍得通紅。我一陣心疼,假裝惱火地把她推開。我顧不得衣裳是否被洗乾淨了,趕緊草草完事。我裸著的上身被曬得發燙,雙手卻似乎剛從冰窖裡拔出來。

東尼長得很漂亮,裝扮整潔,舉手投足間散發出貴族小姐的神采。她矜持敏感,目光中流露出嚮往和期盼,但她始終不慌不忙,不緊不慢。我給她拍照的時候,她會擺出優雅姿勢。讓我難忘的是,她總會揚起漂亮的下巴,顯示出不凡的氣質。

尖巴就不用說了,學校裡不能沒有他。尖巴幹活一流,但學習平平。我幾乎沒聽他講過漢語。上課我一提問,他就舉手。尖巴舉手的時候有個習慣,往往讓自己站起來,卻回答不出任何問題,只會站在那裡憨憨地笑,看著你。

更德是我最喜歡的一個孩子。他不像其他的孩子那樣健康,小兒麻痺症讓他的軀體承擔了很多痛苦。不幸的遭遇讓更德具有了與年紀不相稱的成熟。他是學生中的精神領袖,老師們也很放心地交給他一些額外的工作。他很喜歡畫畫。他和同學索南在黑板上畫過一幅畫,畫得是他們的現實和理想。還好,在被擦掉之前,我用照相機把這幅偉大的作品留了下來。太陽、白雲和雪山下是天安門城樓,兩邊是成群的牛羊。他們的心願像歌裡唱的那樣,趕著牛羊上北京。

我上課的時候,索南的家長正好到學校看兒子。穿得很體面的爸爸指著調皮的兒子跟我說:「老師,他要是不聽話,你就狠狠地揍他。」他給索南留下一大包吃的就離開了。索南畫畫反映出他懂透視。沒有老師教他畫畫,除了聰敏好學,他天生具有很強的觀察力。

圖旦是校園裡最受歡迎的歌手,容中爾甲的歌曲他幾乎全會唱。圖旦肯定以為自己是個超級明星,所以特別在乎自己的形象。他總是把自己收拾得一絲不苟,包括頭髮。我注意到他隨身帶著小梳子。在我給他拍照的時候,他找點水,用梳子把頭髮從中間分開。圖旦確實是個帥哥。

我的實驗課在繼續。在講台上介紹自己的同學顯得很靦腆,聲音細微到只有自己才能聽見。我在教室的最後一排帶領同學們大聲喊:「沒聽見,再說一遍。」為了更好地鍛煉他們的表達能力,我發動座位上的同學提問。這些問答課本裡沒有,卻是牧區孩子熟悉的生活,比如,你是幾隊的?你們家有幾頭牛?還有男同學露出調皮的笑容,問「你有妹妹嗎?」大家哄堂大笑。我聽著這些其實是青海方言的普通話,看著同學們源自內心的快樂,我覺得自己屬於這個地方,屬於這些孩子。我甚至產生過結束旅行的念頭,留下來做一名真正的鄉村教師。

07

我隻身旅行,獨來獨往,從來沒想過要結伴而行。但是,我並不排斥集體生活,比如在扎陵湖鄉的這所希望小學,這至少表明我並不是像自己認為的那樣缺乏團隊精神。

學校有一塊籃球場,海拔4500米,哪支國家隊來了都肯定被扎陵湖鄉希望小學師生混合隊打趴下。我的學生時代,玩得最花哨的就是籃球。儘管老有人評價我的球技華而不實,但我樂此不疲。所以在我的眼裡,籃球是娛樂節目,不是體育項目。

在這裡,打球是師生共同的娛樂節目。球賽本身比娛樂激烈,身體比球技重要。老師中,副校長尕措最勇猛,居然像豹子一樣四蹄騰空,滿場飛奔。學生中屬更德了得。他身殘志堅,專幹累活髒活,搶下球就埋頭直撲籃下,無人可擋。我很想露兩手給大伙瞧瞧,可坑坑窪窪的場地制約了我的發揮,皮球的反彈方向難以控制。前後場跑了兩個來回之後,我就極度匱乏氧氣,只得拋棄私心雜念,站在中圈,抬起胳膊,做個傳球手。全場比賽結束,我沒出一滴汗。學校不具備洗澡條件,我一天只在起床後洗一次臉。也就是雙手捧點水把臉潑濕,形式遠遠大於實質。

天黑下來,尖巴就會啟動發電機,馬達轉動的聲音打破了高原的靜謐,然而它帶來光明,所有人對這樣的噪音都習以為常,甚至跟鐘樓報時的鐘聲一樣被人期待。晚上老師們也都愛在辦公室呆著。辦公室裡有台電視機,但它從來就沒從天空中收到過任何電視信號,只是被用來播放VCD。才讓加告訴我孩子們最愛看伐西遊記)》,看多少遍都不膩味,直到有一天找不到碟片了。

才讓加的宿合沒有通電,所以晚上我一般也呆在辦公室,給我的電子產品充電。除了我之外,也需要給電子產品充電的還有阿部。他居然還帶了筆記本和打印機。他白天自學安多藏語,晚上教老師們學英語。小日本的英語很爛。我遇到的日本人當中還沒有一個能把英語說得像英語的。但是阿部特別認真,沒有適合的教材,他就自己編,然後打印出來分發給大伙。有時候我聽到他明顯的錯誤,就耐住性子等下課後告訴他。阿部會像做錯事的小孩一樣,不住地點頭認錯。下一次上課前他不僅糾正自己的錯誤,還不忘說要感謝村郎君。

阿部也許覺得他的前世來自青海,對青海有著大海一般的深情厚誼。我不能明白這樣的情意來自何方,源自何處。我們自古生活在幅員遼闊的疆域,和島國居民相隔的並不只是眼前的這一泓海水。阿部一直在海南州共和縣的師範學校學習漢語和藏語,繼續他的人類學研究。他去了青海的很多地方,在阿尼瑪卿山轉山的時候還被藏獒咬傷過。如果兩國之間沒有那麼多的齟齬,不曾有過戰爭,我和阿部的相互欣賞也許會上升到更深一層的友誼。相逢一笑泯恩仇是個很高的境界,目前我還做不到。

有一晚,夜深了,沒有睡意,我和阿部坐在宿舍的屋簷下聊天。那是一個晴朗的夜空,巨大的天穹佈滿星辰,銀河流過山岡,流星滑落天際。我們倆看得目瞪口呆,靈魂出竅。那一刻,我敢肯定,我們都忘記了自己來自何方。

08

在我短暫的代課生涯裡,正好趕上教師節。對於扎陵湖鄉希望小學來說,這是一個歡聚的節日。學校特意宰殺了兩隻羊用來慶祝。殺羊的活兒是尖巴干的,可惜我沒有看到,一直覺得很遺憾。

學校全天停課,大家興奮地佈置辦公室。桌椅靠牆次第擺開,留出中間空地來唱歌跳舞。幾個臉盆盛滿了肉,惹眼地擱在桌子上。另外,還有啤酒、可口可樂和水果。我當時看得眼就綠了,肚子直叫喚。我已經很久沒見過這麼多吃的了。才讓加看著直樂,他就像我媽一樣瞭解我的心思。他讓我嘗嘗肉香,我感激得差點喊娘。

中午,扎陵湖鄉的副鄉長到學校來向老師們祝賀教師節,還帶來了鄉政府給學校頒發的一千塊錢過節費。他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傢伙,喝點酒就撒酒瘋,鄉里的兩個衛生員美眉嚇得直往外躲。尕措和其他老師也絲毫沒有辦法,便陸續找借口出去了。副鄉長一看會場幾乎空了,覺得特沒面子,又不願就此罷休,就跑到操場上吵吵嚷嚷地找人。他的司機比他懂事,拉著領導就要撤。他看到我和孩子們在操場上玩,就搖搖晃晃地衝我走來,對我說:「你是北京的客人,今天沒把你照顧好。」我對副鄉長沒啥好感,就和司機一起把這個碩大的傢伙連拉帶拽地塞進了車裡。

吉普車拐出校門,大伙才從隱藏的角落裡走了出來。衛生員驚魂未定地問我是不是也怕他。我搖搖頭。我沒告訴她我練過合氣道,對付一個醉鬼絕對綽綽有餘。

大家重新回到辦公室,令人不愉快的一幕已經被遺忘了。老師們強烈要求阿部和我唱歌助興。阿部就和他的室友才讓一起唱了藏族的祝酒歌。才讓主唱,阿部瞎哼哼。但這已經足夠了,氣氛熱烈起來。尕措過來敬酒,我說我還是喝可樂吧,就用無名指蘸著可樂,彈向空中,敬過天地和諸神。老師們看到我的舉動,很驚訝,也很開心。傳統的儀式完畢,我起身為大家唱歌。我唱的是《北京的金山上》。唱到一半,我就沒詞了,老師們把我拋在一邊,開始大合唱——我們邁步走在社會主義幸福的大道上,巴扎嘿!

天色漸黑,尕措找來了尖巴,告訴他今晚的發電時間延長兩小時。這一晚,大伙玩得很盡興。VCD機播放的是藏族歌舞。夜越深,老師們的舞意也越濃。索多老師是箇中高手,他的舞蹈不同於傳統樣式,節奏明快,動作大開大合,收放自如。我求教於索多,幻想能學得一技傍身,用來遊走藏地。索多告訴我他自幼喜歡跳舞,大人跳舞的時候,他就在旁潛心琢磨。他現在跳的舞都是原創,既傳統,又現代,看似無招勝有招。

東周老師舞步笨拙,動作機械,但這些沒有妨礙他的興致。他不停地比劃,額頭熱氣升騰。東周開始跳脫衣舞,直到上半身赤裸,大汗淋漓。此時的窗外,開始下雪。我回宿舍的時候,地上已經有積雪,空氣清新凜冽。

我不知道老師們是幾點散的。發電機的轟鳴聲伴隨我很快進入夢鄉。翌日清晨我起得很早,去學生食堂幫忙後來到辦公室。辦公室依然殘存著昨夜狂歡的氣息。我叫來幾個同學,動手打掃辦公室。恢復到原來的樣子。

09

我從來沒有在旅行中覺得度日如年,或者思鄉心切。在學校的每一天,都是那麼嶄新,目不暇接。不上課的時候,我不覺得孤獨寂寞,和孩子們相處勝過任何打發時間的妙方。我每天很早醒來,比太陽還早。也許已經美夢成真,所以夜夜安眠,清爽無夢。

我起床後徑直去學生食堂幫忙打雜。食堂有兩位炊事員。一位是老師食堂那位阿姐的丈夫,另一位是索多老師的媳婦。我沒有打聽過他們的名字。他們不說漢語,我們之間幾乎沒有語言上的溝通。在這樣的情況下,名字顯得多餘。食堂有兩口大鍋,一口煮稀飯,一口蒸饅頭。我很納悶,他們不用高壓鍋,怎麼就能把饅頭蒸得鬆軟清香,又怎麼能把稀飯煮得爛熟濃稠?

等我來到廚房,屋子裡已經瀰漫著溫暖的水蒸汽。索多的媳婦給我舀一盆水,讓我洗把臉。快七點的時候,孩子們就會擠在小窗口,急切地等著開飯。我記得才讓加跟我說過,孩子們的每頓飯,管夠!早飯一般是兩個饅頭和一碗稀飯,不夠再加。稀飯裡放一勺白糖,再沒別的,孩子們照樣吃得很香。

後來,我去普措家的小賣部買了果醬,交給更德,關照他站在窗前,給每個同學的饅頭上抹一小勺。更德很盡心,毫無私心。等他蹲在窗下啃饅頭的時候,兩瓶果醬早分完了。更德沒想過為自己再開一瓶果醬,因為我說過每天早晨只開兩瓶。離開學校的那天,我交給才讓加500塊錢。我沒說要買果醬,只是告訴才讓加用這些錢給孩子們買點好吃的。當時我的口袋裡只有這麼多錢。我後悔沒把所有的盤纏都帶在身上。為了減輕負擔,我把一個包裹留在了鎮上的招待所,裡面有些衣物,還有錢。

孩子們喝完粥,把碗扔在一個大盆裡。索多的媳婦往盆裡倒點溫水,把碗洗一遍,只一遍。有時候,女生會幫著洗碗。我在的那些天,碗由我來洗,不許別人跟我爭。洗完的碗,整齊地碼在桌子上。才讓加得知後,告訴我別太辛苦,畢竟我是他帶到學校裡來的客人。洗碗談不上累,更談不上辛苦,只是我跟孩子呆在一起的借口。我早晨為學生食堂做的最後一件事是挑水,把兩口鍋盛滿水。挑水才是辛苦的活兒。水井距離食堂不足百米,兩桶水加起來也不到50斤。但我踉踉蹌蹌,走一路,灑一路,半道還得撂下扁擔,大口喘氣。

孩子們最喜歡我給他們拍照,他們可能對我的照相機比對我更感興趣。拍完後會有十幾個甚至更多的孩子爭看顯示屏。等照相機傳回我手裡,鏡頭上已經是指紋密佈了。

他們不善言辭,卻有著自己的方法表述情感,簡單直接。教師節的那個晚上,我去孩子們的宿舍查房。我先去的是男生宿舍。孩子們本都已躺下了,見新老師來了,都從炕上跳了起來。在孩子們的歡呼聲中,被我譽為校園歌手的圖旦手捧哈達,為我唱起了容中爾甲的情歌。後來我到女生宿舍。她們在狹窄的空間為我跳起了整齊歡快的舞蹈。歌兒唱得令人心旌神搖,舞步叩響天堂之門。那是一個令人產生幻覺的時刻。我有點不知所措,只感覺全身在顫動,身隨心動。

這些感動,不可能被複製!

10

我因為要去扎陵湖才機緣巧合地來到這所學校。到了學校後,我過上了幸福生活,幾乎忘記初衷。但是,才讓加沒有忘記。

星期六下了一場雪,不算小。山谷裡開始颳風,刮起片片雪花。陽光已罩不住寒冷。我平常只穿一件短褂,此時把羽絨服套上了。星期天很多老師要去縣城,採買物品,會見朋友。阿部想給家裡打電話,坐老師的摩托車一起去。他不知從哪裡找來一件又舊又髒的軍大衣披上御寒。東周過來跟我說要帶我去扎陵湖,說是才讓加安排的。

我帶上照相機,坐上摩托車就出發了。

這是一個晴朗的午後,但絕對不適合搭乘摩托車這樣四周沒有遮擋的交通工具出遊。東周有經驗,他穿著厚皮衣,戴著厚手套。我身上的羽絨服是我花了兩百塊錢在北京的戶外店裡買的,牌子是大名鼎鼎的Big Pack,但充絨嚴重缺斤短兩,擋擋秋風還差不多,現在讓我嘗到了不恰當省錢的惡果。我縮緊身子,躲在東週身後,寒風刺骨,根本沒心情欣賞初秋高原的雪景。我盼著能趕緊到湖邊,鑽進老鄉的帳篷,喝滾燙的酥油茶。我有點慶幸才讓加去縣城辦事了,不然他肯定親自帶我去看湖。他會帶著我貼地飛行,其結果必然把我凍成冰棍。

路況很差,東周車技平平,我能感覺到他在使勁控制這部機器,有點勉為其難。路上沒有人家,也沒有村莊。湖邊有些殘垣斷壁,還有帳篷,以前這裡是魚場。

從湖邊到牛頭碑,又走了一個多小時。途中經過一些小海子,東周鳴笛,驚起一片水鳥,呼啦啦地從身邊掠過。東周大聲喊道:「拍照,拍照,多美啊。」我凍得哆嗦,根本顧不上把捂在胸口的照相機掏出來。

在中國地圖出版社出版的青海省地圖上,鄂陵湖居東,扎陵湖靠西。可當地一直習慣把東面的稱為扎陵湖,西面的叫做鄂陵湖。不知何故,共和國成立以後,兩個湖就移形換位了。我尊重老鄉的習俗。地圖小心保管,叫法順從民意。兩湖之間有個小山包。這個小山包比海平面高出4600多米,是措日尕則山的頂峰。山頂有一座碑,令人景仰。碑上刻有藏漢兩種文字的「黃河源頭」。漢文是胡耀邦的墨跡,藏文則是由藏漢兩族人民共同愛戴的十世班禪大師題寫。山頂,經幡圍繞牛頭碑,鼓風招展。東周本想駕駛摩托車直抵碑下,可他的胳膊已經摁不住車頭。我數次從後座跌落,只得棄車徒步上山。爬山沒有讓我感覺到氣短胸悶,寒冷也離我遠去。身臨聖地,一切由神安排。

但凡瞻仰名川大湖,不可貼鼻近狎,只宜攀高遠眺,這樣才能盡得全豹。站在牛頭碑下,兩湖盡收眼底。遠山綽約,白雪皚皚。雲浮湖面,波光粼粼。湖邊有一座寺廟,寺名叫措哇尕什則多卡寺。剛才經過的時候,沒有見到喇嘛的身影。湖邊有一些房子,有的大門緊鎖,有的柴扉半掩。卻沒有看到一個人,只有三兩條黃狗蜷縮在陽光裡。

東周告訴我他有個親戚在附近放牧,我們去喝酥油茶,吃糌粑。半小時後,我們鑽進帳篷。女主人好像知道今天有客造訪,爐火正旺,茶香四溢。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連喝三大碗。女主人把青稞粉倒進我的碗裡,我用手指攪拌著往嘴裡送。小的時候,外婆會做些炒米粉給我們當點心。糌粑和炒米粉非常相似。不一樣的碗,卻是一樣的回味。

回學校時,已近黃昏。東周沿著湖邊騎行。路面多沙,車輪一旦駛入,不可自拔。在一個拐彎處,我們終於中招。東周和我像火箭發射一樣躥了出去,所幸大家沒有受傷,只是前輪的擋泥板受損。東周乾脆把擋泥板拆下來,插入沙中,以石塊固定。他說:「給以後經過的車做個標誌。」

回到學校後,我想出錢給東周修車,被東周生氣地拒絕。

如果有人問起我扎陵湖的景色,我會說勝過青海湖,我到現在還堅持這樣認為。可惜,在這麼一個絕美的地方,我只扮演了一個匆匆的過客。沒有看到日出日沒,也沒有看到潮起潮落。

旅行其實是一個積累遺憾的過程,不管你看到多美的風景,你也總以為錯過的更多。